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沈舜卿先生書
吳廷棟
某目擊時艱。無力挽回。本不敢戀此一官。貽譏尸素。又不敢藉口圖報。稍失素守也。東省吏治廢弛。積習甚深。若非振聾啟瞶。先從人心廉恥。大加整頓。難望挽回。僅此張皇補苴。苟且目前。恐終無濟耳。黃河決口。既不能塞凡橫流所經。歲有改徙。不但水災已成定例。且日有加甚。捐輸久竭。振囗無資。土匪因之時時竊發。其愚民之不聊生。亦可想見。然大局雖糜爛至此。而根本實猶未傷。若得一二人從本原處補救。亦非竟不可為力。蓋 國家深仁厚澤。培養二百餘年。人心甚固。又值 聖主在上。虛衷求治。仁明寬大。惟以愛民為心。誠使有一二知本務者。能將順其善。輔養 君德。以讀書窮理清心寡欲為知人之本。夙夜孜孜。一意求賢共治。而崇獎直言。絕去自聖之心。以通下交之誠。首擇宰輔軍機及部院大臣。相與講求治道。使薦舉各省督撫藩臬以重其選。然後責內外大臣各精擇屬吏。如有特出之才。皆得不時登薦。以待擢用。又必重廉恥之防。開功名之路。如有以贓敗者。重坐舉主。惟信賞必罰。力振姑息欺飾之弊。又以其間沙汰內外囗員囗兵。以清官制營伍。而躬履節儉。嚴立法制。凡侈靡淫巧無益之費。概行禁絕。一切以次整理變化。以漸以期。反風俗於醇朴。要必在 君志先立。規模先定。上下一心。設誠致行。濟以果斷。將不崇朝而人心轉移。而以其鑽營之智。奔競之才。共趨於興事赴功矣。來示稱曾滌生侍郎書。謂當今之務。在行善政以養民。資民力以養兵。為洞見救亂之本。是則然矣。竊謂必先正君心以取人。得人以善政。則又本中之本也。誠知此。則所當憂者正大。一時之匱乏。小醜之滋蔓。又何足深憂哉。若如今之所謂急則治其標者。凡一舉動一設施。皆自剝喪其元氣而已。又豈知愈急則愈宜治本。且舍是而無可措手乎。去歲部議。直隸由今春始。錢糧搭收三成大錢。 上諭有不遵行多收銀者。以枉法贓論。通省譁然不靖。雖明知窒礙難行。無人敢發一言。入 覲時。因陳大錢之獘。反覆辨難。竟得 聖心豁然意解。洞悉其獘。復見當事及主斯議者。剖辨益力。亦無不以為然。可見進言之道。只將利害之念除去。自然理明詞達。真是非所在。自不可奪。後來新任譚竹囗制軍同王大臣會議。竟將錢糧收三成之議停止。惜乎不敢竟言大錢不能行。仍留此遺毒耳。制軍履任。極力整頓。口碑載道。惟自請大錢數萬。派州縣繳銀具領。人人不以為便。謗聲四起。又可見政體必在順輿情也。
上何小宋制府書同治十一年
楊德亨
亨無斯民責。日抱斯民憂。然迂腐學術。無當時宜。獨曾侯相忘分下交。時或少效區區。而執事夙昔垂愛之殷。一如侯相。往歲。台從過金陵。亨破例先行謁見。今年三月。執事由蘇撫權任江督。亨尚未晉謁。先陳明所知人才。凡此皆為圖報從前知遇。亦或藉此少為斯民分憂也。此時心所欲言。不一而足。而未敢遽發。蓋由同治五年以至今日。四五年契闊。彼此相知相信。未知能否如舊。是以欲言而仍中止。四月十八日荷蒙枉顧。二十九日亨晉謁。復蒙優禮。一如在安省時。足徵夙昔愛士之深。不以分位崇高。少改常度。而心所欲言者。由此動矣。五月十六日因事晉謁。語次偶及去歲上曾侯相條陳。比蒙索觀。竊以當今時事。 朝政清明。內外大臣。和衷共濟。中興氣象。誠堪歌頌。惟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此意藏之心數年矣。同治九年。侯相回任江督。亨略發其端。未嘗盡所欲言。蓋慎之也。茲幸遇執事誠切愛民。又深信亨。諸凡陳論。皆發於斯民一念。特為敬陳之。如是也。可否分別奏聞。庶幾 朝廷設法防微杜漸。永保無疆之休。如非也。請置之。一士子不以讀書為事也。昇平以後。士子爭趨捷徑。意圖弋取功名。功名心熱。志趣流於卑污而不自知。其間稍有氣骨。不逐時趨者。反或笑以為迂。將來士風日下。不知何所底止。庠序中無純儒。 朝廷上焉得有名臣。