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船长是在米克的学生证上得到米克家地址的。阿莫船长不止一次提到米克的家。
“米克,你不请我去你家玩玩?”他跟米克说。
“米克,你也该请请教练了,在过去是要摆拜师酒的,你该请我去你家坐坐,走,去你家走走?”他跟米克说。
“米克,我想跟你爸喝两盅,你爸会喝酒吗?我想他能喝两盅。”他跟米克说。
米克不回答阿莫船长的话,他王左右而言他。
“现在‘韩风劲吹’,我们学校那些同学都成韩迷,有球迷有影迷有歌迷,你听说过有韩迷吗?”米克笑着说。
“我不知道寒迷热迷的,名堂多哩,现在年轻人时兴的东西多哩,搞也搞不清五花八门。”阿莫船长摇着头笑笑说。
阿莫船长想去米克家,他当然不是去玩玩去喝洒去串门子,他是想和米克父母谈谈,他早就想去了,可米克对这事含糊其词,阿莫船长就更觉得有必要由米克家一趟。
知道米克不想让他去家里,他就不再提这事了。那天他给米克拎书包,米克的学生证从书包里滑了出来,阿莫就从那得到米克家住址了。
阿莫船长敲米克家的门,老半天不见动静。他想怪了肯定不在家真不巧挑了个公休日也没找着人这真是。正打算离开,不想门却开了。
开门的是米克妈。门只拉开窄窄一条缝。米克妈的一张脸就成了一根窄条,但依然能看出那脸上的憔悴,两只眼只看见一只,神情有些紧张。船长的敲门声他们当然早听到了,可老米从猫眼里往外一瞄,就打了个手势。一般除非有约在先,不然米家轻易不会客。谁知道是不是催债的?有人已经扬言了,老米再不把钱还上就要叫人把他家给搬了。还有那些搞推销的,把门敲开了就叨叨地和你说上一大通,也不管你爱听不爱听,那也不是好惹的角儿,那些人要么要你掏钱要么让你生气。可他看清来人是个老头,不像是他想的那两种人,就示意米克妈开了门。
“这是米克的家?”
女人点点头。他并没有让阿莫船长进去的意思。“他不在家。”米克妈说。
“挺顺的,哈哈,挺顺的,一下我就找着了。”阿莫船长说。
“我说了他不在家。”
“我不找米克,我找他家长。”
“噢噢!你是他老师?!”
“这么说也行。”
米克妈才把门彻底打开,“你看……你也不先打个电话,你看家里乱乱的。”她说。
其实一点也不乱,米克妈把家里收拾得好好的,她心里总悬悬的不能安静,她就找事做,让手脚不能闲了。
“老米,米克老师来咱家了。”女人朝屋里喊。
老米出来,老米给阿莫船长递烟。阿莫船长一眼就看见老米那眼睛那些东西,除了红红的血丝一种睡眠不足的典型表现外,还有什么含糊地在眼眸深处闪烁。
“怎么米克在学校惹事了?”米克他爸说。
“没有没有!”
“那就好,”米克他爸说,“我想他也惹不出个什么事来,好事不沾边,坏事也不敢干,他就这么没出息样样。”
阿莫船长说一愣,他没想到米克父亲这么说他儿子。“你们父子不常交谈?”阿莫船长说。
“冤家一样,吵是不吵,但平常见了说不上话。”米克妈说。
“你看你怎么说话的?”老米说,“什么冤家不冤家的,只是平常工作忙,米克他学习也紧。”
米克父亲开始琢磨这老师来家访的动机。就这样阿莫船长的年纪引起了他的奇怪。学校有这么大年纪的老师?再说来人也不像个老师呀。他想。
他警惕了。现在骗子多如牛毛,现在骗子花招很多。
他说:“你们学校校长姓什么来着。”
阿莫船长笑了笑,说:“我不是米克学校的老师。”
“那你是谁,没听说米克别处还有老师。”
“我不知道他没跟你们说,我教他游泳,我想找你们谈谈米克横渡的一些事情。”
“横渡?什么横渡?!”米克父亲母亲都愣了眼问。
“就是从海安那边游到海口这边来。”就这样阿莫船长谈到横渡。
米克妈一听阿莫船长的话眼睛立马就大了,像是能塞进两颗鸡蛋。米克爸没那么,他倒像很冷静,“开玩笑,”他说,“他能横渡海峡?我还能登上月球。”
阿莫船长说:“你们不了解米克。”
“你看你说的,知儿者莫如父,你看你……”老米说。
“那不见得。”
“不见得不见得,”老米抬起头,他像要跟人吵架似的脖子顿时红了。
阿莫船长说:“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些,我今天不是跟你来谈这事的,我只想听听你们对米克横渡的意见。”
