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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甘泉学案五(1)

侍郎许敬菴先生孚远

许孚远字孟仲,号敬菴,浙之德清人。嘉靖壬戌进士。授南工部主事,转吏部。寻调北大计,与冢宰杨襄毅[溥]不合,移病归。起考工主事,高文襄不说,出为广东佥事,降海盗李茂、许俊美,移闽臬。考功王篆修怨,复中计典,谪盐运司判官。万历二年擢南太仆寺丞,迁南文选郎中,请告,补车驾郎中。谒江陵,问及马政,先生仓卒置对,甚详明,江陵深契之,欲加大用,而王篆自以为功,使亲己,先生不应,出知建昌府。给事中邹南臬荐之,迁陕西提学副使,擢应天府丞。以申救李见罗镌级归。起广东佥事,转广西副使,入为右通政。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日本对贡事起,先生疏言发兵击之为上策,禦之为中策,对贡非策也。其后朝廷卒用其中策。召为南大理寺卿,晋南兵部右侍郎而罢。三十二年七月卒,赠南工部尚书。

先生自少为诸生时,窃慕古圣贤之为人,羞与乡党之士相争逐。年二十四,荐於乡,退而学於唐一菴之门。年二十八,释褐为进士,与四方知学者游,始以反身寻究为功。居家三载,困穷艰厄,恍惚略有所悟。南粤用兵,拚舍身命,毕尽心力,怠堕躁妄之气,煎销庶几。及过兰溪,徐鲁源谓其言动尚有繁处,这里少凝重,便与道不相应。先生顶门受针,指水自誓。故先生之学,以克己为要。其订正格物,谓:“人有血气心知,便有声色,种种交害,虽未至目前,而病根尚在。是物也,故必常在根上看到方寸地,洒洒不挂一尘,方是格物。夫子江、汉以濯,秋阳以暴,此乃格物榜样。”先生信良知,而恶夫援良知以入佛者,尝规近溪公为后生标准。令二三轻浮之徒恣为荒唐无忌惮之说,以惑乱人听闻,使守正好修之士摇首闭目,拒此学而不知信,可不思其故耶?南都讲学,先生与杨复所、周海门为主盟。周、杨皆近溪之门人,持论不同。海门以无善无恶为宗,先生作《九谛》以难之。言:“文成宗旨,元与圣门不异,故云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其立论至为明析。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盖指其未发廓然寂然者而言之,则形容得一静字,合下三言始为无病。今以心意知物俱无善恶可言者,非文成之正传也。”时在万历二十年前后,名公毕集,讲会甚盛,两家门下,互有口语,先生亦以是解官矣。先生与见罗最善,见罗下狱,拯之无所不至。及见罗戍闽,道上仍用督抚威仪。先生时为闽抚,出城迓之,相见劳苦涕泣,已而正色曰:“公蒙恩得出,犹是罪人,当贬损思过,而鼓吹喧耀,此岂待罪之体?”见罗艴然曰:“迂阔!”先生颜色愈和,其交友真至如此。

原学篇

天然自有之谓性,效性而动之谓学。性者万物之一原,学者在人之能事。故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为其能学也。学然后可以尽性,尽己性以尽人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而为三才,故学之系於人者大也。天聪天明,非学不固;威仪动止,非学不端;刚柔善恶之质,非学不化;仁义礼智信之德,非学不完;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伦,非学不尽;富贵贫贱之遇,非学不达。学则智,不学则愚;学则治,不学则乱。自古圣贤盛德大业,未有不由学而成者也。故先师孔子特揭学之一言以诏来世,而其自名,惟曰学而不厌而已。性之理无穷,故学之道无尽,学而不厌,孔子之所以为孔子也。然而三代以上,道明而学醇;三代以下,道丧而学杂,高之沦于空虚,卑之局於器数,浸淫於声利,靡滥于词章。呜呼!学其所学,而非孔子之所谓学也。其卓然志于孔子之学,不为他道所惑者,寥寥数千载之间,几人而已。乃其见有偏全,言有离合,行有至不至,择而取之,则又存乎其人焉。故学以尽性为极,以孔子为宗。若射之有的,发而必中,若川之归海,不至于已矣,夫然后可以语学。学之义大矣哉!(一)

