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我就在这儿,坐在煤桶上呢。往上看看吧,只消瞥上一眼,就能看见我。我求求,你们一锹煤就行。要是给多了,我会高兴得忘乎所以的。其他主顾都有煤,啊,但愿我也能听到煤哗啦啦地铲进我的桶里的声音。”我呼喊着,并没感觉到眼泪已冻成冰,使得两只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匿名信
〔意大利〕莫拉维亚
那年冬天,我在B城求学,与一个名叫托里西的人交上了朋友,他是市镇所的职员。一家寡妇有几间房子出租,我们两人都住在那儿。寡妇的房子悬跨在街道小巷陡斜的阶梯上,托里西整天就穿梭在他窄小的住所和市镇办公大楼挂有壁画的大房间之间。他是一位脸孔白净、头发金黄色的青年。矮胖个子,好激动。他总是不断地把自己如何贫寒、谦逊、无知,挂在嘴边,这使他显得过分矜持。由此我了解到他是个十分自负的人,自负到情愿谦卑地贬低自己,而不让别人侮辱自己。说实在的,他这种虚伪的自我谦卑倒也合乎现实:托里西时刻宣称自己是文化不高的平庸的人,殊不知他实际上是那种粗俗而又缺乏教养的人。他的狡黠和机敏使他在那堂堂的外表下隐匿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心灵。我在工作之余,总跟他在一起,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在这样一个省城里,交通往来和人间的关系,只局限在一条不到百步长的街道之中,在那条街上仅有一两家咖啡馆,要引人注目并非难事。为此当我第一次收到匿名信时,我并不感到十分惊讶。在一张折成信封状的方形的破纸片上,我被告知不该与托里西先生交朋友。信里说他是个用心险恶、诡计多端、妒忌成性、专门搬弄是非的坏家伙,并警告我得留神他等等。落款处写的是常见的“朋友”两字。我把信扔了,仍然与托里西来往。过了没几天,我又接到两封匿名信,信中继续对托里西的品格恶意中伤,最后警告我说,很快我就会吃他的苦头的。又过了好几天,第四封匿名信说得更明确了,但我发现有拼写的错误,信上说托里西赌钱输了,他将向我借钱,叫我不要借给他,因为他是个尽人皆知的大骗子。我等待着事情的发生。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门,进来的是托里西,他神情尴尬,说要求我帮个忙。我身不由己地叫喊说:“我打赌,你是来向我借钱的。”
我的话使他感到十分意外,他很快否认,说他不需要钱,而是要向我借一条晚礼服上系的领带,他要去参加一次晚宴。我感到惶恐不安,我想他是害怕了,在最后一刻把要借钱的念头打消了。但第五封匿名信写得更厉害了,我被告知说托里西想跟我们房东寡妇的十八岁的女儿里维亚私奔,还讲了许多细节。信里又说里维亚糊里糊涂地同意了,她是被托里西的花言巧语所诱惑。我应该阻止她,因为托里西处事轻率,其实他并不想与里维亚结婚。信里说他们约定了十一月七日晚上私奔,还特别提到托里西有一个同谋,是他的一个朋友,他将用车在那边教堂的角落里等着他和姑娘,然后就把他们送到附近的一个城市里去。这一次我得睁开眼睛看看清楚了,搞清究竟谁是匿名信的作者。我也想阻拦他们。但说实在的,他们私奔与我不相干。那么多的错字、歪歪扭扭的粗犷笔迹,一时使我怀疑上了女佣人,但我搞错了,可怜的姑娘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十一月七日的晚上到了,寡妇、女儿、托里西和我四个人都在,坐在已收好碗筷的饭桌旁。你看,在餐室里,大家专心致志地玩开了牌。我尽管在玩牌,眼睛却瞧着里维亚,她褐色的脸庞显得十分平静而又温和,我不禁怀疑私奔一事的真实性来。托里西也很平静,但我觉得他显得过分的平静,简直是有点装腔作势了。真的,他所有的姿态都带着一种矫揉造作,像是个蹩脚的演员。打完了牌,我们相互道别,各自回寝室了。托里西又与我在一起待了一会儿,后来,他也告辞了。我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床上,脸朝着半开着的门。过了两三个小时,客厅里没有任何动静,听到的只是那座大挂钟发出不倦的响亮的敲击声。我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懒洋洋地想躺下睡觉,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使我跳将起来。我冲出房门,一头就撞见了托里西,他已穿好了衣服,帽子压在眼睛上,朝门口走去。他对我说他睡不着觉,想上街散散步,问我是否与他做伴。我同意了。我们来到大街上,那时候街上是黑漆漆的一片,空无一人。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托里西似乎心不在焉,我却想着私奔的事。我对他说:“您在这座城市里,或许就在您住的家里,有一个敌人吧?”