老米挥挥手说:“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淹不死就行。我知道这孩子,他水性还不错。”
米克妈却有些那个,“那是大海呀,多宽多深的海。”米克妈一张脸拉了下来愁云密布。
“不成不成!”她说。
老米朝夫人挥了挥手:“你懂个什么,让儿子去让他去。”他回过头朝阿莫船长笑笑,“女人就是心肠软脑子笨,她又不是不知道儿子的水性,米克前世怕是条鱼,天生了不惧水,两岁时他就能在澡盆里憋气,还不时扑腾那么几下,乐得跟什么似的。天晓得,又没人教他,天晓得……”
“看看我那儿子学业上也不会有大发展,随他去搞那劳什子横渡好了,权当是锻炼好了,学习上没长进有个好身板也不错,省得他跟上街痞烂崽去学坏。”他说。
“好的好的,我们举一百只手同意,你看是不是要跟你签张什么东西?”他说。
阿莫船长说:“那当然,到时再说吧。”
他不想再在米家呆下去,那地方有些让他失望。他本来想跟米克父母谈点别的什么的,比如协助做做米克思想工作,调节孩子的情绪,家里饮食的营养以及休息与睡眠什么的。但一看那情形,知道没法谈下去就告辞了。他想这样也好,只要家长不横身阻拦也就不错了。
海事局和医院
海事局有阿莫船长的一个干儿子。
那人原是阿莫船长手下的一名船员,后来读了海运学院,从此上岸做了官做了海事局局长。
听说阿莫船长和一个十三岁孩子要横渡琼州海峡,干儿子眼镜就掉了。局长的近视眼眯着朝阿莫船长上上下下看了个周全。
“怎么,才几天不见,你不认识你干爹了?”
“你没喝酒?!”局长说。
“你看你,好好的我喝什么酒,我喝了酒我在床上睡我的我到你这来?”
干儿子想想也是。他没再跟阿莫船长说什么,他知道老船长已经作了决定,这干爹的脾气局长算是摸透了,他决定了的事怎么说也没用。
“你说吧干爹,你说需要我干些什么?”局长说。
“你跟我打官腔。”
“我没,我打什么官腔。”局长笑了笑。
“没就好,我需要什么你不知道?反正就那些事,海里的事你都知道,要横渡所需的一切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
“知道那你还那样?”阿莫船长觉出干儿子好像有些犹豫,他一时想不起这是为个什么。
“孩子和我的安全我会事先写出文字,请公证员公证好的,出了事没你的事。”他想干儿子现在有位子了,犹豫的一定是这个。
局长笑了,说:“什么样的海能淹了你?你看谁说出事了?”
后来阿莫船长就想起来了,他想干儿子一定说的钱的事,要请导航船救生艇还要启用一些特殊的设备,那都要花钱,不是小数目。阿莫船长一拍脑袋,“我知道了,”他说,“不就是钱的事,我那有一笔钱,放着也是放着,就花在这上头了。你放心,不是小数目。”
干儿子说:“我看最好还是别弄。”
“什么!?”阿莫船长叫了起来,依他以前的脾气,他真想操起桌上那墨水瓶朝那脑袋砸过来。可现在不是从前了,干儿子不是以前那怯生生的小水手了,再说现在人家是局长总得给人家一点面子。
他没再说什么,他从兜里掏出张纸。
“我不跟你废话了,这上面写着我要的东西,你给我准备好了,哪天要用我会事先告诉你。要多少钱你记个数就行了。”他说。
局长点着头,局长真的没再说什么,其实他想说,可他没敢再吭声。
“记住,事情弄成之前要给你干爹保密。”阿莫船长临出门时丢下这么一句。
局长嘀咕了一声,他说:“鬼哟,他说现在人越活越难安分,好好的要横渡什么海峡,给自己找罪受。”他说得很轻,他不能让阿莫船长听到。他说是这么说,但干爹让他做的那些事他不能不做。
他坐下来,把阿莫船长交代的事一件一件写在记事薄上。
阿莫船长把米克从水里拽了上来。
“走!上医院去。”阿莫船长说。
米克说:“嘿!我好好的上什么医院。”
“没搞错吧!你没搞错?”他说。
阿莫船长没理他,阿莫船长脸上像石头刻的,看不出有什么。米克想幽默那么一下。
“噢噢!”他很响地噢了两声。
阿莫船长开声了,“你噢个什么。”
“是你有病,倒丁吧,我说哩,没病好好的上什么医院?”倒丁是海南人话里指二百五神经病的意思,米克以为这么句玩笑会让阿莫船长脸上有些动静,可没有。
