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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的大学

在历尽了千难万险之后,我的大学梦终于实现了。我随时可以进入德克利夫学院学习。然而,家人和朋友都建议我最好由基思先生继续辅导一年再入读,因此,直到1900年我才正式踏入大学的校门。

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进入德克利夫学院第一天的情景。那一天对我意义重大,多少年来我一直憧憬着这一天。在我的心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我,让我不顾朋友的劝阻,与那些正常人一争高下。我也清楚面前还会有障碍,但我有信心克服它们。那句睿智的罗马古语我一直铭记在心:“被驱逐出罗马,只不过是在罗马以外的地方生活而已”。我不正是被排斥在寻求知识的平坦大道之外,而被迫去走那荒无人烟的蜿蜒小径吗?我清楚地知道,进入大学后,我将有更多的机会和那些像我一样思考、爱憎和奋斗的女孩们共赴成功之路。

我对我的大学生活和学习充满了热切的期望。美丽而光明的新天地在我面前敞开了大门。我自信有掌控知识和命运的能力,我的心灵像别人一样丰富自由。心灵世界里的人物,其喜怒哀乐以及所处的环境应生动具体地反映出现实生活。在我看来,教授应该是智慧之神的化身,而大学讲堂里应该洋溢着圣贤先哲们的睿智思想和宝贵精神。

在入校的兴奋过后,我渐渐觉察到,大学生活并非我所想像的那样浪漫美好。蒙昧无知的梦想逐渐褪去了浪漫动人的色彩,原来上大学也有不便之处啊!

首先,令我感触最深的是:我没有时间去沉思和自我反省。以前,我常常独自静坐,聆听发自心灵深入的美妙乐音。这乐音只有在静谧闲暇之中才能听到。这时,那可亲可爱的诗人深情地吟诵拔动了我那长久以来平静的心弦。而踏入了大学之门后,人们似乎仅仅是为了学习,而不是思考。许多宝贵的乐趣——孤独、游戏和想像——连同那轻声细语的松树都弃之不顾了。也许我应该这样聊以自慰:现在忙忙碌碌是为了有朝一日享受安逸,但我并没有什么长远的打算,宁要眼前的快乐愉悦,也不愿未雨绸缪。

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我学习了法文、德文、历史、英国写作和英国文学等课程。我阅读了高乃依、莫里哀、拉辛、阿尔弗、雷德·德米塞和圣·贝夫等许多法国名家的作品;在德文方面,歌德和席勒的作品无疑是最好的教材;很快我就温习了一遍从罗马帝国的灭亡到18世纪的历史;在英国文学的学习上,我对弥尔顿的诗歌和他的《阿罗派第卡》进行了批判性的研究。

我也常怀疑自己是如何克服进入大学后的种种困难的。在教室里,我几乎是孤独的。教授似乎处于一个遥远的地方,在电话里说话。莎莉文老师手指如飞,尽可能迅速而准确地将教授所讲的内容拼写出来。然而在匆匆忙忙之中,讲课老师的个性特点已经丧失殆尽了。我就像追逐野兔的猎犬,对那急速拼写在手上的字符穷追不舍,却总是望洋兴叹。在这方面,那些记笔记的女孩并没有更多优势。她们一边机械地听,一边忙忙碌碌地记,不可能在讲课的主题内容或解决问题的原理方法上做更多的思考。

在课堂上,我无法像正常的孩子那样记笔记,因为我的手一直忙于听讲。通常回家后,我才把脑子里有印象的赶紧记下来。我是用打字机完成所有练习和每天的短篇作文评论、小测验、期中考试及期末考试的,因而教授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我懂了多少。开始学拉丁文格律和音律时,我设计出一套能说明这些内容的符号,并将这些符号详细解释给老师听。

我所使用的打字机是汉蒙能德牌的,这是我使用过的最适合我特殊需要的品牌。它可以使用好几个活动字模架,有希腊文、法文和数学符号,可以根据每个人的需要选择。如果离开了它,我的大学学业将不可能完成。