学者既有志於孔子之学,则必知夫求端用力之地。孔子之学,自虞廷精一执中而来,其大旨在为仁,其告颜子以克己复礼,最为深切著明者也。人心本来具此生理,名之曰仁。此理不属血气,不落形骸,故直云克己。己私一克,天理具存,视听言动,各有当然之则,故云复礼。一日克己复礼,则无我无人,平平荡荡,万物一体,故曰天下归仁。己最难克,仁最难言,因循牵系,终身陷溺;刚毅深潜,一日可至,故曰为仁由己而不由人。出此入彼,即在身心之间,其机至严,其用至博,故曰非礼勿视听言动。此孔门学脉也。他如言敬,言恕,言忠、信,言闲邪、存诚,言洗心、藏密,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无非此理,无非此学,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焉尔矣。是故舍仁而不求者,昧其本心,不可立人道於天地之间;不由克己复礼而言仁者,道不胜欲,公不胜私,而徒以闻见凑泊气魄承当,无强至於仁之理。知克己者,一私不容,气质浑化,故功利权谋之说,非所可入。知复礼者,体用俱全,万理森著,故虚无寂灭之教,非所可同。修此之谓天德,达此之谓王道,此孔子之学,自精一执中而来,为万世立人极者也。学者于斯笃信不惑,而行之不惰,其庶几乎可以语学也夫!(二)

学不贵谈说,而贵躬行;不尚知解,而尚体验。《易》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孟子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见於面,盎於背,施於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此其说也。是故性定者,其言安以舒;养深者,其容静以肃;内直者,其动简;德盛者,其心下。反之,而躁妄、轻浮、繁扰、骄泰生焉。盖理欲消长之机,志气清浊之辨,见於动静,微於应感,如影随形,不可掩也。昔者虞舜,夔夔齐栗,以格其亲,而好问好察,善与人同,乃见其精一之学。文王在宫在庙,雝雝肃肃,而无然畔援,无然歆羨,乃见其敬止之功。孔子温良恭俭让,萃至德於其躬,而意必固我,至於尽忘,乃其学而不厌之实。凡古今圣贤所为师表人伦信今传后者,必以躬修道德而致之,断非声音笑貌之所能为也。故学者之学,务实修而已矣。珠藏而渊媚,玉韫而山辉,德聚於其中而发见於其外。有不修,修之未有无其验者也。不修而伪为於外,与夫修之未至,而欲速助长操上人之心者,皆孟子所谓无源之水,易盈易涸,不可长久矣。故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诚伪虚实,判若霄壤,其理甚明,内辨诸身心,外证诸家国,学之终身,不至不已,斯学之道也。(三)

论学书

《中庸》所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只在性体上觉照存养而已。但人心道心,元不相离,善与不善,礼与非礼,其间不能以发。故闲邪一着,乃是圣学吃紧所在。学者苟知得善处亲切,方知得不善处分明。譬诸人有至宝於此,爱而藏之,所以防其损害者,是将无所不至。又譬诸种植嘉禾,无所容其助长之力,惟有时加耔耘,不为荑稗所伤而已。(《答孟我疆》)

白沙“静中养出端倪”,敬斋只说“存养”,曷尝有看见察见两说牴牾?盖《中庸》首章言“不睹不闻”,末章言“无声无臭”,分明天命之性不可睹闻,不涉声臭,而夫子告子张曰:“立则见其参於前,在舆则见其倚於衡。”颜渊自叹:“如有所立卓尔。”又却是有所见,有所立。此两者要须默识,神而明之,道之在人,非优游散漫者所可入,必是凝精聚神,念念不忘,若有参前倚衡之见,及其与道契会处,原来声臭俱无。若存知见,便非道体。(《答陆以建》)

声色、臭味、安佚,自是天性之所不能无,不离乎气质者也。第是数者为性之欲,必其谨节中正,一顺乎天理之当然。性通极于命,而后性不蔽於欲,故曰君子不谓性也。仁之於父子等事,而谓之命者,何言?君臣父子宾主贤否之际,遭遇不齐,天道之升降否泰,消息盈虚,虽圣人有所不能必,是以谓之命也。然仁义礼智其性在我,随其时势所值,而皆有可以自尽之道。圣人奉若天道,即作用不同,要知各尽其事。命责成於性,而后命不违乎天,故曰君子不谓命也。究而言之,命无二,性亦无二。但人於声色臭味之欲,恒谓之性,生於君臣父子所处难易顺逆之间,多诿之天命,故孟子特伸此抑彼,使学者知所重轻云尔。(《答朱用韬》)

