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方绍德正在自炊早饭,独坐灶前扇火。见三人立在外面,回过头来。蓝辛石才当先钻进缸里去,柳迟跟着二人进缸。见缸里虽陈设了这许多家具,容四个人并不拥挤。周季容上前简单陈说了在路上耽搁的原因。方绍德点头挥手,教蓝、周二人立在一旁。柳迟就这当儿,向方绍德叩头说道:“蒙老丈解救之恩,特地前来即谢。晚辈生性好道,只苦没有心得,还得拜求老丈指教。”
方绍德连忙抬身笑道:“用不着这们客气。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为救你的性命,将你弄到这里来,是为要借你一张口,460替我带句话给你师傅吕宣良。你不久就有与你师傅会面的时候,你只对他说道:我在新宁遇着金眼鹭鸶方绍德,他教我对师傅说,我们这种能耐,传徒弟不是一件当耍的事。徒弟犯了戒律,是不应该装聋作哑,曲徇私情的。若戒律可以犯得,我们却要这东西干甚么呢?犯杀戒、犯淫戒的,应得教徒弟本人自己值价。万一遇了形同反叛的徒弟,便说不得,只好做师傅的亲自动手惩戒了。你有三个徒弟,我也有三个徒弟,请你瞧瞧我犯戒的徒弟,是怎生结果?再回头瞧瞧你自己在河南的徒弟,看凭良心应当怎生处置?”
方绍德说到此处,略停了一停。问柳迟道:“你听明白了么?你照我这些话,向你师傅说一遍便得哪。你不可害怕说不出。你要知道,纵容徒弟犯戒,师傅的罪孽,比犯戒徒弟加重十倍。你敬爱你师傅,就是万不能不说。”
柳迟只得诺诺连声的应是。在山中答应周季容,替他大师兄求情的话,哪里还敢说出口来呢?只听得方绍德继续说道:“你来这里一趟,很不容易。我知道你现在所住的刘家,有五鬼为殃。你此时尚没有力量,能驱灭五鬼。我可派二徒弟蓝辛石送你回去,顺便驱除五鬼。”
柳迟连忙拜谢道:“晚辈初到新宁时,正觉得舍亲家中的阴气过重,却苦没道法看出所以然来。承你老人家关怀,不但晚辈感激,便是舍亲一家也应感激。不过敝姨父是个读书人,对于神鬼的事,恐怕认为荒诞。”
方绍德不俟柳迟说下去,即摇手笑道:“你离他家,已有三日三夜了。在这三日以前,你姨父自是不相信有神鬼的,此时已不然了。你回去时自会知道,不用我多说。”
柳迟便不再说。拜辞了方绍德,与周季容握手作别了,才和蓝辛石一同退出瓦缸,取道向刘家来。
蓝辛石在路上对柳迟道:“我且在你亲戚家门外等着,你先进去,到用得着我的时候,只须向空唤三声蓝法师,我自能随声面至。”
柳迟答应理会得,然心里仍不免有些怀疑。暗想:“这三日中,难道刘家有甚么变故吗?若没有显明的变故,使我姨父相信确有五鬼为殃,我却怎生好平白无故的说,有法师同来驱鬼呢?”
为此踌躇着,不觉已走近了刘家。蓝辛石找一棵很大的枣树下立住了脚,说道:“我就在这树上,听候你的呼唤。你去罢。”
柳迟看这树离刘家还有半里多路。不由得现出怀疑的神气,说道:“舍亲家的房屋很大,离此又太远了些,恐怕听不着我呼唤的声音,反为不便。不如索性过了那一座桥,在那边树下等候。”
蓝辛石笑道:“这有多远,十里之内,我听苍蝇的哼声,与雷鸣相似。”
柳迟这才知道蓝辛石是修天耳通的,便独自回到刘家。刚跨进门,就隐隐听得里面有哭泣的声音。走进里面,只见自己的母亲和姨母,两人对坐着相向而哭。柳迟还不曾动问缘由,他母亲已看见他了,连忙起身一把将柳迟搂住,哭道:“我的心肝儿子,你还有命回来么?可怜我和你姨母,已整整哭泣一昼夜了。”
柳迟道:“孩儿该死,错走到苗峒里去了,失足掉下陷野兽的深坑,几乎送了性命。今早才遇救得脱,所以回得迟了。只是孩儿在家中的时候,也时常出门多少时日不回,你老人家是见惯了的。怎么这回才三日,你老人家和姨母就哭泣了一昼夜呢?”