我在学习时所用的各种教材中,盲文版的教材寥寥无几,因此,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请别人将教材内容拼写在手上。因此,仅是预习功课就比其他人花的时间多。而正常人永远不会遇到这种情况。有时,很多事情都要“小题大做”,劳心费神,不免心浮气躁。想到自己要费好几个小时才能读完几个章节,而别的同学却在户外嬉笑玩耍,尽情的娱乐,我就更加心理失衡。但是一会儿我就振作起精神,这种愤愤不平就在我的释然一笑中消散殆尽了。因为要获得真才实学,就必须敢于独自攀爬险峰奇山。既然人生的道路上没有坦途和捷径,我就只有独自跋涉迂回崎岖的小径了。我一次次滑落、跌倒、甚至一蹶不振,遇上突出其来的障碍就大发雷霆,接着又控制、调节自己的脾气,然后挣扎着站起来,继续前行。我每前进一步,就受到一次鼓舞;得到更大的进步时,就会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每一次的奋斗都是一次胜利。坚持着一鼓作气,我就能触摸璀璨的云端、蓝天的深处——到达我希望的顶峰。

在我的奋斗历程中,我并非永远是孤立无助的,威廉·韦德和宾夕法尼亚盲人教育研究所所长艾伦先生竭尽所能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所有凸版印刷书籍。他们事无巨细、无微不至地帮助和鼓励,让我感激不已。

在德克利夫学院学习的第二年,我学习了英文写作、英国文学、圣经、古罗马诗人霍勒斯的抒情诗和拉丁喜剧、美洲和欧洲的政府制度。写作课气氛活跃、生动有趣,是我最喜欢的一门课。斯普兰是我最钦佩的讲师之一,他能完美无缺地把文学作品的气势和风韵讲解出来,他的诠释简洁明了,从不添枝加叶;他能在短短一小时之内,让你陶醉在古代文学大师创造的的永恒中;让你沉迷于这些大师高尚的情操中;他能让你全身心地领略《旧约圣经》庄严的美,而忘却上帝的存在。当你离开教室回家时,你会感觉你已“窥见精神和物质永恒而又和谐地结合,在时间的古老枝干上萌生出新芽的真和美”。

这一年的学习生活是在快乐中度过的,因为我所学习的功课都特别有趣。经济学、伊丽莎白时代文学、乔治·L·基特里奇教授开设的莎士比亚、乔赛亚·罗伊斯教授主讲的哲学。我的思想可以通过哲学与那远古时代的朴素思想以及其他思想模式产生理性的共鸣。

然而,大学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万能的文化古都雅典。在这儿,我不可能真正遇到那些伟人和智者,无法感觉他们真实的存在,甚至不能完全体会他们各自的风格,在学府的颓垣中,他们似乎又僵硬地存在着,我只能从知识的罅隙中一点一滴地深入挖掘,加以剖析,然后才能肯定他们是弥尔顿或者是以赛亚,而不只是巧妙地模仿的大师。

与理性的分析相比,深刻的同情更为重要。许多学者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领略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他们长篇大论的理论分析,却没有给学生留下多少印象。这种讲解犹如成熟的果子倏地从枝头坠下,也从我的的心上纷纷掉落。即使我们对一朵花的根、茎、枝、叶以及整个生长过程都了如指掌,但我们仍然不懂得如何去欣赏沾满露珠的鲜花。我常常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何苦为这些说明和假设操心费神呢?”那些说明和假设不停地飞来飞去,好像一群视力退化的飞鸟,徒劳地拍打着它们的羽翼。

对于理性地分析那些名着,我并不持反对意见,只是不赞成令人迷惑不解、无休无止的评论和批评,因为所产生的效果只能造成一种印象: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观点。但是对于伟大诗人莎士比亚的作品,只有像基特里奇教授这样的学者主讲才会令人茅塞顿开。

