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冬天,是进入这个世纪后最冷的一个冬天,满世界雪花飞舞,灾难沉重,东南亚的海啸让世界连在一起,每个人都将冻结的爱心又捡了回来,苏娜的歌舞厅为此进行了一场义演,在这么个小城市,她已是大名鼎鼎的歌舞厅老板,她邀请了所有本市音乐界的精英,少玫的音乐学校也在二嫂的资助和帮助下刚刚落下帷幕,她风尘仆仆赶到苏娜的歌舞厅参加义演,她们也在为海啸带来的灾害尽那份微薄之力。转眼又到了腊月二十三,天气仍没有一丝转机,严寒伴着狂风,席卷着每个角落,雪花仍在时断时续地下着,满目的苍白,苏娜离开狂欢的歌舞厅,一个人来到河边,来到那棵大树下,满枝藤条,不知道涂冰临死前抓住的那枝是否又生新芽?她想起2000年的腊月二十三,同样是这个夜晚,同样是雪花飘然,她与他之间的关系就是在这么个夜晚发生了转折,废颓的思绪又将她带入回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涂冰最喜欢的词,而今人已走,魂也散。没有往日雪花,只有来年风霜,人世的沧桑没有使她淡薄对生活的热望,她的家正在她苦心的经营里蒸蒸日上,可是,她来到这里,是想再找一找当年的感觉,找一找她从痛苦中脱颖而出的那种力量,就象涂冰,一种力量驱使他抛弃他一生追逐的荣耀走向他理想的天堂,就象少玫,基督的力量让她终身不嫁固守着她的博大精深,也象闻潮,信念的力量使他放弃繁华回归自然,还有屈小依,亲情的力量支撑着她走到今天,她也要寻找出自己力量的源泉。苏娜走到打捞涂冰尸体的那个位置,她能很准确地找到那个位置,在她与屈小依、少玫埋葬涂冰时那漂浮着尸体的照片就定格在她的大脑里……人声拂动,屈小依抱着骨灰,少玫紧随其后,做为一个不为人知的“亲戚”,她也跟在安葬队伍之中,不是安葬队伍,充其量只有涂冰的家人、屈小依的哥哥、姐姐还有屈小依的孩子,当然,还有一个在这个故事里永远都不能消失的人物——罗瑞,他已是这个市里赫赫有名的审计局局长。涂冰的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光彩的,尽管他一生都活的很光彩。苏娜第一次见到屈小依的孩子,很英俊,看上去是个很成熟的少年,比她妈妈高出一头,夹杂在屈小依与屈小珍中间,没有表情,也没有痛苦。每个人脸上都那么平静,好象这个人早已命中注定要离去,他实现自己的遗愿,与儿子拥抱在一起,所有的人都给他献上一束花,屈小依的那束最艳——兰色妖姬,是一种进口的花,很昂贵,她在最后向他表述情感,苏娜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女人,也是这个世上意志最坚强的女人,年轻时失去自己的爱人,中年时失去自己的丈夫,不知等老年时儿子又会对她如何,这个不幸的女人竟何等地坚强,用她那颗承载人间所有不幸的心来支撑着她那庞大的家族,她竟没有倒下,而是坦然地面对一切,苏娜又想起涂冰的话,“她只有男人的棱角”。屈小依郑重地将鲜花放到涂冰的遗像面前,回过头抱住了苏娜,像是抱住涂冰,满怀深深的自责,俩个女人相互拥抱,没有眼泪,周围哭声连连,是少玫的哭声,她那长长的十字架项链在黑色衣服的映衬下依然闪闪发光,她身边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是她从收养院收养的小女孩,一个弃婴,她要实现自己的愿望,终身不嫁,来抚养这个孤儿。“二哥,当初我不该带你到这来,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你干吗要这样,上帝已经饶恕了你,你干吗自己不原谅自己……”少玫的哭泣惹的那身边的孩子惊慌失措地紧紧拽住她的黑色长裙,声音微弱地轻轻叫着“妈妈、妈妈……”,博大精深的少玫把自己当成了罪魁祸首。还有屈小珍,她的身材已能看得出来她已经延续了丈夫家的后代,她哭着来表达女人的软弱,这是个让人可怜又让人羡慕的女人,没有妹妹的刚强,没有苏娜的不幸,没有少玫的遭劫,没有经历一切人间的困苦,用自虐来发泄自己的愤懑,来表达自己平淡无奇的人生,她也许渴望一种波澜壮阔。屈维雄把妹夫的骨灰用很精湛的匣子包装起来,做为男人,他明白已化为灰的涂冰最后的心愿,他说服了妹妹,与他的儿子安葬在一起,涂冰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他……”一切都化为灰烬,只留下记忆,这刻骨铭心的记忆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苏娜脑海里删除。
苏娜将手伸入河水中,这河水也失去往日的温柔,冰冷彻骨,一下子凉了全身,她迅速将手缩回,蹲在那里,极投入地看着平稳的水面,河水也被严冬冻僵,懒惰地不再流淌,惊讶地看着这个婀娜多姿的女人,冰水极透明,将她映照的很美,她的确很美,乳黄色的大衣里面穿着一件高领口的白色驼绒衫,银灰色的围巾缠绕着脖子,束栓住头发,将那张脸衬托的异常非凡,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就如一个妙龄少女,在河边羞涩地等待情人。
“这一切怎么会是如此这般,让人难以预料?”
