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戴福成正觉肚中有些饥饿了,暗自好笑道:“原来我是肚中饿了,怪道睡得背痛,四肢不得气力。”
遂立起身,向那童子说道:“没请教师弟贵姓大名?”
童子只当没听得。戴福成也不怪,仍赔着笑说道:“对不起师弟,师弟正在用功的时候,愚兄本不应该多言分你的神。不过此时又当别论,师尊在这里教训我的时候,师弟也在跟前。我于今实在觉得饥饿不能忍了,师弟这里必有干粮,千万求师弟分给我一点儿充充饥,我还有话问师弟。”
童子听了这话,才慢慢的睁开眼来,点了点头说道:“这瓦罐里有干粮,请师兄随便用些罢。”
说毕,又将眼合上了。
戴福成取了些干粮吃下去,顿时精神振作起来,不禁暗自安慰道:“果然是因饿得太厉害了,所以没一些儿气力。此刻吃了些干粮,背上也不觉得痛了。这小孩有甚么能耐?甚么道行?师傅却当着我称赞道气盎然。我看他是没甚么道气,师傅必是有意呕我的。他这一点点年纪,在这里修炼了几天,哪里就看得出甚么道气?师傅既当我的面,如此称赞他,我倒要寻他开个玩笑,看毕竟是谁有道气?”
想毕,即向童子说道:“我请教师弟贵姓大名,如何不肯赐教?”
戴福成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儿发怒的声调。果将童子惊得张开眼来,赔笑说道:“对不起师兄。我姓贯,名晓钟。只因师傅曾吩咐过,在做功夫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使身外的物,分了身内的心,入正道只在方寸之间,入魔障也只在方寸之间,就这一点,师傅再三吩咐我仔细。我所以不敢和师兄多说话。”
戴福成听了,哈哈笑道:“原来老弟错解了师傅的话。这话在几年前,师傅也曾在这地方,再三吩咐过我的。我是此中过来人,确知道一点儿不错。不过老弟须先将师傅这两句话解释明白。甚么谓之身外之物?甚么谓之身内之心?老弟此刻能解释得明白么?”
贯晓钟道:“我想这两句话,没有难解释的所在。心便是修道的心,是在身体之内的,身体以外的东西,不拘甚么,都可以谓之身外之物。分了道心,便是魔障。”
戴福成摇头笑道:“只怕师尊的意思,不是这般解法。”
贯晓钟连忙问道:“不是这般解,怎么解呢?”
戴福成道:“若依老弟这般解法,师尊是不是你身外之物呢?是不是分你身内之心的呢?”
贯晓钟想了想,也笑道:“这是我错了,师尊是传道给我的,固然不至分我的道346心。师兄先我得了师尊的传授,也只于我有益,不至有损。我不应该怕师兄分了我的道心,理应求师兄指示才是,望师兄恕我才来这里学道不久,不是经师兄提醒,我不懂这道理?请问师兄姓甚么?已跟师尊多少年了?”
戴福成说了自己的姓名,道:“我在你此刻坐的这块石上,整整的坐过三年。你已坐过多少日子了呢?”
贯晓钟笑着摇头道:“差得远啊,我还不过三个多月呢。师兄既是在这里坐过了三年,服气的工夫,想必已是很好的了。”
戴福成点头道:“那是不须说的,服气的工夫,不做到那一步,不能成遁法。这是勉强不来的。你才做了三个多月的工夫,任凭你如何下苦工,也还够不上说能服气的话。我忝在先进,做了你的师兄,你休怪我托大。你要知道,服气是我辈学道的基础工夫,初学固然是从服气下手做工夫,直到成道的一日,也还是在这上面,不能放松半点。所谓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不就是服气有了那种火候的缘故吗?”
贯晓钟道:“我就因听了师尊也是这们说,所以才请问师兄服气的工夫,是不是已做得很好了?”
戴福成笑道:“这是不待问的。你只听我说在这块石上,整整坐了三年的话,便可想到我服气的工夫,实在有个样子了。若不然,我在修道的时候,莫说下山采办食物,是很扰乱道心的勾当,就是现成的食物在这里,每日要用火来煮两三次充饥,也是分心的事,师尊只许半年火食,半年之后,便是干粮。干粮也只许一年半,第三年连干粮也不许吃了,仅能略略吃些儿果实。服气的工夫,不做得有个样子,不要饿得不能动吗?”
贯晓钟问道:“要半年后才许吃干粮吗?”
戴福成道:“不是不许吃干粮,服气工夫不做到半年,吃干粮一则免不了饿,二则工夫不到这一步,便勉强支持,吃下也要生出毛病来。”
贯晓钟道:“我只在这里吃了两个半月的火食,何以师尊就要我吃干粮?怎的已吃了一个月,却不见生出毛病来呢?”
戴福成道:“你是小孩子,或者工夫容易些,我是整整的吃了六个月火食。”
贯晓钟点头道:“师兄服气工夫,既做到很有个样子了,刚才却说实在觉得饥饿不能忍了,倒要取干粮吃,这是甚么道理,师兄可以指教我么?”
戴福成一听这话,仿佛被提醒了似的,登时也不由得暗自惊疑起来。心想我只知道解释背痛和四肢无力是因为肚中饥饿了,便没想到平时常个天半月不吃一点儿东西,从来不觉着饥饿,何以此时忽然饿得这般厉害,究竟又是甚么道理?哦,只怕是了。
遂问贯晓钟道:“师尊已去多久了呢?”
