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众位评一评这道理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人,哪里会有假银子换他的真银子?分明他拿这假银子来讹诈人,吃了酒菜,还想讹诈几两银子去,看世间有没有这道理?”
管账的这般说,众看热闹的人当中也有说:看这人的模样,是像使用假银子的;也有说:只能怪账房太粗心,做生意的人,不应看不出银子的真假。当时看出是假银子,就应该退还这人的。也有说:账房因贪图便宜,以为可以多得这人四两银子,利令智昏,便不仔细看银色的。只是各人虽有各人的议论不同,然没一个肯出头判断一个是非曲直。
这人见账房向大众说了那一段话,也高着嗓子说道:“不用我说甚么,只就这管账先生亲口向众位说的话,请众位平心说句公道话。我只交存十三两五钱银子,若不是他们换了,如何会多出四两来?如果我交存的是这们一包假银子,他岂有看不出成色,并称不出分量的道理?他不怕我吃了不给钱,便不会要我先拿出银子来。别人交存的银子,他还可以推说没看得仔细。他既防备我没有钱,我交出来的银子,不待说比平常更要看得仔细些。像这样一望而知的假银子,能瞒得过他做管账先生的眼睛么?”
当下有和这人表同情的,就随声附和道:“这银子不是账房换了,便是堂倌换了。上酒楼要先交出钱来,才给人家吃喝的事,本来也没有听人说过。这是账房没有道理,太存心欺负没好衣服穿的人了。”
账房听了这番话,只急得一副脸通红,两眼圆鼓鼓的对大众说道:“这冤枉使我有口也难分辩。我说话不能不要天良,于今我自愿吃亏,赔他的真银子。不过我不是开设这酒楼的人,是在这酒楼管账的,我一个月的薪俸,只有几两银子。要我拿出四五个月的薪俸来赔他,我也没有话说。但是要我赔银子的事小,怪我拿假银子换他的真银子,这种声名,我做生意的人担不起。众位街邻在这里,我拿出十三两五钱银子来,和他一同到城隍庙去,将银子搁在城隍爷跟前香烛里面,他只发一个誓,银子就给他,我从此辞事,再也不给人管账了。”
众人还没回答,这人已扬着双手说道:“这话不对,这话不对。你不能拿着城隍爷来吓我。我本来十三两五钱纹银交存在你这里,为甚么要当神发过誓才能拿去?你354以为你从此不给人管账了,我就害怕么?你管账不管账,与我有甚么相干?我花钱买酒菜吃,只知道吃了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
账房听了,也对外面扬着手喊道:“众位街邻听罢,他交存的既不是假银子,为甚么不能同去城隍庙发誓?我没做亏心的事,尽管到神前斩鸡沥血求菩萨把使用假银子的人显出来。”
常德又最是信神的,大家都说这事不到城隍庙去,谁也断不出究竟是谁的不是来。
这人忽然哈哈大答道:“也罢,也罢。你做生意的人吃不起这样大的亏,我也不要你找还银子给我,你也不要问我讨酒菜钱,就是这们脱开。众位说我这话公道不公道?”
账房连忙指着这人说道:“可见你交来的是这包假银子,此刻怕去神前发誓,才说出这话来了。你存的果是十三两五钱真银子,照算应找给你的,为什么不说找还?你存的是十七两五钱假银子,吃了八两七钱六分银子酒菜,为甚么不问你讨酒菜钱?你做客人的得脱开,我管账的收下这假银子如何能脱开?”
这人笑道:“你刚才不是当众一干说了,情愿拿出四五个月薪俸来赔的吗?怎么一会儿就不作数了呢?”
账房更生气道:“我赔是情愿赔,但是要去神前发誓再赔。你不敢同去神前发誓,我岂仅没有银子赔,怕不把你送官,问你一个使用假银子的罪吗?”
这人做出诞脸的样子,说道:“好大的口气。我一番体恤你的好意,你倒要搭起架子来了。老实说给你听,我从来吃酒菜是不会账的,越是怕我白吃,我越得多吃他些,今天还得算是吃得少的。”
看热闹的人一听这话,都哄起来说:“这人真没有道理。原来果是拿一包假银子哄骗账房。”
账房连忙接着说道:“这下子他自怕发誓,招出供来了。请众位说,这样没天良的人,应该送官不应该送官?”