有好多次我都想将学习的科目扔掉一半,因为许多知识只会让人白费力气,只会让人心灵超载。而那些真正有价值的知识珍宝却无处容纳了。一天之内接二连三地学习四五种文字、内容风格迥异的知识往往会漫无目的、本末倒置,甚至只是为读书而读书。然而当一个人只是为了考试和测验而匆忙紧张地学习时,他就会将各种杂乱的小玩意儿推满各个角落,毫无利用的价值。现在,我脑子里就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每当我进入自己的心灵王国时,就仿佛一头贸然闯进瓷器店的公牛,知识的碎片犹如冰雹般杂乱无章地迎面砸来。我千方百计地想躲过它们,但各种学术和理论就像精灵鬼怪一样紧追不舍,我现在真希望将这些特地前来膜拜的偶像打得粉碎。

在大学期间,那些形形色色的考试可谓是最恐怖的精灵了。在和它们较量的几个回合中,我一次次顺利地把它们打翻在地,但它们又爬起来,带着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扑向我,令人望而生畏。考试前几天,我不停地往脑子里塞各种古怪的公式和不易消化的年代资料——和强行咽下无法入口的食物相差无几,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无法忍受,那时我真希望同书和科学一起葬身大海,一了百了。

最后,可怕的考试终于到来了。如果看完试卷,觉得有恃无恐,并能把需要的东西信手拈来,那就是上帝的宠儿了。但常常是无论军号吹得多么嘹亮,也无人响应,当你在紧要关头需要记忆和精确的分辨能力时,它们却偏偏张开翅膀飞得无影无踪了,真是气急败坏,辛辛苦苦储存在脑子里的东西在这重要时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简述赫斯的生平及一生中的重要事迹”。赫斯?赫斯是谁?他做过些什么?这个名字颇为熟悉,而他的生平及事迹也肯定背诵过,但现在要让它呈现在脑海里,就如同在一个碎布包裹里翻出一小块绸缎那么难,这个问题似乎就近在眼前,而且那天回想宗教改革开端时,还碰到过,可现在它却远在天边。你把脑子里储存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历次革命、教会分裂、大屠杀、政治制度等等。但是怎么没有发现赫斯的身影呢?而让人更为惊诧的是,自己耳熟能详的东西在考卷上却一个也没有发现。你一怒之下把脑子里百宝箱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了。啊!在那角落里,那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却若无其事地独自沉思,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他给你带来的灾难。

此时,监考人员走过来通知你,考试结束了。你无比厌恶地一脚把那堆拉圾踢到角落里去,然后回家。一个革命的想法油然而生:应该彻底废除教授们不经同意就随意提问的神圣权利。

我在本章的最后,两三页用了许多形象而生动的比喻,可能会招致人们的嘲笑。那闯进瓷器店遭受冰雹袭击的公牛和面孔狰狞凶狠的鬼怪,都似乎不伦不类,如今它们也在嘲笑我。我用这些言辞贴切地表达了我的心境,因此能对这些嘲笑不屑一顾。我郑重其事地声明,我已经改变了对大学的看法。

在进入德克利夫学院学习以前,我心目中的大学生活是美好而浪漫的,现在这浪漫的光环已然褪去。但从浪漫到现实过渡的过程中,我明白了许多东西。如果没有经历这段实践,我根本就不会有这种深刻的体会,更不会学到最宝贵的经验耐心。我们接受知识,要像在乡村散步一样从从容容。怡然自得,胸怀宽大、兼收并蓄。这样获得的知识就如同波澜不惊的潮水,将各种深刻的思想不留痕迹地冲进我们的心田。“知识就是力量”,应该说知识就是幸福。因为有了广博精深的知识——就可以分辨真假善恶,区别高低优劣;掌握了标志人类进步的各种思想和成就,就是摸到了长久以来人类活动的脉膊。如果一个人未能从这跳跃的脉膊中体会到人类崇高而伟大的愿望,那么他就没有听懂人类生命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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