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至若胤征羲和,陈(正)【政】典之训;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鸟】》,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六)【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护,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夫姜桂(同)【因】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故】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饱学)【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表里相资,古今一也。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然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斯则寡闻之病也。
夫经典沈深,载籍浩汗,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裂膏腴;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跖必数千而饱矣。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辉)【挥】。刘(邵)【劭】《赵都赋》(客)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
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乘谬,虽千载而为瑕。陈思,羣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接人)【推之】,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陆机《园葵》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各万】端。」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葛藟庇根,辞自乐豫;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沈密,而不免于谬。曹(仁)【洪】之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赞曰:经籍深富,辞理遐亘。皜如江海,郁若昆邓。文梓共采,琼珠交赠。用人若己,古来无懵。
集 校
陈正典之训。
「正」,黄本作「政」,范校:「黄云:案冯本『正』,顾校作『正』。」《校证》:「『政』,冯本、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王惟俭本、清谨轩钞本、日本刊本、王谟本、顾校本作『正』,按《胤征》本文是『政』字,作『正』者非。」《义证》:「元刻本亦作『正』。」《补正》:「『政』,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何本、胡本、训故本、合刻本、谢钞本、王本、清谨轩本、冈本、尚古本作『正』。顾广圻校作『正』。按《书伪胤征》本文作『政』;枚传:『政典,夏后为政之典籍。』亦作『政』。元本等及顾校皆误。」《考异》:「按:政、正古通。《诗小雅》:『今兹之正。』王校非。」按《墨子节葬下》:「上稽之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而政逆之。」孙诒让《闲诂》:「政、正通。」兹从黄本改。
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
《校注》:「按『鸿谟』、『通矩』,谓『举人事』与『引成辞』二者,则『谟』当作『模』。《情采》篇『夫能设谟以位理』,其误『模』为『谟』与此同。」按《书伊训》:「圣谟洋洋,嘉言孔彰。」伪孔传:「洋洋,美善,言甚明可。」此作「谟」是。又按《补正》无此条。
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
《考异》:「梅本旁注『行』字下有『以畜其德此』五字,凌本、黄本俱无。按当从梅本补,王失校。」按《周易大畜》象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孔疏:「君子则此大畜,物既大畜,德亦大畜,故多记识前代之言,往贤之行,使多闻多见以畜积己德。」疑此五字应补,上文「以征义者也」言其义,「以明理者也」言其理,此言其德,正相应。
唯贾谊鵩赋。
《校注》:「按『赋』当作『鸟』,已详《比兴》篇『贾生《鵩赋》』条。」按从杨说改。
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
《考异》:「梅本『林』下旁注一『赋』字,『书』旁注一『旨』字。按:梅补是。王失校。」按此二字实不必有,盖「鵩鸟」与「上林」俪,「鹖冠之说」与「李斯之书」对也。
及扬雄六官箴。
「六」,黄本作「百」,黄校:「元作『六』。」《义证》:「元刻本『扬』作『杨』。」范注:「扬雄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不得云『扬雄《百官箴》』(《百官箴》之名,起自胡广),『百』疑是『州』之误。」《校证》:「『百』原作『六』,梅改。王惟俭本作『百』。」《校释》:「按胡广补扬、崔《官箴》,合称《百官箴》,舍人或用后起之名也。」《考异》:「扬雄《百官箴》为未竟之作,故只有二十五箴,胡广补之。作『百』者用其成数。曰『六』者,指六官之制而言也。范注谓《百官箴》起自胡广者非。」《补正》:「按『六』字固误;改『百』亦非。范说是也。《铭箴》篇:『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挹彼注此,最为确切。亦可证作『六』、改『百』之谬。」牟世金《文心雕龙范注补正》:「案范说非是。彦和在《铭箴》篇曾说:『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可证他认为《百官箴》是崔胡等人补充扬雄之作而成。史实正是如此。《后汉书胡广传》云:『初,扬雄依《虞箴》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其九箴亡阙。后涿郡崔骃及子瑗,又临邑侯刘騊駼增补十六篇,广复继作四篇,文甚典美。乃悉撰次首目,为之解释,名曰《百官箴》,凡四十八篇。』这说明『百官』之称,本非实数,而四十八篇中又以扬雄之作最多。所以《古文苑》卷十五,就以扬雄之《光禄勋箴》等,总名为《百官箴》。则原文扬雄《百官箴》未必有误。」按《晋书潘尼传》:「为《乘舆箴》,其辞曰:……故箴规之兴,将以救过补阙,然犹依违讽喻,使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先儒既援古义,举内外之殊,而高祖亦序六官,论成败之要,义正辞约,又尽善矣。自《虞人箴》以至于《百官》,非唯规其所司,诚欲人主斟酌其得失焉。《春秋传》曰:命百官箴王阙。则亦天子之事也。」《考异》之说是。兹从黄本改。