米克吐了吐舌头。他有些尴尬。他想怎么了?这老人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自从开始训练以来,他说不笑真的就没见他笑过一次。这人,脸冷得像个杀手。
他们一路无话来到医院,那个大夫一直在那等着。
他们被带进一间屋子里。看得出医生和阿莫船长很熟。这让米克觉得很奇怪,除非是邻居,不然凭阿莫船长这么好一个身板他不可能跟医生混得这么熟。
结果不是邻居,结果那医生是阿莫船长一个亲戚。难怪,米克想,难怪那么熟,熟得就像一对邻居。
医生管阿莫船长叫姨父。
“姨父姨父。”医生一口一个医生叫得很亲热。
阿莫船长跟米克说:“这是况医生。”
米克朝医生点点头,他看见医生也朝他点点头,显然阿莫船长事先已跟况医生谈过米克,医生像个老熟人那么朝米克点着头。
后来就那医生就给两个人这捏捏那瞅瞅地检查身体,又抽血又取尿B超X光什么的扎实地折腾了半天。
米克才知道不是看病,来医院是为了体检。
后来阿莫船长就看况医生的脸。
况医生说:“姨父你别看我,结果要明天才能出来。”
一张判决书
第二天阿莫船长和米克又去了一趟医院,他们拿到两张单子。
阿莫船长瞄一眼自己那张单子顿时脸就走了样。他把况医生扯住了。他说:“你没弄错吧?!”
“姨父姨父!”
“你别姨父姨父叫得那么亲热,你说你没给我弄错吗?”阿莫船长说。
“怎么会?”况医生说,“姨父你别小孩子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莫船长像掉进一个冰窟里,但米克没看出来,阿莫船长的脸一直像块石头,所以米克没看出老人的异样。
他抖着手里的那张单子说:“没错没错,这写着我的名字哩。”他以为阿莫船长说搞错了的是那张单子。
阿莫船长没说什么,他冷着脸就那么走了,他的脸更像石头了。
第二天训练时,米克没见阿莫船人影,他以为老人有个什么事。谁都有点急事情,他想。可第三天还不见阿莫船长人影。一连几天老人都没来。
那天在水下米克终于耐不住了,他没好好练。游了一圈他就爬上岸来,他东张西望,后来,他拿定主意去找阿莫船长。
米克找到阿莫船长住的地方,门上一把大锁。
他问邻居。邻居说:“不在家,这几天都这样,我还以为老人出远门了哩,可很晚的时候看见他屋子里亮了灯。早早地他又出去了,他忙吧?”
“早退休一个人呢,忙啥忙成那样?”邻居说。
米克去了海事局。
那个管阿莫船长叫干爹的局长说:“他没来我这,说好昨天来的,可我等了他整整一天没见他人来。”
“你要见着他叫他赶紧来我这一趟,我有急事。这老头,平常催得我火烧屁股,给他张罗好了,他却不见踪影了。”局长说。
米克又去了一趟医院。
姓况的那个医生说:“没来没来,我还想他来一趟呢。”
况医生说:“他怕进我这的门,他怕,你知道吗?当然谁也不想多进医院的门,可他应该来,你找着他劝他还是来,要多来。”
米克没问为什么“他该来”“要常来”的事,他心急如焚。
他又连着找了许多地方,但都没见阿莫船长影影。
他有些灰心了,满肚子疑惑。他想阿莫船长要去哪他该跟随我说一声的,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地方可去呀?再说他能有什么地方可去一去去这么些天?
再后来米克就有些难过了,不过他没停了训练,他拼命地游着,他一难过就更想游这事真还有些怪。
那一天米克觉得身心疲惫,他想早些回去。
米克没走成,米克刚想走就被一个声音喝住了。
那是阿莫船长。阿莫船长从野菠萝丛里跳了出来,把米克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阿莫船长会藏在那。
“你吓掉我魂了。”米克说。
“你去哪?!”
“你看你还说我去哪,好几天不见你人影,我去找你。”
“我能去哪,我不一直在这?每天都在这。”阿莫船长指了指那蓬野菠萝丛间的破旧废船说。那儿有一堆破旧废木船,很艺术地横陈在海滩不远处的绿色中。
“就这!?”米克瞪大了眼睛。
“就这!”
“鬼哟!”
“你说鬼哟!你不信?”
米克说:“我是不信,搁谁谁都会不信。我找了你这么多天,你一直在离我几百米的地方?”
“我一直就在这。”
“鬼哟!”
