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是盛夏。
记忆中斑驳的绿意。
慕尘脚着一双价值不菲紫檀木屐,晃荡着一册不厚的书卷,半拢了墨一般的长发,痞里痞气地一路悠闲漫步,自觉颇为优雅。书经阁的石磨地板微凉,透着白色窗纸间的微光,一缕书香绵长,卷帙浩繁,庞大的藏书量是其能与皇宫的翰林院相媲美的原因之一。
慕尘将小人书放回原处,脑袋里浮现出昨日被嘲笑的场景,决定好好用功一把,他几步来到典籍的架前,随手抽出一册,信手翻阅,忽见一张书签模样的物什从泛黄的书页中飘落出来,这是一张用墨涂鸦的图,已经污了,笔端处颇像孩子的风格,书签的背面是温婉的字体,是他熟悉的笔迹,却更稚嫩,他望了一眼,好像是诗经上的句子。
他一向对古籍没什么研究,充其量会背一首关雎,还把那几个为人称颂的动词频频弄混,所幸他也想得开,承受住来自溯兰世子一次又一次的嘲笑,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
他看向那张书签,没有要捡起的冲动,亦没有一点愧疚感:对嘛,人家世子什么身份,才高八斗、惊才绝艳,人中之龙……想到后面他就不淡定了,瞪着那张书签,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好歹我也是个人才啊,咋就让埋没了呢?为什么现在我在看那家伙的童年启蒙读物啊,问题是还看不懂啊……这就是所谓的阶级****……
咱是底层群众,想着他又平衡了。轻轻将脚移过去,踩住那张书签,还那脚尖匀匀的碾了碾。
慕尘正在泄愤,瞥见书架上睡着一个白色的小妖,银色的长发,尖尖的长耳,蜷缩在蒙了少许灰的书卷上打瞌睡,太阳的光道下,细尘飞舞。一时计上心来,墙上的影子好像立刻化身为恶魔,他嘿嘿奸笑一声,扯了扯那双尖尖的耳朵:“小家伙,你是专职藏书的妖怪‘御纸’吧。”难得他能一字不差的记得一个陌生名字。
本应该顶好听的声音,在小妖耳里却不啻惊雷,只见他一个激灵,瞌睡虫去无踪,睁开那双漂亮的银眸,将目光锁定在那张好看的脸上:“你……你能看到我?”
慕尘闻言不禁勾了唇角,索性将身子前倾,双手抵在小妖的两侧,将头凑近它,轻轻扬了扬眉道:“你觉得呢,漂亮的小妖精?”
小妖闻言恍若雷击:“你……你……”
慕尘漂亮的眉又一挑,小妖登时心头警铃大作,抬头打量他,又低头瞄了一眼自己,心下衡量,自动将其归为“歹类”,它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不假思索道,“你……你要干嘛?”
慕尘扶额。
如此经典狗血的桥段让他招架不住啊。他定了定神,扯了个自以为很友好的表情:“你是专司典籍的小妖,应该知道背书的诀窍吧。”
小妖警戒的看着他:“你问这个干吗?”
“你就说有没有吧。”慕尘公子不耻下问。
“实话?”御纸扑闪一双水汪汪的银眸。
“…实话。”慕尘有点不耐。
“实……实话就没有……”
“嗯?”慕尘瞪圆了一双凤眼,眉尾挑得老高,不怒自威。
小妖被瞪得快哭了:“呜呜真的没有啊,哪会有人有诀窍嘛呜呜……”瞥见慕尘一张黑脸,它立马改了口,“像世子过目不忘的……呜呜”它悲哀地发现罗慕尘的脸好像更黑了,它不明白那句话惹到他了,明明都是大实话啊,现在借它十个胆都不敢说话,只剩下抽泣的分。
“慕尘?”溯兰焕轩的声音忽然出现,慕尘闻言借着背对着溯兰世子的优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世……世子”小妖如获大赦,顿时涕泗横流,抹了把鼻涕,委委屈屈地扑向慕尘身后的人影。
溯兰焕轩看着锦袍上微微发亮的可疑痕迹,眉头微皱,拉开埋在他胸口狂蹭的小妖放回书架,从袖口抽出一块白纨丢给它,道:“怎么回事啊?”