他母亲拭干了眼泪,说道:你哪里知道这几日家里的情形啊,昨日逼得没有法子,已打发人追赶你姨父去了。你姨父有要紧事去长沙,若不是因家里闹的太不成话,何至打发人去追赶他回来呢?大前日自你出门之后,你表妹就说觉得头昏目眩,心里冲悸得难过。我和你姨母也不在意,以为是受了些凉,睡睡就好了。谁知才到黄昏时候,你表妹本来是睡着的,忽然坐了起来,翻起一双白眼,望着我大声喝道:“你不要糊涂!跑到这里来想替你儿子定媳妇。你知道你打算定的媳妇,是我甚么人呢?”
我当时一听你表妹说出这些话来,很觉得诧异。但是说话的声音变了,是一个男子的口音,并不是本地方人,就知道是有鬼物凭附在你表妹身上。只得对你表妹说道:“我并没有这种心思,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因至戚,平日本有来往,不为想定媳妇而来。”
我这们一说,你表妹只是摇头说道:“这话瞒不了我,我与刘小姐前生是夫妻,缘还没有尽。他因一点儿小事,就寻短见死了。我应趁这时候,来了未尽之缘。你不要妄想。”
说到这里,忽然现出慌张的样子,向房门外面望了望,双手抱头。说道:“不好了,对头来了,只好暂时躲避躲避。”
说罢,即寂然无声了。
我和你姨母都以为房外有甚么人来了,同时回头向房门口看,并不见有人进来。你表妹又改变了一个口音,说道:“我只来迟了一步,就险些儿被别人把我的老婆占去了。”
说了这两句,又和起初一般的翻起两眼,望着我笑道:“你看好笑不好笑,这刘小姐果然不是你儿子的媳妇,难道又是他那东西的媳妇?幸亏我还来的凑巧,若再462迟一时半刻,不是糟透了吗?”
边说边做出得意的样子来。你姨母看了这情形,只急得掩面哭泣。你表妹居然涎皮涎脸的,呼着丈母,笑道:“见了女婿的面,应该欢喜,应该笑一个不闭口,才是做丈母的本色。所以有一句老俗话:丈母见了郎,屁股不沾床。几见过你这个丈母的,反望着我愁眉泪眼。我做你的女婿,哪里就辱没了你吗?老实讲,比你那柳家的孩子强多了。”
你姨母听了,更气得哭起来。我只得在旁问道:“你究竟是甚么人?与刘小姐有甚么冤仇?幽明异路,刘小姐如何能做你的老婆?”
你表妹摇头晃脑的说道:“我的姓名,不能说给你听。我与刘小姐没有冤仇,他本来是许了给我做老婆的。你说幽明异路的话错了,我又不是死了的人,怎得谓之幽明异路?只因这两天的日子不好,不能成亲。须略迟几日,我便能在此地袒腹东床了。”
说毕,又装模做样的闹了一会。陡然做出吃了一惊的样子,举右手在额上搭凉棚,向墙壁上寻觅甚么似的。仔细看了几跟,即时露出惊慌的神色,对我说道:“前面好像是你的儿子来了。我并不是怕他,只因不屑和他计较,暂时让他一让罢。”
这话说了,你表妹仰后便倒,躺在床上。我只道是你出外回来了。你姨母走到床前,抱着你表妹呼唤,和睡着了一样,再也唤不醒。半晌不见你进房,打发丫头到外面去问。丫头还不曾回报,你表妹又翻身坐起来,一手把你姨母推开,说道:“你是甚么人?要你搂住我夫人叫唤些甚么?我就是柳迟柳大少爷。承姨母的好意,许将表妹配我做夫人,我特来成礼。刚才有两只大胆的孽畜,居然敢来想霸占我的夫人。逃的快是他们的造化,见了面我真不饶他。”
你姨母就问道:“你是柳迟柳大少爷吗?”
他答道“怎么不是!谁哄你么?”
你姨母又问道:“你既是柳大少爷,知道这个老太太是谁么?”
你姨母说时,伸手指了指我。他跟着睁眼望着我,说道:“怎么不认识,这是柳老太太,就是柳迟的母亲。”
你姨母道:“是柳迟的母亲,是你的甚么人?你不是说你就是柳迟吗?”
他才连哦了几声道:“不错,不错。我该打,连母亲都忘记了。”
随即向我叫了两声妈妈道:“恕孩儿无状。”
我指着骂道:“你放屁!你是甚么柳迟,我那有你这种不孝的孩儿。你要假冒我湘俗呼女婿曰郎的儿子,得变成我儿子的声音。你是识时务的,趁早滚开!我儿子立刻就要回来了,看他可能饶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