阿莫船长说:“那好,我说些事情你听。”就把这几天米克某时某时的一些表现说得滴水不漏。
“咦?!”米克咦了一声。“你疯了,呆在这地方?”
他走到那几条破船间转了转,看见一条倒扣的破船下有一堆烟头。
“是你抽的?!”
阿莫船长点点头。
“呀呀!你抽烟了,你不是早戒了吗?”
阿莫船长没说什么,他把那张揉巴巴体检单子递给米克。
“你看看这个。”他说。
“这是那张体检单子。”米克认出那张纸。
“是一张判决书,它宣判了我横渡的死刑。”
米克认出那张纸上的字,阿莫船长的心脏不太好,肺也好像有些问题,还有前列腺什么的。
“我老了,身上的零件坏了。我真的不能横渡了。”阿莫船长说。
“我掉进一座冰窟里,我的心被冻成了灰,不是烧成灰是冻的。”他说。
“我就又抽烟了,我想拿烟来暖和自己。”他说。
“我在这坐了四天,后来才好了些,后来冰窟才热乎了些。我终于想清楚了。”阿莫船长说。
“想清楚什么?”米克问。
阿莫船长说,“我想了四天,我想通了,不游了不游呗。”
“这怎么行?!”
“不是还有你吗?”阿莫船长说。
“我?我一个人?!”米克指着自己的鼻尖,样子有些滑稽。
“不对!是我们两个。”
“你看你……”米克说。
“以前倒是你一个人游,现在不了,现在我担了我那份。你知道不,我想过了,让你担了我那份去横渡,你帮我横渡。”
“这……”
“你看你这,你不愿帮我?难道你不愿帮我?”
米克摇了摇头。
“真的?”阿莫船长盯着米克问。
米克还是摇着头。
“这么说你愿帮我了?”
这回米克点着头。
阿莫船长的脸舒展了些。“来,歇歇。”他说,“我们玩把牌。”
阿莫船长掏出一副扑克牌来,一老一少两个人坐在一条倒扣着的废旧木船上。
“不许偷牌!”米克嚷道。
“你看你,我哪能做那事,瞧你说的。”阿莫船长说。
米克伸出手冷不丁在老人腋下挠了一下,阿莫船长痒痒得跳了起来,从他袖口里掉下几张牌来。
“这是什么?”米克问。
“这是纸片,耶!哪来的纸片?”阿莫船长有模有样地那么问。
一老一少笑成什么似的滚做一堆。
不是31公里可能是两个31三个31甚至上百公里米克想往船上爬,阿莫船长一脚就把米克踹了下去。
那些日子,阿莫船长给米克加大了训练难度。现在阿莫船长不在水里游了,他有些力不从心,跟不上米克的游速,他弄来条小船,他划着船,一步不拉地跟在米克的身后,叫着吼着,有点像马家军那个头马俊仁那么个架势。
米克喘着气,米克说:“让我上来歇歇,我已经游了32圈了。”
“你说从那边到这边31公里,32圈是32公里,我已经超出1公里了。”他说。
“我要上来!”米克那么说。
阿莫船长冷着脸一脚把他踹了下去。“给我接着游。”
米克坚持游了半圈,阿莫船长把他拉上船。
米克软在那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看着阿莫船长,以为老人要夸他那么一两句。可阿莫船长没有。阿莫船长的脸还是那么阴冷阴冷的,一到训练他那张脸就那样。
“我游了32圈半。”米克说。
“看把你能的。”阿莫船长说。
“你说的。”
“我说什么了?”
“这边到那边,31公里,难道你没说?”
“我是说了。”
“那就是了。”米克噘着嘴,他一脸委屈。
“你以为呀?早哩。”
“什么早哩?”
“我说早哩!”
“你看你怪怪的。”米克说,“你越来越怪了。”
阿莫船长不吭声了,他从舱里拿出大堆食品和水果。
米克大嚼了一场,他把肚子填得饱饱的,然后躺在舱板上成个大字任小船飘摇。
他呆了有一会儿,听得阿莫船长说:“歇够了吗?”
“够了!”