“没事,小孩子午睡尿床了。”慕尘很有爱的拿起白绢替小妖擦脸,劲儿大的险些把它的头拧下来,动作间的威胁之意显而易见:你要敢说,嘿嘿……
小妖打了个哆嗦,垂下耳朵,生生受了尿床的诽谤,委委屈屈地坐在一边抽泣腹诽:坏人……呜呜介**身攻击……
焕轩也没多问,看向慕尘道:“明日去浮玉山请玉,几成把握?”
慕尘放下白绢,百无聊赖的翻开一册书,淡淡反问道:“这次赌注是什么?”
“待定。”焕轩道。
“必须赢?”慕尘翻书的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看向那双琥珀色的异瞳。
焕轩大大方方的回视:“必须赢。”
“你最近有点恍惚啊。”慕尘漫不经心道,却惹得焕轩全身一僵。
“……”
“为情所困吧?”半天,慕辰这么来了一句。
焕轩:“……”
========================================================日光毒辣。院落里干净整洁:只一方石桌,一株茂盛的月桂,一架葡萄树,廊边的盆里是几株杜鹃。院里用石板铺平,石板的罅隙里间或钻出几株绿意盎然的野草。石桌边坐了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一袭青色的丝缎衣裳,半敞着衣襟,腰间松松垮垮的系了条宽大的自紫玉腰带。他倚在石桌上,拿右手支着下巴,眼里染了些许醉意,把玩着手中的琉璃酒盏,半阖着眼。端的是一股子慵懒之意。
“世子。”门廊间出现的是管家,“世子,顾少爷请您今晚勿忘了去‘漫沧浪’一聚。”
“哦?他倒是着急,不是还有几个时辰呢么?”
“顾少爷说今晚定会给世子您一个惊喜。”管家如实回复。
“我看是这几次他赢得发欢,越发上瘾了。”他拢了拢黑缎似的发,拿起桌上的紫缎束了,慢悠悠道。
惊喜?他不怂一把本世子就够惊喜的了。
“不过他倒挺会选地方…漫沧浪?想来是叫全京城人都知道我要输了不成。慕尘啊,我们可不能顺了他们的意。”他既像是在呢喃,又像在与管家说。
管家未吱声,上前一步,将手里的烫金帖子拿给少年看:“这是世子行冠礼时的名单,您看看,是否还要再做修改。”青衣的少年慢条斯理的坐直了身子,却未接过:“名单么,过几天再核对吧。”
少年依旧慵懒的眯眼。打量着树间由阳光投下的阴影,斑斑驳驳。
“慕尘回来没?”少年啜了口盏里的清酒,问道。
“回世子,罗少爷还未将轩辕玉取回…”话音未落,管家只觉得眼前一白,一阵强风扑面,抬头时,却什么也没有见,他心道一声“奇怪”,却见少年盯着石桌微微一笑,顿觉诡谲。
“世子可还去?相府的小厮还在外面候着呢。”管家又出声询问,见少年琥珀色的异瞳朝他望了一眼,眼眸沉静地像是一方古井,他心里登时一紧。世子却是笑了:“去,怎么不去?本世子还要给他带份大礼!”