“难道只有一个?”他带着讥讽的口吻反问道。
“有个势不两立的敌人。”
我回答说。我扼要地向他讲了匿名信的事,尤其是最后一封信,那封谈到私奔的信。我们来到广场上。我似乎在雨夜的黑幕之下,隐约看见了教堂角落里停放着一辆汽车的黑色轮廓。托里西简单地说:“那些信都是我写的。”
对他的坦率,我感到吃惊,但我更惊讶的是自己为何事先没有想到过是他呢?尽管他这样做的动机我摸不透。我询问他:“为什么?”他耸耸肩说:“就是为了取乐。”
汽车熄了车灯从教堂的角落里开了出来,在我们身边缓缓驶过。托里西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好像赶一只苍蝇似的,这也许是一个拒绝的手势。他又解释道:“您看,我们在省城里都住腻烦了……”现在,汽车在光亮的柏油马路上缓慢地行驶,在两排阴暗的大厦之间逐渐走远了。我感到托里西几乎是用伤感的眼神看了汽车一眼,我问道:“这汽车原来是……”
“我哪来的汽车!”他马上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一辆平常的汽车。”
“你揭发的只是你臆造出来的缺点和罪行,但我看不出你这样做有何乐趣。”
“反正为了消磨时间。”
他回答说。
“里维亚呢?”
“别提这个傻姑娘了。”
托里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我收到过的那种信,把它递给我说:“这是最后一封……我正要去投寄呢,我把它交给你,省得我再贴邮票。在这封信里我告知你,里维亚不愿与我一起逃跑,因为她实际上爱上了你。”
“我?”“是的,爱上了你……当然,这不是真的……只是为了找个理由。”
“是为了寻个开心……但她究竟爱上了谁,难道你知道?”
“她谁也不爱……”他漫不经心地说,“……反正她不爱我们两个人,也许她爱上了一个大学生的表兄……或者是另一个人……这与我们不相干。”
我们到了寡妇的家门口。
“那拼写的错误是怎么回事?”我问道。这回,他真的傻眼了,反问说:“哪些错误?”
“‘大骗子’一词少了一个‘C’,‘事件’的冠词后面多了一个鼻音,‘姑娘’一字中的‘Z’字母写成‘C’了,我一时曾以为是女佣人写的信呢……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吧?”我见他马上沉下了脸,很生气。
“我没有故意这样做……”他说话的声调使我很反感,“……写字是难免有错字的……晚安。”
几天后我离开了B城,我经常自问,为何托里西要写那些匿名信。我得出的结论是:他是个懦夫,是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没有勇气行动,就只好写信。或许是为了给自己的行动壮胆。但在一年以后,我得知里维亚真的从家里出走了,这是偶然的巧合。但她不是跟托里西走的。
小园中
〔奥地利〕里尔克
一个人有时会产生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就譬如说昨天吧。当时我又和露西夫人并排坐在她家别墅前的小花园里。年轻的金发夫人沉默不语,一双目光深沉的大眼睛仰望着黄昏时锦缎般绚丽的天空,手里把一块布鲁塞尔花边手绢当作扇子轻轻摇着。我闻到阵阵沁人肺腑的芳香,但不知是来自她这摇动的手绢呢,还是来自那株丁香树?“这株美丽的丁香可真叫……”我说——纯粹是无话找话。须知沉默如同一条神秘的林间小道啊。在这条小道上,常会有种种见不得人的念头窜来窜去的。所以万万沉默不得!这当儿,夫人闭上了眼睛,头往后靠着椅背,让夕照静静地躺卧在她那线条细腻的眼皮上。她的鼻翼微微颤动,宛如一只在鲜嫩的玫瑰上吮吸着花露的小小蝶儿的翅膀。她的手不经意间搭在了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紧挨在我的手边。我的手指尖仿佛感到了她的手在轻轻颤抖——不,不仅仅是手指尖。这种感觉流贯了我全身,一直涌进了我的脑子里,使我失去了全部思想——只除去唯一一个……这个唯一的想法慢慢成形,恰似山区暴风雨前骤然凝聚起来的乌云一般:“她是别人的妻子哩……”见鬼!这不是我早知道的吗?而且这个别人甚至还是我的朋友呢——然而,今天这个奇怪的想法仍一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个乞儿,眼睁睁盯着面前点心店橱窗中的精美糕点,可望而不可即……“您在想什么呢,夫人?”——我硬把自己从非分之想中拖出来。
她嫣然一笑:“您真像他啊!”
“像谁?”她转过脸来望着我,坐直了身子:“像我已亡故的哥哥!”