贯晓钟道:“刚去一会儿。”
戴福成又问道:“师傅教训我的时候,用脚在我额上踢那们一下,我就睡倒了。你看见的么?”
贯晓钟道:“师兄就睡倒在我面前,怎么没看见?”
戴福成道:“你记得我睡了多少日子么?”
贯晓钟怔了一怔,反问道:“怎么记得睡多少日子?师兄难道真个睡着了,不知道吗?”
戴福成道:“岂但睡着了不知道,简真和死了的一样。也不知昏昏沉沉的经过了多久,才忽然清醒转来。大概是魂灵已经出窍,在空中飘荡了许久,忽然寻着了躯壳,所以又清醒转来。就在你面前你都看不出,你学道真是差远了。”
贯晓钟道:“我眼里看见的情形,和师兄说的不对。我只见师傅一脚将师兄踢倒,即时吩咐了我几句话便走了。我跪送过师傅之后,刚坐好合上眼来,就听得师兄翻身坐起来了。从师尊带师兄到这里来起,至现在总共还不到一刻儿工夫。却问我记得睡了多少日子,教我听了,如何能不发怔?”
戴福成听了这们说,也不觉怔了半天。说道:“依你说来,这话就更稀奇了,更使我不得明白了。你既以为我并不曾睡着,自是为时不久,然若真个没睡多久的时间,我不仅不至于觉得肚中饥饿难忍,并何至只在地下略躺一会,便觉得背上被石子顶得生痛,四肢便懒洋洋的,没一些儿气力呢?”
贯晓钟也很诧异的问道:“有这种事吗?师傅常说修道的人,只要服气工夫做到了五成,便能入水不寒,入火不热,与铜筋铁骨相似。所以夏天能着重裘,冬天能睡在冰雪之中。于今师兄服气的工夫,何止做到五成。莫说才躺下没一会,就是在这地下睡了几昼夜,像这般平坦温软的所在,便略有几颗小石子,也断不能将师兄的背顶得生痛。我本是初学,够不上说工夫的,然此刻若教仰天睡着,尽管睡在尖角石块上,已能不觉得有丝毫痛楚了。”
戴福成心中异常惊骇,面上不由得不有些惭愧。打算显点儿道法给贯晓钟看了,好遮一遮脸上的羞惭。即对贯晓钟说道:“寻常人要显出自己是真心竭力替人做事,都是说赴汤蹈火不辞的话,可见赴汤蹈火在寻常人看了,是一件极难的事,所以拿来做比譬。其实若在我辈修道的人看来,赴汤蹈火算得了甚么。师傅所说,入水不寒,入火不热的话,不就是赴汤蹈火的意思吗?这个平常得很。我今日初次与你见面,你348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我是过来人,知道你口里必然清淡得不分难过。我可略施小技,请你饱吃一顿。只看你欢喜吃甚么东西,凡是在一千里以内的,你心里想甚么就说甚么,不问价钱贵贱,我能在一个时辰之内,照你说的,用五鬼搬运法搬来,一样也不会错。这就算是尽了我做师兄的一点儿情分。”
贯晓钟毕竟是个小孩,听了做这种玩意,心里甚是高兴。加以这几个月来,在这石穴里面也实在熬得真够了李铁牛的话,口里淡出鸟来了,慌忙立起身来,笑道:“我倒叨扰师兄,如何使得?不过我此刻还没有这等能耐,不能搬运洒菜来替师兄接风,就只好领师兄的情了。”
戴福成得意扬扬的说道:“用不着这们客气,你我同门学道,就是亲兄弟一般,横竖不要我破钞的事。你将来练成了我这般本领,也是一般的不问甚么难得之物,都只要一道灵符,便能咄嗟立办。我们修道的人,受尽了千辛万苦,为的就是有这种快乐的日子在后面。”
贯晓钟道:“画符不是要纸笔银朱吗?此地没有这些东西,怎么办呢?”
戴福成摇头笑道:“有这们些麻烦,还算得了甚么道法?”
说时,右手捏了个诀,装腔做势的说道:“你瞧着罢,就只用这们一个诀,是这们向空中画符一道。哦,你想吃甚么,快说出来。看是在哪一方,我好向哪一方画符。横竖是一般不费甚么,乐得拣你心爱的搬来吃个痛快,免得搬运来,都是不欢喜吃的东西。”
贯晓钟笑嘻嘻的说道:“能随我的意思,想吃甚么,便有甚么吗?”
戴福成摇头晃脑的笑道:“不能是这们便当,我也不要你说了。不但想吃甚么有甚么,你尽管指明要甚么地方,甚么人家用秘法制造出来的食物,我都能运来给你吃。若不能这们办,又如何显得出道法的高妙来呢?江湖上卖幻术的,谁也能当众搬运几样东西出来,给人惊讶惊讶,就是不能随人指明要甚么地方甚么人家的东西。当日左慈在曹操跟前钓出松江的鲈鱼来,便是我们这种道法。不是真有本领的人,万万做不到。你试说几样平日欢喜吃的东西。这是要当面见效的。”
贯晓钟真个说了几样乡味,入山修道以来所想望不得的。戴福成问明了地点方向,凝神静气的向空画起符来。贯晓钟立在旁边,留神细看戴福成的举动,以便后来自己学这道法的时候,胸中有了这模范,修炼容易些儿。只见戴福成一面用手画符,一面口中念咒,画念了一会,两脚在地下东踩到西,西踩到东,口里越念越声高,急猝像动怒的样子。这们又闹了一会,就见他将头上的辫发拆散,分一半披在两肩上,一半披到前面来,用牙齿咬住发尾,满脸汗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