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下李猪儿者,本降竖,幼事禄山谨甚,使为阉人,愈亲信。禄山腹大垂膝,每易衣,左右共举之,猪儿为结带。虽华清赐浴,亦许自随。及老,愈肥,曲隐常疮。既叛,不能无恚惧,至是目复盲,俄又得疽疾,尤卞躁,左右给侍,无罪辄死,或棰掠何辱,猪儿尤数,虽严庄亲倚,时时遭笞靳,故二人深怨禄山。初,庆绪善骑射,未冠为鸿胪卿。贼僣号,嬖段夫人,爱其子庆恩,欲立之。庆绪惧不立,庄亦疑难作不利己,私语庆绪曰:“君闻大义灭亲乎?自古固有不得已而为者。”庆绪阴晓曰:“唯唯。”又语猪儿曰:“汝事上罪可数乎?不行大事,死无日!”遂与定谋。至德二载正月朔,禄山朝群臣,创甚,罢。是夜,庄、庆绪持兵扈门,猪儿入帐下,以大刀斫其腹。禄山盲,扪佩刀不得,振幄柱呼曰:“是家贼!”俄而肠溃于床,即死,年五十余羪,包以毡趘,埋床下。因传疾甚,伪诏立庆绪为皇太子,又矫称禄山传位庆绪,乃伪尊太上皇。
既袭伪位,改载初元年,即纵乐饮酒,委政于庄而兄事之.以张通儒、
安守忠等屯长安,史思明领范阳,镇恒阳军,牛廷玠屯安阳,张志忠戍井陉,各募兵。
于是广平王率师东讨,李嗣业将前军,郭子仪将中军,王思礼将后军,回纥叶护以兵从。通儒等裒兵十万阵长安中,贼皆奚,素畏回纥,既合,惊且嚣。王分精兵与嗣业合击之,守忠等大败,引而东,通儒弃妻子奔陕郡。王师入长安,思礼清宫。仆固怀恩以回纥、南蛮、大食兵前驱,王悉师追贼,庄自将兵十万与通儒合,钲鼓震百余里。尹子奇已杀张巡,悉众十万来,并力营陕西,次曲沃。先是回纥傍南山设伏,按军北崦以待。庄大战新店,以骑挑战,六遇辄北,王师逐之,入贼垒。贼张两翼攻之,追兵没,王师乱,几不能军。嗣业驰,殊死斗,回纥自南山缭击其背,贼惊,遂乱。王师复振,合攻之,杀掠不胜算,贼大败,追奔五十余里,尸髀藉藉满坑壑,铠仗狼扈,自陕属于洛。庄跳还,与庆绪、守忠、通儒等劫残军走邺郡。
王入洛阳,大陈兵天津桥。伪侍中陈希烈等三百人素服叩头待罪,王劳曰:“公等胁污,非反也,天子有诏赦罪,皆复而官。”众大喜。于是陈留杀贼将尹子奇以降。庄妻薛舍获嘉,绐言永王女,诣营,及见王,辞曰:“庄欲降,愿得一信。”王与子仪谋,庄若至者,余党可谕而下,乃约庄赐铁券。庄乃降,乘驿至京师,肃宗引见,释其死,授司农卿。阿史那承庆其以众三万奔恒、赵,或趋范阳,其从庆绪者,痍卒才千余。
会蔡希德自上党,田承嗣自颍川,武令珣自南阳,各以众来,邢、卫、洺、魏募兵稍稍集,众六万,贼复振。以相州为成安府,太守为尹,改元天和,以高尚、平洌为宰相,崔乾佑、孙孝哲、牛廷玠为将,以阿史那承庆为献城郡王,安守忠左威卫大将军,阿史那从礼左羽林大将军。然部党益携解,由是能元皓以伪淄青节度使、高秀岩以河东节度使并纳顺。德州刺史王暕、贝州刺史宇文宽皆背贼自归,河北诸军各婴城守,贼使蔡希德、安雄俊、安太清等以兵攻陷之,戮于市、脍其肉。