“哦——他死时年轻吗?”她叹了口气:“很年轻呵。他饮弹自尽了。可怜的人!他多么英俊可爱啊。等一等,我这就给您相片看。”
“您哥哥多大?”我岔开话题。她却似乎没有听见,一对明亮的眸子静静地盯在我脸上,叫人心慌意乱。她的眼睛大得就像整个天空。
“瞧这眼睛周围的线条,瞧这嘴……”她梦魇似的说。我努力冷静地望着她的脸,可是做起来非常困难。她细细地看了我很久,然后把椅子移得更靠近我,用亲切感人的语调讲起她的哥哥来。她声音很低,头几乎挨着我的头,使我闻到了她金发的幽香。对昔日的幸福与痛苦的生动回忆,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表情更加生动。在激情的火光辉映下,她的容颜变得使我觉得是那么熟悉,我仿佛真的成了她所怀念的亲人了。这双眼睛……这张嘴……我想着——这就是我自己的脸呀。只不过更加高贵,更加细腻一些……终于,她讲不下去了,开始啜泣起来,把小巧玲珑的脑袋埋在布鲁塞尔花旁边。而我呢,便几乎喊出来:我就是他!就是他!我真幸福哟,还在生前就有这样一位女子为我痛哭流涕……不知不觉间,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她那被晚霞映红了的头发。她丝毫没有表示反对。后来,她抬起泪光晶莹的眸子,若有所思地说:“他要还活着,我俩就会永远生活在一起,我一辈子也不肯嫁人的……”我听得出了神。这时候,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了。我望着西下的夕阳,心里嘀咕:“她是别人的妻子哩……”可是这想法经她一哭,就给哭跑了。还没等落日完全隐没在紫色的山岗背后,她那娇小的脑袋已经贴在我胸前,蓬松的金发弄得我的下巴怪痒的。接着,我便吻去了露西夫人脸颊上露珠儿般晶莹的泪水。随着头几颗苍白的星星在黄昏的天空中显现,她的红唇也绽出了甜蜜的笑意……一小时后,我在园门边碰上了她归来的丈夫。在他向我伸出手来的当儿,我才发现自己的领带上粘着一粒香粉。这该死的香粉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在急忙伸出一只手去与我朋友相握的同时,另一只手却努力想把它弹掉。
煤桶骑士
〔奥地利〕卡夫卡
煤光了,桶空了,煤铲无精打采,炉子吐着凉气,房里滴水成冰;窗外挂霜的树叶枯干僵硬,天空俨然是一枚银盾,挡住所有乞求帮助的人。我必须搞到煤,我不能就这样背对冷漠无情的炉子,面向冷漠无情的天空被活活冻死,我必须冲出这重重包围,踏上向煤店老板求援的路程。煤店老板对普通人的呼救充耳不闻,我必须不容辩驳地向他证实,我这里连一丁点儿煤也没剩下。让他明白,对我来说他便是天上的太阳。我要像一个乞丐那样去乞求他的帮助。这种乞丐,喉咙里发出濒临死亡的哮喘声,大有非死在人家的门台上不可之势,于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厨子便把咖啡壶里的残渣剩汤施舍于他。煤店老板大概和大户人家的厨子相差甚少,尽管他内心充满恼怒,终究能品味到我的要求,说一声:“你死不了。”
然后把一铁锹煤扔到我的煤桶里。我到达的方式将决定我的成败。因此,我骑煤桶飞去。我骑在煤桶上,手握桶把——这缰绳再便当不过,我艰难地沿阶走下。到了楼下,我的桶却奇妙地腾空而起,飞了起来。即使是跪在地上恭顺的骆驼,起身时也没有我的煤桶这般尊严。那种畜生总爱在骑士的木棍下瑟瑟发抖,我骑着煤桶在僵硬冰冷的街道上慢跑。有时我们飞到一层楼房那么高,低飞时也不矮于房门,最后我异乎寻常地飞到煤店,在拱形屋顶上盘旋。我俯视下面,看到老板正伏案疾书。他打开房门,放出室内多余的热气。
“老板,”我喊了起来,我的呼唤本已让冰霜冻得没有气息,又被我口中呼出的冷雾吞噬下去。
“求求您!老板,给我点儿煤吧!我的桶空空如也,我骑在上面都飞了起来。行行好吧!我有了钱一定还账。”
老板用手罩在耳朵上。
“我没有听错吧?”他猛地向身后的老板娘问道,“我没听错?有主顾了。”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老板娘说道。她的呼吸仍是不紧不慢,手中的织活也没停下。身后的炉火把她的后背烤得暖洋洋的。
“听见了。你一定听见了!是我啊,老主顾了,忠实的老主顾。只是目前我一无所有。”
我大声喊着。
“老婆子,”老板说,“是有人。我的耳朵还不会这么背。一定是位老主顾,常来买煤的老主顾。要不我怎么会听得这么清楚。”
“你怎么了,老头子?”他的妻子停了一下手中的织活,就势拉到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