刚要移步向石后蹲下,但是已来不及了,小尼姑说要取下草帽凉凉的时候,这小和尚也脱下草帽现出秃顶来。先朝左右看了一看,随即回转头,一眼便看见了卜巡抚。卜巡抚不禁吓了一跳,以为两个狗男女忽见看有人来了,也必大惊失色。谁知小和尚倒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对着卜巡抚点了点头,笑道:“既跟上来了,又藏躲做甚么呢?请过来谈谈罢。”
卜巡抚见已为人识破,当然不能再向石后躲,只得大摇大摆608的走过去,笑道:“我光明正大的行路,又不犯法,无端的要躲藏做甚么?你们两位是佛门弟子呢?还是在俗的呢?”
小和尚也笑道:“那却随便。要说我是僧,便是僧。要说我在俗,便在俗。这们大热的天气,你也跟着走的太辛苦了,请坐下来歇息歇息,再跟我们走罢!”
卜巡抚装出行所无事的样子,说道:“你们也是行路,我也是行路,怎么是跟你?难道这条路只许你两人行走吗?”
小和尚刚要回答。小尼姑伸手拉了小和尚一把,说道:“他行路也好,跟我们也好,管他做甚么。”
小和尚做出十分亲昵的神气,说道:“哎唷,小妹妹,你那里知道啊!你以为他是寻常行路的人吗?他贵人多忘事,只怕不认识我,我倒还认识他呢。此刻在湖南一省当中,要算他一个人最大,他跟我们走到这地方来,简直不怀好意。”
卜巡抚听了这几句话,险些儿惊得呆了。暗想:这贼秃既认识我是此刻湖南一省最大的人,居然还敢拿这般傲慢的神气待我,可见他已是目无王法了,倒得留神一点对付他才好,不要吃了他的眼前亏。心里是这们想着,口里便说道:“你说的是甚么话?我到贵省来探亲访友,今日才是第三天。你在甚么地方曾认识我?你真不要疑心生暗鬼,以为我是跟着你们走,不怀好意。其实我是外省人,甚么事也不与我相干,我就不怀好意,于我又有何好处?我改换一条路走罢,不要害得你们疑疑惑惑的不自在。”
说罢,回身提步想走出树林,早离开这是非之场。
无奈这小和尚自知行藏已为人瞧破,不是一件当耍的事,仰天打了个哈哈,托地跳起身来,喝道:“待跑到哪里去?”
这去字才脱口,卜巡抚已觉得胳膊被人捉住了,挣了几下,哪里挣得脱,仿佛被夹在铁钳里面,越挣扎越钳夹得紧,只觉得钳处痛彻心肝。转脸看时,原来小和尚用两个指头捏住胳膊,轻轻的摇动几下,笑道:“你好好的在督抚衙门里安享,何等自在,何等快乐。偏是生成的贱相,这们炎热的天气,要独自跑出来讨苦吃。或是在衙门里闷得慌,要独自一个人出来走走,瞧瞧风景也就罢了;偏要多管闲事,死死的盯住我们不放,若真个被你盯上了,那还了得。你开口就说你没有犯法,用不着藏躲。不错,我是犯了你的法,落在你手里,是断不肯轻轻放过的。只是你不盯我,你不犯法,既是盯我到了这里,便犯了我的法了。于今落到了我手里,我也断不肯轻轻放你过去,随我来罢。”
和牵小孩子一般的,将卜巡抚牵到树林深处。
卜巡抚痛得忍耐不住,口里“哎唷,哎唷”的喊叫起来,小和尚顺手往地下一带,卜巡抚便立脚不住,扑地就倒了,小和尚用一脚踏住,招手叫小尼姑过来,取了那条揩额汗的洁白手帕,先把卜巡抚的口缚了,使他喊叫不出。小尼姑又从长衫里面解下一条很长的绸巾来,小和尚接着将卜巡抚的两眼并两手缚了。卜巡抚既无力反抗,只好紧闭双目,听其所为。手眼都失了作用,又是背脊朝天的倒在地下,小和尚的脚虽已不踏在背上了,然因双手是反缚着,更牵连着后脑,扑在地下一点儿不好着力。处了这种境遇,唯有听天由命,连哼也不哼一声。
随听得小尼姑的声音呼着哥哥说道:“就是这们缚着掼在此地吗?我想这山里来往的人很稀少,就有人走这山里经过,也不会无端跑进这树林里来。他一不能动弹,二不能叫唤,有谁来救他呢?至多不过两三日工夫,便不饿死也得闷死,我们不管他,走罢。”
小和尚发出踌躇的声口,说道:“这是使不得的,此地并不是深山穷谷,哪能保得没人行走?只要有一个砍柴的走进这山里来,就能将他救去。他一旦得回衙门,便是放虎归山,终久要出来伤人的。我戴了草帽的时候,他自然认不出我是谁。只是我已把草帽脱下,他不见得还不认识我。他原是对我们不怀好意才跟上来,若使他留得性命回去,那还了得。”
小尼姑道:“然则就用绸巾将他勒死,掼到山石里去好么?”