所谓天则超绝声臭,不涉思虑安排,然只在日用动静之间默识。可见此心一违天则,便有不安,加之於人,便有不合。惟其当作而作,当止而止,当语而语,当默而默,一不违於天则,而后协乎人心之同然。知此,则性之面目可得而言矣。(《答沈实卿》)

所谓透性与未透性云者,不知从何处分别?为是见解虚实耶?为是躬行离合耶?为是身心枯润耶?为是论说高卑耶?《易》言“美在其中,而畅於四肢,发於事业”,《孟子》言“根心生色,睟面盎背,四体不言而喻”者,此真透性之学。若以知解伶俐、谈说高玄为透性,某方耻而不敢,翁更何以教之?(《简罗近溪》)

老丈以毋意为宗,使人人皆由毋意之学,得无所谓欲速则不达者耶?《大学》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所谓诚其意者,只在毋自欺而求自慊,此下学之功也。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亦诚吾意而已。吾侪之学,焉可以猎等乎?此理才有悟处,便觉鸢飞鱼跃,触处流行,而不须一毫安排强索之力,然到得与自己身心凑泊尚远。孟子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程子曰:“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识者,默而识之也。识得便须存得,方为己有。时时默识,时时存养,真令血气之私销烁殆尽,而此理盎然而流行,乃是反身而诚,与鸢飞鱼跃同意。不然,饶说得活泼泼地,亦无益也。学者认得容易,翻令此中浮泛不得贴实。此即诚与不诚之介,不可不察也。凡吾侪平日觉有胸次洒落时,感应顺适时,正是诚意端倪,须要存养扩充得去,若作毋意见解,则精神便都散漫矣。(《与李同野》)

吾侪学问,见处俱不相远,只是实有诸己为难。能於日用工夫,更不疏放,一真一切,实实平平,不容己见盘桓,则此理渐有诸己矣。此学无内外相、人己相,打得过处,方是德性流行,打不过时终属私己,犹为气质用事。吾辈进修得失,涵养浅深,亦只验诸此而已。(《与万思默》)

人事自为简省,未尝不可,若不得省处,即顺以应之。洗涤精神,洒洒落落,无拣择相,更觉平铺实在。操舍存亡,昏明迷觉,总在心而不在境。(《与邓定宇》)

自心妙用,即是涓涓之流,亦即是汪洋浩大之海。鄙意则谓须有凿山浚川、掘井九仞而必及泉之功,涓流浩海,乃其自然不容人力也。

昔人学问失之广远,故儒者反而约之於此心。其实要反约,又须博学详说而得之,非谓直信此心,便可了当是也。(《与王东厓》)

知止致知,俱出《大学》,首尾血脉,原是相因。致得良知彻透时,即知是止,讨得至善分明处,即止是知,初非有本体工夫,亦非有偏全先后之别。古今儒者,悟入門路,容有不同,随时立教,因病制方,各有攸当,正不必以此病彼也。(《答胡体仲》)

格物之说,彼谓“待有物而后格,恐未格时,便已离根者”,此其论似高而实非也。若得常在根上看到方寸地洒洒不挂一尘,乃是格物真际。人有血气心知,便有声色,种种交害,虽未至目前,前而病根常在,所以诚意工夫透底,是一格物。孔子江、汉以濯,秋阳以暴,胸中一毫渣滓无存,阴邪俱尽,故能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非圣人,不足以当格物之至。(《与蔡见麓》)

鄙意格物以为神明之地,必不累于一物,而后可以合道。格致诚正,与戒惧慎独、克复敬恕,断无殊旨。(《与邓定宇》)

博文约礼,道之散见於人伦庶物之间者,文也;其本於吾心天然之则者,礼也。随事而学习之谓博,随学而反己之谓约。礼即在於文之内,约即在于博之时,博而约之,所以为精也。精则一,一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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