庆绪惧人之贰己,设坛加载书、踠血与群臣盟。然承庆等十余人送密款,有诏以承庆为太保、定襄郡王,守忠左羽林军大将军、归德郡王,从礼太傅、顺义郡王,蔡希德德州刺史,李廷让邢州刺史,苻敬超洺州刺史,杨宗太子左谕德,任瑗明州刺史,独孤允陈州刺史,杨日休洋州刺史,恭荣光岐阳令;自裨校等,数数为国间贼。而庆绪治宫室、观榭、塘沼,泛楼舡为水嬉,长夜饮。通儒等争权不能一,凡有建白,众共訾沮之。希德最有谋,刚狷,谋杀庆绪为内应,通儒以它事斩之,麾下数千皆亡去。希德素得士,举军恨叹。庆绪以乾佑为天下兵马使,权震中外,愎悍少恩,士不附。
乾元元年秋九月,帝诏郭子仪率九节度兵凡二十万讨庆绪,攻卫州,遂度河,师背水壁而待。庆绪遣安太清拒战,闻卫州已围,则鼓而南,作三军:乾佑将上军,雄俊、王福德佐之;田承嗣将下军,荣敬佐之;庆绪自将中军,孙孝哲、薛嵩佐之。既战,王师伪却,庆绪逐之,遇伏而溃庆。绪走,获其弟庆和,斩于京师。子仪引军蹑贼,战愁思岗,贼复败,自是锐兵尽矣。因婴邺自固,使薛嵩以厚币求救于史思明。思明遣李归仁将兵万三千壁滏阳,未进,而王师围已固,筑浚城隍三周,决安阳水灌城。城中栈而处,粮尽,易口以食,米斗钱七万余,一鼠钱数千,屑松饲马,雙墙取麦秸,濯粪取刍,城中欲降不得。贼更以太清代乾佑将。
于是思明有众十三万,三分其军趋邺。明年三月,营安阳。庆绪急,乃遣太清奉皇帝玺绶让思明。思明以书示军中,咸呼万岁,乃约庆绪为兄弟,还其书,庆绪大悦。王师不利,九节度奔还,子仪断河阳桥,戍谷水。思明进屯邺南。庆绪收官军余饷,尚十余万石。召孝哲等谋拒思明,诸将皆曰:“今日安得复背史王乎?”通儒、尚、洌皆请自往谢思明,庆绪许诺。思明见,为流涕,厚礼遣还。三日,庆绪未出,思明请庆绪歃血盟,不得已,以五百骑诣思明军。先此,思明令军中擐甲待,庆绪至,再拜伏地谢曰:“臣不克负荷,弃两都,陷重围,不意大王以太上皇故,暴师远来,臣之罪,唯王图之。”思明恚曰:“兵利不利亦何事,而为人子,杀父求位,非大逆邪?吾乃为太上皇讨贼。”顾左右牵出斩之。庆绪数目周万志,万志进曰:“庆绪为君矣,宜赐死。”乃并四弟缢。又诛尚、孝哲、乾佑,殊而膊之。思明改葬禄山以王礼,伪谥燕剌王。禄山父子僣位凡三年而灭。
初,禄山陷东京,以张万顷为河南尹,士人宗室赖以免者众,肃宗嘉其仁,拜濮阳太守。帝以贼国雠,恶闻其姓,京师坊里有“安”字者,悉易之。
高尚者,雍奴人。母老,丐食自给,尚客河朔不肯归。与令狐潮相善,淫其婢,生一女,遂留居。然笃学善文辞,尝喟然谓汝南周铣曰:“吾当作贼死,不能龁草根求活也。”李齐物为新平太守,荐诸朝,赆钱三万,介之见高力士。力士以为才,置门下,家事一咨之,讽近臣表其能,擢左领军仓曹参军。
力士语禄山,表为平卢掌书记,因出入卧内。禄山喜睡,尚尝执笔侍,通昔不寝,繇是亲爱。遂与严庄语图谶,导禄山反。陷东都,伪拜中书侍郎。大抵贼所下赦令,皆尚为之。严庄降后,尚独典政事,至伪侍中。
孙孝哲者,契丹部人。母冶色,禄山通之,故孝哲得狎近。长七尺,伉健有谋。禄山对侧门俟召,衣带绝,不知所为,孝哲箴缕素具,徐为纫绽,禄山大悦。尤能先事取情。禄山魁大,非孝哲缝衣不能胜。天宝末,官大将军。
贼僣位,伪拜殿中监、闲厩使,爵为王,与严庄争宠不平。裘马光侈,食辄珍滋。贼令监张通儒等守长安,人皆目之。杀妃、主、宗室子百余人,穷诛杨国忠、高力士党与及与贼忤者不胜计,剔首析肢,流离道衢。禄山死,庄夺其使以与邓季阳。庆绪之奔,庄惧为所图,因降。