华实布护。
「护」,黄本作「濩」。《校证》:「『濩』,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王惟俭本误『护』。」《校注》:「『濩』,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作『护』。按『护』、『濩』同音通假。《文选》司马相如《封禅文》『我泛布护之』作『护』;《上林赋》『布濩闳泽』、扬雄《剧秦美新》『布濩流衍』作『濩』,是其相通之证。『布濩』之作『布护』,犹『大濩』之作『大护』然也。郭璞《上林赋》注:『布濩,犹布露也。』」《考异》:「布濩,流衍之意,作『护』者误。《周礼春官》『大司乐』贾疏作大濩,『护』与『濩』音同而不相通,通者皆俗讹也。杨注非。」按《汉书司马相如传上》:「布濩闳泽。」颜注:「郭璞曰:布濩犹布露也。师古曰:闳亦大也。濩音护。」《文选》卷八《上林赋》注同。《文选》卷三张衡《东京赋》:「声教布濩。」薛综注曰:「布濩,犹散被也。」《汉书司马相如传下》:「泛布护之。」颜注:「泛,普也。布护,言遍布也。」《说文》水部:「濩,雨流溜下皃,从水,蒦声。」段注:「皃,宋本无,非。溜,屋水流下也。今俗语呼檐水澑下曰滴濩,乃古语也。或假濩为镬,如《诗》『是刈是濩』是也。或假为护,如汤乐名『大濩』是也。」又言部:「护,救视也。从言,蒦声。」二字义异音同,古书多相通假。《洛阳伽蓝记》卷一:「布护阶墀。」范祥雍《校注》:「吴管本、汉魏本作濩,三宝记亦作濩。护濩二字声同相通。」然亦有别,凡言及水泽者多从濩,状及土木者多从护。《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论》:「蛮夷虽附阻岩谷,而类有土居,连涉荆、交之区,布护巴、庸之外,不可量极.」《宋书谢灵运传》:「(《山居赋》)山纵横以布护,水回沈而萦浥.」《类聚》卷四十四引晋潘岳《笙赋》曰:「徘徊布护。涣衍葺袭。」卷七十七引陈虞荔《梁同泰寺剎下铭》曰:「重栾布护,积栱崚嶒。」卷八十一引梁王筠《蜀葵花赋》曰:「布护交加,蓊茸纷葩。」卷八十八引梁沈约《高松赋》曰:「轻阴蒙密。乔柯布护。」
夫姜桂同地。
「同」,范校:「孙云:《御览》五八五作『因』。」《校证》:「『因』原作『同』,《御览》五八五作『因』,『因』与下文『由』对言。《韩诗外传》七:『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语又见《新序杂事》五、原本《书钞》三三引《宋玉集序》。)此彦和所本。今据改。」《校注》:「按『因』字是,『同』,其形误也。《宋玉集序》:『宋玉事楚怀王,友人言之宋玉,玉以为小臣。王议友人,友曰: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书钞》三三引。《韩诗外传》七:『宋玉因其友见楚襄王,襄王待之无以异,乃让其友。友曰,夫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新序杂事》五、《渚宫旧事》三同。为舍人此文所本,正作『因』。」《考异》:「按:《御览》是。」按从《御览》改。
文章由学。
《校证》:「《御览》、《记纂渊海》七五『由』作『沿』。」《补正》:「按『沿』字较胜。《文心》全书中有『沿』字辞句,凡十二见,此其一也。有『由』字辞句仅四见。」
能在天资。
「天资」,范校:「孙云:明抄本《御览》作『才资』。」《校证》:「《御览》『资』作『才』,何校作『才』。」 《校注》:「『资』,《御览》引作『才』;《文断总论》作文法引同。何焯改『才』。按『才』字是。下文屡以『才』『学』对言,即承此引申。若作『资』,则上下不应矣。」按从《御览》改。
才自内发。
范校:「铃木云:《御览》『才』上有『故』字。」《校证》:「《御览》、《记纂渊海》七五『才』上有『故』字。」《校注》:「按有『故』字,于义为长。《文断》引亦有『故』字。」《补正》:「当据增。」按从《御览》补。
有饱学而才馁。
「饱学」,黄本作「学饱」。《义证》:「元刻本、弘治本『学饱』作『饱学』。」《校证》:「张之象本『馁』下有『者』字,涉下文『学贫者』句而误衍。」《汇校》:「『饱学』《御览》作『学饱』。按作『学饱』是,与下『才富』相对而言。」按从《御览》、黄本乙。
有才富而学贫。
《校证》:「张之象本『贫』下有『者』字,涉下文『学贫者』句而误衍。」《考异》:「按:(两)『者』字衍。」
者迍邅于事义。
黄本「者」前有「学贫」二字。《汇校》:「《御览》作『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按『学贫』二字原脱,当据《御览》补。」按从《御览》、黄本补。
此内外之殊分也。
「分」,黄校:「《御览》作『方』。」 范校:「顾校作『方』,孙云:明抄本《御览》作『贫』。铃木云:案《御览》作『分』不作『方』。」范注:「案《庄子逍遥游》:『定乎内外之分。』此彦和所本,作方者非是。」《校证》:「鲍本《御览》『分』作『方』,顾校作『方』。案『分』字不误,《庄子逍遥游》:『定乎内外之分。』此彦和所本。」《校注》:「按宋本、钞本、倪本、活字本、喜多本《御览》作『分』;《记纂渊海》七五、《文断》引同,是也。《庄子逍遥游》『定乎内外之分』,亦可为此当作『分』之证。」《补正》:「黄顾二家所据《御览》为鲍刻本。」《考异》:「按:因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故内外殊分也。」按《老子指归》卷四《治大国》篇:「殊分异职。」《晋书齐王冏传》:「光熙初,追册冏曰:……廓土殊分,跨兼吴楚。」此作「分」是。
是以属意立文。
「立」,范校:「孙云:《御览》作『于』。」《校证》:「《御览》『立』作『于』。」《考异》:「《礼冠义》:『而后礼义立。』立,成也。属意成文,较『于』字为长。又『文』与『言』同。《左传》襄二十四年:『穆叔曰:其次立言。』立文,犹立言也,从『立』是。」按《礼记三年问》:「称情而立文。」郑注:「称人之情轻重而制其礼也。」作「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