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蓝辛石当下吩咐了看的人,仍提了铁锹回刘家来,到刘家已是黄昏向后了。柳迟的姨父母感念蓝辛石出力救了自家女儿性命,特地办盛筵款待。蓝辛石在席上向柳迟的姨父说道:“这回你家小姐的病,虽经我治好了,然除了这种病,不久那种病又要来纠缠的。若但求治标,不仅不胜其烦,且恐怕有治不了的时候。”
柳迟的姨父问道:“治标固是不好,但是治本须怎生治法呢?”
蓝辛石笑道:“说起来很奇怪,或者你府上的人听了也不相信。你小姐近来不是正在商议许配人么?”
柳迟的姨父听了,随望了柳迟一眼,点头说道:“我和内人虽有替小女议亲的意思,然现在还只商议商议,并不曾说妥当。”
蓝辛石也点头答道:“我也知道还只商议,就因为还在商议。才有可救药,若已经说妥当了,只怕你小姐的病,尚不止此呢。我劝你快把这一段婚姻的念头打消,另择高门,便是治本的方法。”
说时,用手指着柳迟说道:“我曾听得我师傅说,他的夙根极深,然夙孽也跟着极重。这番在府上骚扰的五鬼,便是他的孽障,暂时决躲避不了的。”
柳迟的姨父虽不十分相信这些夙根夙孽的话,只是既听说自己女儿的奇病,是由于许配柳迟发生的,当然把这种念头打消。柳迟在未动身来新宁的时候,就占了一卦,知道自己婚姻不在此地,且相差成亲的年数还远,因此听了并不在意。蓝辛石这夜在席上被主人敬了多少杯酒,已喝得有八九成醉意了。天色也已过了二更,此时正是四月间初夏天气,夜间的月光甚好。刘家原挽留蓝辛石休息一夜,次日才回苗峒去的。蓝辛石不肯在汉人家歇宿,定要乘着酒兴,踏月回家,刘家的主人只得谢了他,和柳迟同送出来。柳迟有些依依不舍的说道:“我们在这时别后,不知又须甚么时候,才得见面。”
蓝辛石回身笑道:“这有何难,我们不久便又有见面的时候。”
柳迟心里想问究在何时,应在何处?只是还没问出来,偶然一眼向前面桥上望去,忽见一个黑影,伏在桥那边石柱之下。柳迟生成的一双明察秋毫的眼,没有能在他眼前逃得过去的形影。当时既发见桥柱下的黑影,便停了那话不问,悄悄的指着那桥柱,对蓝辛石把所见的情形说了,蓝辛石胡乱向桥上看了看,摇头说道:“月光底下看不分明,有我在这里,有甚么东西敢来这桥上伏着。我就得经这桥上走过去,你们在此等着,看有甚么没有?”
说罢,一路趔趔趄趄的走向桥上去了。直走过桥那边,回头大笑道:“可瞧着了甚么吗?”