有商胡康廉者,天宝中为安南都护,附杨国忠,官将军。上元中,出家赀佐山南驿禀,肃宗喜其济,许之,累试鸿胪卿。婿在贼中,有告其畔,坐诛。事连庄,系狱,贬难江尉。京兆尹刘晏发吏防其家,庄恨之。俄诏释罪,庄入见代宗,诬晏常矜功怨上,漏禁中事,晏遂贬云。
史思明,宁夷州突厥种,初名窣于,玄宗赐其名。姿癯露,鸢肩伛背,偾目侧鼻,寡须发,躁健谲狡。与安禄山共乡里,生先禄山一日,故长相善。少事特进乌知义,以轻骑觇贼,多所禽馘。通六蕃译,亦为互市郎。顷之,负官钱,无以偿,将走奚。未至,为逻骑所困,欲杀之,绐曰:“我使人也,若闻杀天子使者,其国不祥,不如以我见王,王活我,功自汝得。”逻以为然,送至王所,不拜,曰:“天子使见小国君不拜,礼也。”王怒,然疑真使者,卒授馆,待以礼。将还,令百人从入朝。奚有部将琐高者,名闻国中,思明欲禽以赎罪,訹王曰:“从我者虽多,无足与见天子者,惟高材,可与至中国。”王悦,命高将帐下三百俱。既至平庐,遣谓戍主曰:“奚兵数百,外称入朝,内实盗,请备之。”主潜师迎犒,杀其众,囚高以献。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奇其功,表折冲,与禄山俱为捉生。
天宝初,累功至将军、知平庐军事。入奏,帝赐坐与语,奇之。问年,曰:“四十矣。”抚其背曰:“尔贵在晚,勉之!”迁大将军、北平太守。从禄山讨契丹,禄山败,单骑走师州,杀其下左贤哥解、鱼承仙自解。思明逃山中,再阅旬,裒散卒得七百,追见禄山平卢,禄山喜,握手曰:“计而死矣,今故在,吾何忧!”思明亲密曰:“吾闻进退在时,向蚤出,随哥解地下矣。”契丹取师州,守捉使刘客奴亡去,禄山使思明击走之,表平卢兵马使。
思明少贱,乡里易之。大豪辛氏有女,方求婿,窥思明,告其亲曰:“必嫁我思明。”宗属不可,女固以归。思明亦负曰:“自我得妇,官不休,生男子多,殆且贵乎!”
禄山反,使思明略定河北,会贾循死,留思明守范阳,而常山颜杲卿等传檄拒贼,禄山使向润客等代,遣思明攻常山,九日执杲卿。进薄饶阳,卢全诚拒守,河间、景城、平原、乐安、清河、博平六郡稍募兵自固。河间李奂以兵七千救饶阳,景城李暐持兵八千助河间,平原颜真卿以兵六千助清河,悉为思明所败,暐子杞死之,饶阳愈坚。会李光弼收常山,思明遽解围迎战,昼夜行二百里,相持久不决。郭子仪取赵郡,合兵攻贼。凡再战,皆大败,走入博陵。光弼追傅城,几拔。属潼关溃,肃宗召朔方、河东兵,光弼引还,使王倅守常山。贼尾追光弼于井陉,败归。攻平卢,刘正臣轻之,不设备,败保北平,兵赀二千乘皆没。思明得其锐卒,张甚,谋攻常山。倅欲降,诸将杀之,遣使至信都迎刺史鸟承恩镇守,不听。思明攻土门,城中伏甲诡降,贼登城,伏起,贼歼;思明中戟,扶以免。复攻陷之,焚庐舍,种诛其人。取稿城,守将白嘉祐走赵郡,思明围之五日,入之,嘉祐奔太原,思明再陷常山。贼别帅尹子奇围河间,颜真卿遣和琳将兵万余往救之。于是北风号劲,鼓之,士不进。贼纵击,大败,执琳,引众攻城,禽李奂。又拔景城,李暐赴河死。招乐安,降之。遂攻平原,未至,真卿弃郡去。进破清河,执太守王怀忠,入博平,遂围信都。初,贼先获承恩母、妻及子,故承恩降,而兵尚五万,骑三千。击饶阳,李系自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