管家道了声是便退下。溯兰焕轩又望向石桌。
一只白色的大鸟停在石桌上。“咕、咕咕、咕…”几声浅浅的短鸣之后婴勺*轻轻探头望了望主人,赤玉般的眼睛里满是讨好,它几步跃到焕轩跟前,弹了弹有力的爪子。
少年登时笑起来,琥珀色的眼里哪还有半分醉意,他拍拍它的头,从腰间的荷包里倒出一块白色的块状物来,递过去。白鸟愉快地吞了,弹了弹有力的红色爪子,将绑在右脚上的白纨亮给主人看。“乖。”少年奖励似的再拍拍它的头,伸手取下白纨,展开,上面“安好如约”四字清秀依旧。
少年勾起唇角,满是意气风发。
*婴勺:《山海经》记载:其状如鹊,赤目赤喙,白身,其尾若勺,其鸣自呼。文中笔者把它视为一种小妖怪宠物。
无回荒原。午时二刻。
无回荒原是大陆上的一块异地,传说神在创造大陆时,误将影子留在了西界,从而阻挡了天空的日光,这就是后来的无回荒原。无回荒原从来都是一片黑涔涔,因为没有阳光植被根本没办法生长,加之恶劣的气候条件,因而人迹罕至。
据传,千年前,曾有一位幻术师居住在这里,并在这里建了一座神殿,并布下严密的结界。神殿的结构诡异,据传每天午时无回荒原上唯一一闪即过的阳光会经过神殿穹顶,直透过穹顶上的小孔,并经过神殿特殊的构造将这一束神赐的光线延长至两个个时辰,以培养一种名叫妖云的花。所谓妖云,据传食之方能起死回生,活骨生肌。当然,这只不过是传说。
不过每到午时时的一米阳光是千万年以来人们争相来观赏的奇观。
天空是大片的乌云,看不见日光。虽是白昼,无回荒原上却暗如黑夜。厚重的黑色云层遮住了日光。冷意森森,荒原的色调单的可怕。一个黑影踏风而来,紧随其后的,一道白色的影子破尘而出。
两人你追我赶,追至荒原的最西部,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神殿。黑影在神殿前的白玉石祭坛下停下,站在两盏长明灯中间,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白影亦随之降落。
“阁下追我至此是为了什么?”黑影落在在祭坛前的空地上,一个回转,将蒙面的黑布扯掉,直面紧随而来的人。这黑衣人赫然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怪盗“红尘笑”——柳炎枫。看着眼前的人影,他冷然问道:“阁下好功夫。”
白影不语,半截身子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半晌,他终于出声,声音如泉水叮咚般轻灵好听,略带点俏皮:“前辈,小生追了你这么久,您就算是体谅一下晚辈吧,把东西还给我吧。”
一连换了三个自称,显得狡黠,声音隐约听得出是少年的稚气,这让柳炎枫不免吃了一惊:他自弱冠之后成名以来,鲜有对手,今日竟被这少年追得如此狼狈,不自觉的对那少年多了份好奇心。到底是纵横江湖多年的老手,他不动声色的将手中的东西握的更紧:“不知阁下说的是什么?”
少年闻言依旧是嘻嘻哈哈,往前跨了一步,伸出手来:“明人不说暗话。您方才在客栈‘拿’的那方玉印呢?那可是人家成人礼上的必备品,前辈这么做也不怕折了寿。”略显空灵的声音回荡在荒原的天空上,竟是让人没有半点可隐藏。他说的是“拿”。而不是“偷”或者“窃”,着实留足了他这个前辈的面子,但后半句话可谓犀利,听得柳炎枫一阵气闷。
“江湖上的规矩: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柳某既接了这单子,便要交差让雇主满意。阁下若是想要回,便先过了柳某这一关。”柳炎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红尘笑”的名号可不是吹的,既然是江湖第一怪盗,也不可小觑。传言八年前他曾一人对决朱雀堂六大高手,在重伤他们之后将名画《春居》交予雇主,从此一战成名,成为朝廷黑榜上一颗耀眼的星。所以,换做一般人,听到柳炎枫说这样的话,早就落荒而逃,哪里还顾及丢失的东西。可是,这次他遇到的是初出茅庐神经大条的罗慕尘。
柳炎枫原本以为少年会知难而退,岂料他只是轻轻一笑,又道:“哦?前辈有任务在身,可在下也有使命在怀。前辈手中的东西正是主人交予我的,若是在我手中失了窃,主人怪罪下来,在下可找谁说理去?”声音软软的,十分好听,语气也是不温不火,颇具优雅,却带着一股无法忽略的坚持和果断。柳炎枫才值而立之年,也是热血气盛,听罢,压下心头惜才的无奈,只微微蹙了蹙秀挺的眉,冷然道:“那,战罢。”说着将腰间的软刀抽出来。
“呵~”少年一声轻笑,又迈开一步,“那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