见刘柳二人都转身进去了,才径向归家的这条路上,高一步,低一步,一偏一倒的走。
这时虽是初夏的天气,然深宵半夜,又在山野之间,一阵阵冷风吹来,仍不免吹得肌肤起栗。蓝辛石初从刘家出来的时候,因酒喝的多了,有些发热,将胸前的衣服解开,袒出胸膛来。走了一会,被几阵冷风,吹的觉得有些寒侵肌肉,只得仍将胸前474的衣服理好,酒意也被吹醒了几成。他是醉后的人,又在这种清凉的深夜,独自行走丛山旷野之中,心境自不期然而然的觉着凄楚,无端的要发生许多感喟。蓝辛石身抱奇能绝艺,并擅文才,这种能为的人,在汉人当中,尚千万人难得一个,何况是在苗族里面呢?然蓝辛石尽管有这般奇能绝艺,终日只在苗峒中,仗着一己能为,替同族人除害,如毒蛇猛兽、野魅山魈等类伤人的恶物,不遇在他手里则已,一落到他手里,便休想要脱逃出去。和他同族的苗人,都能享受他的利益,而他却丝毫没有腾达得意的机会。
他的神力是得之于天的,并不是由练习得来,他在十零岁还未成年的时分,最喜在山涧里面寻觅鱼虾,弄回家下饭,每月总得去山涧中盘桓好一会。附近他家的一条山涧,某处有岩,某处有穴,他都探寻得异常熟悉。这日,他正去涧中捕鱼,忽见一条碗口粗细的大蛇,约有二三丈长,遍体赤鳞,在涧水里面翻来滚去,好像洗澡的样子,搅得涧水四面溅泼,涧边的砂石都飞扬起来。这种骇人的情形,若在寻常未成年的小孩看了,能不吓得两腿酸软,连跑也跑不动么?但蓝辛石生成是这些恶物的对头,见面不但毫不害怕,并且立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一下将这赤蛇打死。只是他向来捕捉鱼虾,就是凭一双空手,不曾携带一尺长的器具来。这蛇如此长大,又在涧水之中,赤手空拳,如何能打得死呢?心里一着急,就四处寻觅可以当兵器的东西。涧边岩穴里面,他平日都摸熟了,记得有一个穴内,时常有一件圆而且硬的长东西触手,仿佛是钉下去保护涧边的木桩。平日因无可用之处,就触手也不在意,于今既用得着打蛇的兵器,不由得想起来了。连忙跑到那穴旁伸手往穴内一摸,果然还在里面触手。即握住一摇,似手钉的很牢,随手不能摇动。遂伸进两手去,竭力往穴外一拖。想不到用力过猛,几乎仰后跌了一交,那东西居然被拖了出来,甚是沉重。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哪里是甚么木桩呢,原来是好好的一把大砍刀,连柄有四尺多长,五寸多宽,刀背有二寸来厚,刀口虽不甚锋利,然逆料用斩这蛇,是断没有斩不死的。全体是纯钢造就,形式虽古,却没生一点儿锈。是谁将这刀搁在这穴里,是甚么时候搁的,都无从知道。蓝辛石此时也不暇思量许多,双手将那刀擎起来,直向那条蛇奔去。蓝辛石在水里的日子多,水性原来很熟,赶到此蛇切近,一刀劈将下去。那蛇也合该死在他手,躲闪都来不及,就被劈做一刀两段。蓝辛石既劈了赤蛇,得意非常,提刀玩弄了一会回家。他家中人看了这刀,都惊讶问从那里得来的?蓝辛石将缘由说了。家里人想接过去看,哪里能拿得起?掉落在地下,直陷下地半寸来深。四个人上前扛抬,才能勉强扛动,尚不能提步,提步便闪伤了腰肢。
蓝辛石的神力,因此才显了出来。从得刀以后,猛兽被杀死在这刀下的,不计其数。后来他长大了,觉得这刀虽好,苦于太笨重,一则周转不灵,二则刀口不甚锋利。于是又造了一把重六十斤的钢叉,杀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便用这钢叉。自遇方绍德收他做徒弟之后,又得了许多道法。
他既怀抱这些本领,少年人飞黄腾达的念头,自然很重。只是仅进了一个学,便没了上进的机会。酒后触动了愁怀,对着那般凄清的景物,不觉边走边悠悠然叹了一声。长叹的声音才歇,就听得有一种哭泣的声音,被风吹荡得侵入耳鼓。蓝辛石正在感叹的时候,一闻这哭声,也不暇细听,更觉得凄然不乐。低着头慢慢的向前行走,很不愿意听那哭声。叵耐那哭声越听越清晰,蓝辛石原是存心不做理会的,至此虽欲不听,已不能把两耳塞住,只得将自己的心事丢开。听那哭声中还带看诉苦,一听便能分出是个女子。那声音约发在一里之外,寻常人虽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相隔这们远的哭声,也绝不能听得。蓝辛石是个修天耳通的,所以听得清晰。不知听得诉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