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城萧家后院虽然不大,却多少能看到江南园林的影子:以小见大,关中没有江南丰富的水系良木,所以院中多为灌木、丛草,石径自然隐凸而没有廊道,侧边竹丛前有一凉亭,亭中,萧恒看完萧赋带来的书信呆了好一会,萧恒年长萧晟较多,虽已近半百,却还是面朗形立,萧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萧赋从小性格就乖顺沉稳,他知道此信触动了大伯心中的某种情怀或心结而不便打扰,就一直陪萧恒对坐下去。
良久萧恒才看着萧赋道:“你这孩子内敛不张,我不说话你倒比我更沉得住气,你可知道你父亲让你此行的主要目的?”
萧赋恭敬道:“自我懂事起,家父就一直在照顾家庭而未离过姑苏,对大伯的思念之情却愈浓,此番我来,如能陪您些日子而不添烦,也是对父亲与您手足之情的慰籍。”
萧恒笑道:“这自是极好,但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你随我来。”
萧恒将萧赋引到书房中道:“我知道你父亲十八年前偶得一本武功秘籍《剑道有踪》并悉心传与你,我们萧家祖籍陈仓,也算书香之家,画画更是家传之技,你父亲从小好武,学的只是寻常家的拳脚功夫。有一次,父亲一位朋友来访,看到弟弟可爱好动,就画了一幅山水画给父亲,他说日后如成为武功高手,让他经常专注此画可裨益良多、更进一层,但我们家哪会去寻名师指点。你父亲长大后在长安靖王府做护卫长,因长相俊美、身材魁梧而为众多女子倾慕思念,其中就有王府千金,当时无人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想法,靖王当然不希望女儿与一个护卫长相好,但看到你父亲只是专注做好分内工作而从无儿女之情的表露,就放心许多,你父亲摄于人情纷扰早想离开京城,二十二年前,我们父母过世后,你父亲到了苏州,一年后成了家。”看到萧赋专注地听着父辈的往事,萧恒继续道,“你现在长大了,了解到父母的一些事也无妨。”
萧恒取出一幅陈旧的山水画展开来,又对萧赋道:“这就是那副画,你父亲在京城时也常看此画,他说也许是自己武功平常,那画怎么看还是一幅普通的画,他离开京城时对我说,父亲的遗物不便带离家乡,只是把那画临摹了带走。你与父亲长得极像,但你性格很持重沉稳,你父亲信中,说你按《剑道有踪》练就了一流武功,现在你好好看看祖父留下的那幅画,会不会有什么感受或发现。”
萧赋一看,这不是父亲经常让自己看的《江峰旅图》吗!但这原画中山峰的轮廓、凸壁、凹影和古树枝藤的线条竟然如百剑挥展,宣晕的云气又让心气随之缓移慢行,再往下看,江水或流或止,如浸趟周身,任萧赋知礼有节,此时也浑然忘我,更无视大伯在旁,顺手引桌上笔架的毛笔,在狭窄的书屋中飘、展、腾、跃,而毛笔如剑,舞出笔花千层。
萧恒立时明白,以侄子的武功,已能悟出此画原本的深意了。他退至角落的望着这眼前忽如其来的一幕。萧赋每几招便会顺势回望那画,但觉心越千峰、身过万壑、意尽千帆,之前习练《剑道有踪》已经到无界可延、无顶可触之巅,而此时剑法竟然可升华到踪留恒古、迹访苍穹之境,好不畅快!如一招“山雨欲来”原是人力挥出挟风裹雾的震撼踪影,契合剑道之有踪,但还是这招,《江锋旅图》却让萧赋随画中的跃然欲动的云雾,顺然引剑天然成招,更多了一层将雨而雷电的酝酿和磅礴气势!