有几个嘴快的就说:“白吃的罪,还在其次,用假银子就应重办。”
这话一说出来,便有堂倌模样的人,走过这人跟前,一边一个,将这人的胳膊拿住道:“这种东西不送官,我们还能做生意吗?”
陆伟成看了这情形,觉得有些过不去。慌忙跳下马来,分开众人,走进酒楼门,向那账房说道:“这事他原可以不招承的。他不招承,不发誓,论理也不愁你不找还他四两多银子。发誓无非表明心迹,你要表明心迹,应你发誓,他本可以不怕的。于今他既直说出来,可见他倒是一个有些良心的人,你反要拿住他送官,人情上未免说不过去。”
账房打量了陆伟成两眼,料知是个有点儿来头的人,不敢拿出对这人的轻侮态度对待。赔笑说道:“不是我定要拿他送官,只要他拿出八两七钱六分银子来,我就不说甚么了。这假银子由他拿去,我也不追究。白吃是不行的,他一个人哪里能吃下这们多?分明是存心来白吃,故意将酒菜糟蹋。我刚才说了,我不是开设这酒楼的人,是在这酒楼管账的人,漂了账是要担责任的。他既是有良心的人,为甚么存心要害我赔这们多银子?”
这人双手拍着鼓也似的肚皮说道:“你说我一个人吃不下这们多酒菜,我还觉得没到半饱呢。你搭甚么架子,要拿我送官,倒看你凭甚么送我去。我只喝你四两酒,四小碟下酒菜。你欺我是外省人,银子到了你手里,硬要讹诈我八两七钱六分银子。我正想去见官,看常德府的酒菜,如何这们昂贵?”
账房见这人又变换了腔口,竟不承认吃了一桌上等翅席,一大坛陈酒的账,不由得又冒火又着慌。为甚么着慌呢?这账房并不是个糊涂人,逆料这事当了官,论情论理,都说不过这人。本来独自一个人,决吃不下一桌上等翅席,一大坛陈绍酒,官府断不肯相信有这种事情。弄得不好,反把自己问成一个见财起意,讹诈客人的罪名,所以不能不着慌。只是面上不肯露出着慌的样子来,也不和这人辩论,只向陆伟成说道:“我们做生意的人,多是安分怕惹麻烦的。先生和众位街邻都在这里看了的事,于今他连吃下肚里去了的酒菜都不肯认账了,看有没有这个道理?这酒楼在常德城里开设了二三十年,我也在这里管了六七年账,凭众位街邻说,何尝有一次讹诈过客人?这简直是存心来捣乱的,望众位街邻参一句公道。”
陆伟成道:“有甚么公道不公道?你既说怕惹麻烦他要就这们脱开,你便不应该不答应。好,大家都不用说了,你做账房的赔不起账,自是实在话。然看他身上这般衣服,就到县衙里去,姑无论这场官司问下来,谁曲谁直,即算能办他使用假银子的罪,判令他再拿出八两多真银子来还酒菜账,你说他有真银子拿出来么?到底仍免不了是给他一场白吃。八两多银子,算不了甚么大事,我身上还有点儿散碎银子,虽不曾秤过,不知有多少,然大约相差也不多,我替他会了这笔账罢。若相差在一两上下,说不得要你做账房的吃点儿亏。”
陆伟成边说边将怀中所带的散碎银两尽数掏了出来,放在账桌上,教账房用天秤量量看有多少。账房看了看都是十足纹银,拿到天秤盘里量起来,笑道:“这真巧极了,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恰好是八两七钱六分,众位看巧不巧。”
这人指着天秤356盘里的银子,说道:“不要又看走了眼呢。于今有人替我会了账,你还有甚么话说么?”
账房笑道:“这位先生身上拿出来的银子,那有假的道理。用假银子是何等样人呢?我这次不但看走了眼,简直是瞎了眼。”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这人倒不觉得难为情,向账房要回假银包,在手中掂了两掂,笑道:“我有这包东西,到处有得酒菜吃,不一定要照顾你这里。”
说着,也不向陆伟成道谢,高一脚,低一脚,偏偏倒倒的往外走。众人都说:这人真不是个好东西。有人替他会了账,连姓名都不请教一声,谢也不谢一句,就掉头不顾的走了。陆伟成听了,却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