“那好!咱们走。”
阿莫船长把船摇到离岸很远的一个地方。
“好了,起来,从这跳下去游到对岸!”阿莫船长说。
米克往对岸看了一眼,也就几千米的样子。这有什么。他想,看把你这老家伙神气得。他看了一眼阿莫船长偷偷地想。
跳到水里他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水里像有一些柔细的手,老拉着他。后来他知道那是涡流,海里还有漩。一个漩一个漩地卷过来就形成了涡流。那些涡流就是海底那些柔细的手,水面是你看不见它,你看着海面好好的,可海下面那些手却在忙个不停,一忽儿东一忽儿西。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那会儿柔细的手们像掀着米克往西拱。他瞅着远处的目标拼命地往涌头游着,可无济于事,挣扎了有半个多钟头他游了不到五百米。
“好了好了,上船吧。”阿莫船长跟他说。
米克爬上船来,他以为阿莫船长要训他。他把头皮挣着,心里在给自己打气。顶一顶就过去了。他想。你说任你说再难听的话再凶的活我也不当回事就这样。他想。
阿莫船长没训他,老人擒了半桶淡水兜头给米克淋了,又用毛巾帮他抹了抹脸上的水珠。
“知道了吧,海不是平平的一汪水,它有涌有流有漩,涨潮落潮起风了还有浪有涛。”阿莫船长说。
“浪哇涛哇,潮起潮落都不是个事,天气不好,涨潮落潮,咱不游就是。那不是个事。”他说。
“可海里的涡流水底的暗涌却不同。每时每刻都有,捉摸不定,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他说。
“那就不是31公里的事了,那可能是两个31三个31甚至上百公里的事。”他说。
阿莫船长说话时米克一直没吭声,他把眼睛大瞪着,他没有惊讶,更谈不上畏难,倒是有一种兴奋。他游了32圈后觉得有些不过瘾,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横渡是为了挑战极限,可这么轻松间就能拿下能算极限?他觉得人真是怪,七圈八圈时他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可挣把劲就游上了十圈;然后十圈上下他又有点挺不住了,可一咬牙却过了二十;二十也是个坎,他觉得眼见得挺不住了,可到底最后还是跃上三十这个台阶。那时候就像爬山,望着高不可及,爬上去了却觉得山在脚下小得可怜。
他弄不清那是种什么道理,有些事情过去想都不敢想,可一去做胆就大了,一去做就觉得自己越来越有能力本事大着哩。鬼知道怎么的。力气好像是个无底洞,越挖越多。
那就是米克的真实感觉,他想,那不是极限。他想,他身上那种叫潜能的东西还很多很多。
他没想到远不是31圈那么回事,阿莫船长的话越说越让他有一种兴奋。可那老头不知道。他想那老家伙一定不知道。
“你游一程要准备三程的能力和耐力。”阿莫船长说。
米克直咋舌,他故意那么。他想他跟老头开个玩笑。
米克说:“哇塞!三程哪,一程是31公里,三程是93公里!”
阿莫船长说:“不错,你往百多公里里算吧。”
米克说:“你看你说得轻巧,一百公里呀!”
阿莫船长阴着脸,“我不说了。”他说。“你不想游算了,你要放弃就跟我说一声。”他说。
米克直想笑,米克看着阿莫船长一脸的严肃就想笑,米克觉得开心极了。训练的时候他有时真的很恨这个老头,阿莫船长把他踹下船里他心里跳跳的蹿着像仇恨一样的东西。现在他可以“报复报复”老家伙了。
“算了就算了。”米克说。
“什么?!你真的算了?”
“天哪,看你说的,这是能说算了就算了的。我都练成这样了。”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在黑黝黝的额头那搓出一层皮来,额头那就黑白分明的呈现一片斑驳。
米克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这两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
阿莫船长说:“我当然知道,风里浪里雨里炎炎烈日里汗水里……我怎么不知道?”
“我晒了几层皮,你知道我晒了几层皮?”米克的声音陡然大了。
阿莫船长没说话,他惊愕地看着米克。
“三层吧,也许四层。”米克说。
“我吃多少苦受多少罪?这你知道你是知道的!”米克有些激动,他说着。说说自己就把自己说得鼻子酸酸。自己把自己说出一肚子委屈来了。就想哭一场,他觉得眼泪就像一种什么东西,直逼到眼角角了,鼻子酸涨得让人难受,鼻子一酸涨就跟拧湿衣服一样,挣挣劲泪就跟水一样淌下来。他蛮忍着没让泪水挤出眼角。
阿莫船长说:“就是说你还是不准备罢手?”
“不!我不!”米克的声音大得像跟人吵架,他原来是想跟阿莫船长开个玩笑,没想到倒把自己弄得认真起来。他冲着老人喊:“我不!”好像是人家阿莫船长不让他游似的。
“那好!”阿莫船长说,“是你自己说的噢。”就当天,阿莫船长把米克丢在那堆参赛者中间一起训练,就是参加横渡琼州挑战赛的那39名选手,当然其中绝大多数是男人。“你该跟他们一起练,长流这一块的水域有涡流,你得在那熟悉一下水感。”
阿莫船长没想到会为此闹出不愉快,使他差点气得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