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二月的斋期当中,来了一大群猢狲,就夹了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孩在内,跟着一只绝大的老母猴,跪在山门之外,不肯走近长老讲经的法座下。比较小些的猢狲,也就依次跪着,没有进山门以内的。开谛长老在坛上看了,连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随即停了讲,走下座来,伸手抚摸着小孩的头顶,说道:“小子不要迷了来路,暂且随老僧过度些时,再给你一个安身之所。”
小孩仿佛懂得长老的言语,不住的望着长老点头。老母猴听了这几句话,也似乎懂得的,回身搂住小孩,现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当时,立在山门外看热闹的人,又觉得奇怪,又觉得凄惨。虽无人知道这小孩的底蕴,然看了这两相依恋的情形,都不能不为之感动。开谛长老等老母猴放了手,才将小孩引进伏虎寺,做衣服给他穿着,渐次教他言语。一年以后,因吃的是烟火食,又经衣服的磨擦,身上原有寸多深的黑毛,都脱落干净了,只是瘦削仍与猢狲相似。年龄虽仅六七岁,然因是在山野中长大的,力大无穷,矫捷赛过飞鸟。无论如何陡峻的石岩峭壁,他总是和走大路一般的,绝不吃力就上去了,在树木茂密的山上,他能在树梢上奔走数十里,由这株树梢,跨到那株树梢,枝叶都不颤动一下。开谛长老见他有这们好的根底,便传授他的道行。他的资质异常颖悟,练到一十二岁,已有绝大的神通了。
一日,长老清早起来,教他把山门外面的道路打扫干净,就在山下等候。等到有一个骑黑驴的老人向上山的这条道路走来了,即上前行礼,迎接到寺里来。他依着长老的话,在山下等了些时,果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老者,须眉半白,穿得遍身绫锦,满面慈善之气,骑在一匹很肥大、鞍辔鲜明的黑驴背上,缓缓的向上山的这条道路走来。他料知必是长老教自己迎接的人到了,连忙上前行礼,说道:“奉师傅的命,专诚在此地迎候你老人家。”
老者在驴背上拱手答礼,两眼不转睛的向他浑身打量,面上很现出惊疑的样子。他将老者引到山上,开谛长老已立在山门外,合掌向老者笑道:“居士别来无恙?六年之约,不差时刻,真信人也!”
老者跳下驴背,拱手答道:“岂敢失约。”
原来这老者姓方,名维岳,是四川石泉县的第一个富绅。少时读书,未成年就中了举人。因性好黄老之学,不喜仕进,家业百多万,为一县的首富,也用不着做官谋利,就在家乡盖造了极精雅富丽的庭园,招纳各处方士,专一研究长生修养之法。只是从来方士都是挟术以骗人钱财的,哪里有甚么长生修养的法术。方维岳从方士的指导,修炼了若干年,不但没得着一些儿进益,反因服食的丹药不得法,服成一种不能人道518的毛病。四五十岁了,还没有儿子。当少壮的时候,因一心想成道,将一切身外之物都看得不值一顾,妻室儿女也已置之度外了。后来因游峨眉山,遇着开谛长老,才知道以前若干年,完全是盲修瞎炼,去道还不知几千万里。归家后,便谢绝一般方士,摔破丹炉药鼎,不信那些邪教了。但是,这种成道的心思一退,世俗想儿子承宗接嗣的心思,又不由得发生了。因正宗夫人已有了四十多岁,不能望生育了,买了两个身体强壮的姨太太,日夕望他生儿子。无奈少壮时所服啬精的丹药太多,本人已绝了生育之望。
开谛长老知道方维岳想得儿子的心事,收养这私生子的时候,就打算给方维岳做儿子。只因那时这私生子初从山野中收来,一则还不通人言,二则野性不易驯服,有开谛长老那般道行,才能将他收服。若在平常人,便用铁链也收锁他不住,因此开谛长老不肯当时送给方维岳去。凑巧那年方维岳重游峨眉,到了伏虎寺。开谛长老遂乘便向他说道:“居士不须着急没有儿子,现正有一个根基最好,资性最高,无父无母的孩子,由老僧收养在此。于今他的年龄才得六岁,须经老僧教养六年,他有十二岁了,便可送给居士做儿子。”
方维岳问:“是哪里来的这们好的孩子?父母是不是都已死了?”