良心在拍打着她,涂冰的灵魂在招呼着她,那孩子甜蜜的笑脸浮现在她面前,她想再哭一次,狠狠地大哭一次,就象那个腊月二十三在这个河边那样,那情景再浮现一次,可就是哭不出眼泪来。她也变成了屈小依?没有眼泪,只有刚强,她不希望自己那样,真的,她恨自己,怎么能没有眼泪?对女人来说眼泪是最好的防御武器,以后她没有这个防御武器,只能靠自己去打斗拼搏,象屈小依那样,失去女人的羽毛,只有男人的凌厉,那太可怕,她毕竟是女人,应该有女人的软弱,象少玫那样还有眼泪,象屈小珍那样拥有女人的软弱,她应该有的,什么时候她丢掉了?又想起涂冰,他过去最喜欢她那十足的女人味,男人都喜欢那种女人韵味,屈小依过去也是个女人味十足的女人,她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那是女人最钟情的东西,涂冰有什么非凡的魔力,把他生活过的两个女人彻底改变,而且如出一辙?站在那里,她能感觉到涂冰的体温,让她在寒冷里得到些温存,他始终都在呵护着她,尽管她不愿承认,现在她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个被水漂走的男人在她心里已经占一席之地,她不想承认,她的心却在坚定地证实。人之有心,谁能没有回忆和怀念?他给她带来心灵的思痛,也为她成长了生活的内容,她怎能不感谢他、怀念他?现在浪花没有了,让严冬包裹着失去弹性和活力,变成一泓死水,还有什么力量再驱使她继续向前?
这时候,风开始肆虐着夹带起雪花飞舞,刚才冻僵了的大树无能为力地开始摇擞起来,仿佛要被那肆虐的大风连根拔起,很无奈地摆动,站在那一望无际的空阔大地,苏娜显得渺小、无助,如一片白茫茫雪原中即将被雪花覆盖的小草,小草虽没有大树的力量,可她却有顽强的生命力,宁可被雪花淹没也不会象大树那样无遮无拦地被大风连根拔起。苏娜望着那柔软却有着顽强生命力的小草,她终于寻找出了自己身上的那种力量——那是生命的力量,是爱的力量。暖意再次拥抱住她,温暖如春的感觉很好,她仿佛听到了歌舞厅里有节奏的踢踏舞,那狂欢的场面每天都在延续,为她挣到过去她一直梦寐以求想得到的东西,她曾为此付出自己的灵魂,也让她的心失去过去的平稳,就象波涛汹涌的浪花,冲着她往前方,再往前方,将过去的她完全淹没。她想起虚荣的妹妹、耿直的弟弟、浪漫的丈夫、执着的刘忻、远飞别国的江嘉琳、两个幼小的孩子和年迈的母亲,体内的涌动再次让她丢掉了颓萎,她为这个家付出的已经足够,以后她要去呈现自我,她才三十一岁,不想走屈小依的路,她要找回自己做女人的乐趣,家,她已经无怨无悔,她要寻找那奔腾的浪花,让那清澈的河水再激起波澜,激起荡漾在她心中的情感,让它们复活起来、鲜活起来,那个充满生机、充满朝气、充满爱心、充满希望的苏娜,会像无数个在河水的拍打中荡漾起伏的浪花,在不断的流动里得到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