二十年前黄衣女赠与萧晟的书,实为武林中从未出现过的奇书《剑道有踪》,萧晟本有武学功底,按书中稍加练习便感到功力大进,在萧赋五岁时,萧晟开始按书所示,教子习练,萧赋人杰聪颖,不到十五岁就已尽得书中所传,人们只知道姑苏武林,近的有城内显赫宋府的“翻云掌”、城外丘家山庄的“横竖十八式”,远的有太湖边林立的门派,但谁也不知道,不起眼的隔壁饭庄拥多少江湖人士穷尽一生都无法达到的上乘武功。
年轻时的萧晟已为出众的相貌频添多少烦扰,他也看到望族大家甚至没有普通天伦之乐,靖国公郡主又如何,当时她与萧晟两情相悦而不得始终,终远嫁荒蛮突狄。萧晟是安于简单的生活,当爱子已长成人中之龙时,他难免希望他更上层楼,于是他想到那幅画,但临摹的画怎么看都和武功不搭边,那原画应该自有玄机吧,再则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希望萧赋能去验证,还有他面临的婚姻,所以萧赋此行实际上还有父亲给以的另一个任务,在他觉得很简单,但对父亲也许非常重要。
萧赋尽情挥洒着《剑道有踪》之上的至高武功,约摸半个时辰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萧恒见萧赋大启大阖练武之后仍平和无噪,只是脸上洋溢着难掩的兴奋和羞涩,便暗忖侄子武功之高,城外的南北世家的武功当不过如此吧,萧赋确实有些羞涩于刚才取笔起武的唐突:“大伯,刚才侄子失礼了……”
萧恒忙打住萧赋的话:“好侄儿,男子汉得尽兴时不必拘泥小节,何况一家人,你父亲可不像你,言说长兄如父,可小时候他和我玩耍时可没有把我当大哥尊重,呵呵!”话到此处眼眶已湿润了,人老来更易念情伤感,萧赋知道他想念父亲了,大伯惟有一女已嫁入蜀中,平日也就和伯母相对相依,萧赋觉得自己应该多陪陪大伯,但他想到了湘鹤后天应该回渭尘客栈了吧,还有他也想念父母,想家了,但父亲另外的任务还需完成,他第一次感到情难两就的情惑,以前在家无忧无惑的时光呢?其实萧赋已经不是少年了,此时渐落的夕阳洒在萧赋微微泛红的脸上,更加目亮肤泽,未来时光带给萧赋的生活,将是多少的思考、决断、取舍和困惑,如同长辈走来的路!
萧赋在大伯家待了三日,天天对着画习武,这幅奇异的山水画在引意、观想中,将他的内力、轻功和剑法又提升到他都无法确定的高度。
第四天,萧赋决定向大伯道别,与萧赋几日的陪伴,大伯也知足了,萧赋道:“我此行还有家父委托一事,父亲说我姨妈二十年前在苏州与一焉耆国商人相识后,不顾父亲和母亲反对,随那商人嫁到焉耆国便再无消息,近期有一位焉耆商人到苏州,在我家饭庄偶然见到家母从厅堂经过,然后对父亲说焉耆国王妃与家母如同孪生姐妹,父亲深念母亲的姐妹情谊,宁可信其真,便让我到焉耆国看能否有机会见到王妃,我出来后听说焉耆国宫廷经常邀请武林人士前往聚会,我正考虑如何借得机会进得焉耆王宫。”
萧恒心头不禁闪过一念,这念头让他一惊,但他还是闲聊般问道:“你母亲知道这事吗?”
“父亲只对我说,他说暂不用让母亲知道,先让我去看看,如焉耆王妃不是姨妈就不用向母亲提起此事,以免伤感,如王妃确实长像我母亲,他会带母亲去焉耆国相认。”
萧恒刚才闪过的念头又强烈的出现了,但他还是疑惑哪有这么巧合的长像,他让萧赋在此稍等。
不一会,萧恒取来一副女子的画像展开给萧赋看,萧恒一言不发地盯着萧赋,萧赋惊得脱口直呼:“母亲!”他迷惑问道:“大伯见过家母?可我记忆里您从未到过苏州。”
此时的萧恒的惊骇更胜萧赋: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二人,莫不是兄弟心中永远都不能忘记‘她’,就找到和“她”一样长相的爱人,以这样的方式和‘她’不再分开了,他心中叹息到:也真难为弟弟了。看到大伯有些呆滞,萧赋带着未脱的稚气和好奇道:“大伯您怎么啦?”
萧恒回过神来,忙掩饰到:“你父亲和我常有书画往来,你母亲的这画就是他带给我的。”
萧赋还是有些不解道:“母亲一直比较简朴,画上的发饰却很精美,还有衣服很漂亮。”
“这有什么,衣服发饰可以在画中添加嘛。”萧恒还是故作随意道,但心中对萧赋此行焉耆更多了些担忧,好在萧赋的武功已少有对手,当会顺利的,萧赋则有些天真道:“也对啊,家中生活简朴,父亲买不了贵重的首饰给母亲,就在母亲的画像添上去让母亲高兴。”
萧恒笑道:“您父母很恩爱,你又这么孝顺、优秀,真是幸福的一家人。”
萧赋想到什么似的,又道:“对了,与父亲分别二十多年的表妹就是我姑妈,前几天还到苏州看望我们,她好慈祥,我的剑就是她送的,原是皇宫中的极品宝剑呢,您和姑妈、父亲什么时候能再相聚?”
萧恒深情道:“你父亲在信中也提到表妹的事,我也时常盼望大家再见的时候,会很快了吧。”此时的萧恒对弟弟和侄儿又有一些所不知的疑问,但他知道:有些疑问不需要去解开,只需要信任和祝福,特别是对亲人心中的那份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