小和尚仍是沉吟不决似的,半晌方答道:“这也使不得,你不知道我师傅的规矩很严。在周围百里之内,休说不能私自伤害人的性命,就是对于畜类草木,也不许有一些儿伤损。并不许在一百里之内,与俗人口角斗殴,便被俗人打了骂了,都不许计较的。”
小尼姑发出带笑的声音说道:“咦,咦,咦!罢了,罢了!不要信口乱说了罢,我都知道。”
小和尚辩道:“你这话怎么讲?难道还怀疑我这些话是假的吗?我无缘无故哄骗你做甚么?”
小尼姑笑道:“谁说你是哄骗我?你是忘记前几天向我说的话了。你们寺里尚且不禁止伤害人,出来倒有这们些规矩了。”
小和尚接着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这般着想,怪道你以为我是随口乱说的。你是个聪明人,却怎么不懂得这道理?你可知道我们寺里的清规戒律,远近百多里无人不赞叹,是甚么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寺里都是自己610人,那些清规戒律,有甚么用处?”
小尼姑道:“这也使不得,那也使不得,到底打算怎么办咧?”
小和尚道:“不用着急,好在天色已快要黑了,把他扛回寺里去,听凭师傅发落,死活我们可以不管了。”
卜巡抚听了二人谈论的话,心想:我自到任以来,时常单独步行出外,认识我的自是不少。不过他说他寺里的清规戒律,百里远近的人无不赞叹。我所闻清规戒律最严的,莫过于红莲寺,红莲寺的知圆长老,我曾迎接到衙里讲过经。我记得他来的时候,带了法随侍六人,其中有两个的年纪很轻。只因我当时不曾留意,相貌记不清晰了,或者这贼秃便是其中的一个。卜巡抚虽如此此猜度,然始终不相信知圆长老是个恶僧,以为到寺里见了贼秃的师傅,是不是知圆,落眼便能认识。若是知圆,除了他蓄志谋叛便罢。不然,绝没有这大的胆量,敢公然害我的性命。并且我待他那们殷勤,见面总应该有点儿情分,所虑就怕不是红莲寺,落到强盗窝里去了,便更难望生还了。想到这个生死的关头,委实有些慌乱。也不知在地下躺了若干时刻,忽觉身体被人提起来,仿佛是在肩上扛着,一高一低的行走得很快。耳听得背后还有一个人跟着走。逆料扛自己的就是小和尚,跟着走的是小尼姑。不过二人在路上都不开口说话。两眼虽被绸巾缚了,不看见所经过的地方是何情景,但是就身体起落的情势推测,所经过的多是山路。并且一路之上,都是静悄悄的,不仅不闻人声,连鸡鸣犬吠之声,也不听得。只觉有一阵一阵的风吹到身上,是很凉爽的,不似白昼的热风,料知此时至早也己在黄昏过后了。不知经过了多少里道路,忽隐隐闻得钟声,隔半晌才撞响一下。思量已听得着钟声了,离寺大约不远了。果然没一刻工夫,陡觉身体往上一抛,凌空与腾云相似,唯恐这一跌落下来,势必粉身碎骨。谁知却是不然,并不是单独将他的身体抛起。原来是小和尚扛着他往上一纵,大约是纵上了一道高墙,或是屋顶,听得脚底下有细微的瓦碎声,行走比在地下时还快了数倍,也没有高低起落。约莫是到了高墙尽头之处,陡觉得身体又往下一沉,不一会就卸了下来,仍和在山里的时候一样,背脊朝天的扑着,即听得一路脚声走出来了。不到一盏茶时候,那脚声又响了回来。有人将缚手的绸巾一扯,两手就放松了。再在后脑上扯了一下,两眼也能睁开看物了。只见眼前有不甚明了的灯光。正待抬头向四面瞧瞧,已听得小和尚的声音,立在身旁说道:“解了你的缚,还不自己挣扎起来,难道想人扶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