开谛长老不肯说出来由,只说道:“居士但牢记在心:六年后的今日再到这里来,包管居士带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子回家去。倘不是与居士有父子因缘的,老僧也不这们多事了。”
方维岳自遇着开谛长老之后,心中极钦敬长老的德行,知道长老所主张的,决无差错。没有儿子的人,在想望儿子情切的时候,忽听说有这们一个儿子,当在六年之后的今日见面,怎得不把日期牢牢的记住呢?所以这日如期到伏虎寺来了。在山下见这私生子前来迎接,并恭恭敬敬的说那几句话,心里便已猜着是这孩子了,所以目不转睛的向这孩子浑身打量。此时这孩子年龄虽只十二岁,然已具绝大神通。得乎中者形乎外,那种雍容温雅的气宇,已能使人看了油然生敬爱之心。方维岳想不到有这般气概的人物,所以脸上不免现出惊疑的样子。
开谛长老亲自在山门外将方维岳接进寺内,未曾让坐,即招手教这孩子过来,说道:“你可知道我教你打扫山路,专诚迎候的这位老居士,是你的甚么人么?”
孩子听了,翻起两眼望着方维岳,不知如何答复才好的神气。长老哈哈大笑道:“老僧出家人,可没有父母亲族。你不是出家人,岂可不认识父母?快过来叩头,这位便是你的父亲。”
孩子以为师傅说的必无虚假,诚惶诚恐的叩了好几个头,爬起来很亲切的叫了一声父亲,叫得方维岳笑起来了。开谛长老也笑道:“这孩子不但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并不曾见人叫唤过父亲,连一声爹都不知道叫唤。”
孩子忙改口唤了一声爹。开谛长老问道:“你父亲也见过了,爹也叫过了,但是你爹的姓名、籍贯,还没有知道。老僧因你在这里六年,没有说身世给你听的机缘,直到如今,才是机缘到了。你父亲姓方名维岳,是石泉县的首富。少年科第,二十多岁就中了举人,原可以青云直上,作一个金马玉堂的人物。只因性喜黄老清净无为之学,又误于江湖方士,至今不愿仕进。你命里合该出母胎即遭魔难,应受猢狲抚育,并非猴能生人,此刻你的能为已足够将来应用而有余了,此地不是你长久安身之所,从此就跟着你父亲回石泉县去罢。老僧给你一个名字,叫做绍德。你的后福无量,好自为之,不可迷了来路。”
方绍德听罢,不禁双膝向长老跪下,泪如泉涌的哭起来,说道:“师傅的吩咐,弟子本不敢违,只是弟子若无师傅,将永远不得齿于人类。于今承师傅收养,并赐教训,正要永侍师傅法座,徐图报称于万一。今忽教弟子远离,虽说父母是应该侍奉的,但是弟子受师傅的恩多,报师傅的恩少。父亲年非老耄,尽有侍奉的时候,望师傅格外开恩,许弟子侍奉到师傅西归之日,再回家尽人子之道。”
开谛长老拈着胡须微笑点头道:“好可是好,但何苦又自寻这一番烦恼啊!”
说时,随掉头对方维岳说道:“既是如此着念,居士且在这里多留两日。”
方维岳见开谛长老的举动,料知方绍德对于他自己的身世,全不明撩,所以开谛长老能这般说法,心里异常高兴。及见方绍德不肯同回家,开谛长老并不解劝,神气之间,好像已许可方绍德的要求,心里又不觉有些着急起来了。暗想:开谛长老的年纪虽已很高了,然精神充足,步履康强,且是一个有大神通的高僧。就现在的情形看,休说三年五载不会死,便是再过十年八年,也还能过得去。真个再过十年八载,方绍德的年龄越发大了,世故也越发深了,即算是亲生骨血,不从小带在跟前抚养,长大成人了,尚难得亲切,何况并非亲骨血,没有天性的关系,等到二十多岁才见父母,能望他将来孝养吗?并且他既不肯就此同我回520石泉县去,我便在此多留几日,也没有用处。只是方维岳心里虽如此着想,然开谛长老是这们吩咐,也只得在伏虎寺暂时住下。想不到方绍德对他,倒很亲热,能恪尽人子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