此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一也。一儒學教職不以表率為心也。亂後仕途太雜。捐納保舉。紛紛然來。太府憐其清苦。委曲調劑。於是委署者。不問賢否。例準送考一次。是明以教職為利藪。上以利藪處教職。教職亦因以利藪自處。而表率二字不復問矣。教諭訓導。名義森嚴。一變而敗壞至此。此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二也。一學政大員不復顧名思義也。學政一官。為極清貴之品。 朝廷特重簡放。亂後舉行考試。所有一切陋規。不蒙體恤稍減。乃反加重。且不問官紳能否應付。而以如此清貴之品。行為乃與市道無異。致令有心隱憂。無知述為笑柄。此風一播。將來必致浸成上下交征利世界。此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三也。一人才造就無法。將漸至空虛也。無文猶興。惟豪傑之士。下此皆賴君相造就。中興人才濟濟。胡文忠曾文正二公造就最多。文正公造就苦心。吾所親見。文忠公行世遺集。讀之猶使人鼓舞興起。二公既沒。此風遂衰。 國家所以造就人才在學校。今學校未足恃矣。所以拔取人才在科舉。今科舉又未足恃矣。功名一途。將襲取者可以倖獲。是驅天下之士。相率共趨於襲取倖獲一途。而實學不復問矣。造就無法。人才將漸空虛。此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四也。一良吏不獲久任也。衙署如傳舍。雖伊周無能奏功。昇平以後。仕途人員擁擠。大府憐其清苦。委曲調劑。於是委署者無問賢否。例準取漕一季。竊以州縣為親民之官。矧經變亂。急須良吏培養元氣。遷轉太頻。何能有濟。上下不以民生為念。只圖調劑候補人員。等而上之。 朝廷於督撫大員。亦覺遷轉太頻。此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五也。
一劣員不見參劾也。亂後餘生。百方栽培。猶懼無以生全。而劣員虎狼性成。侵漁計熟。不以百姓為赤子。而以百姓為魚肉。所在多有。而桀黠者。往往借整頓好名目。巧圖剝啄。為蒙蔽計。百姓恨入骨髓。無能上達。大府因亦漫信之。而不察其實。即明知之。亦或強為容忍。不囗深究。而地方於以糜爛矣。大府日以緝盜為心。而無形之盜。潛藏於州縣中者。乃不委員密訪。懲一警百。在大府亦或發於寬厚為懷。要之不察吏何能安民。不除暴何以安良。此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六也。一釐金承辦失體。漸失人心也。抽釐助餉。中興藉以成功。惟行之既久。獘端叢生。邇來起比較例。獘更加重。商民頗多怨言。大抵利歸中飽。怨歸 朝廷。往年初起釐金時。大府明諭百姓。以 國家抽釐蓋出於萬不得已。軍務一平。當復舊章。茲軍務可謂少平。不但不復舊章。收數反更加密。若不及時酌量裁減。妥籌持久之策。恐東南民生。日見朘削。即協餉一宗。亦非東南所能久任。竊以為中興得力固在釐金。此後失人心傷元氣亦在釐金。見在督撫大員。大抵從艱難困苦中來。而承辦委員亦半係讀書人。為獘尚輕。將來勢隨時變。利權一入小人之手。禍不可勝言矣。此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七也。一農夫不耐作苦。動起妄想也。本朝立法。最重培植元氣。 聖諭十六條。深入人心。乾嘉年間。風醇俗美。幾於比戶可封。其時農工老死田閒。日得錢三四十文。心願已足。毫無別想。亂後人心大變。無復從前渾龐氣象。時有不靖意思。推其根源。蓋由於軍務一興。開出功利世界。此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八也。一田畝不值錢。將漸荒蕪也。曩日風氣。我皖南最重田畝。民間有富字田打底之歌。往往祖父勤勞積累。置田十餘畝。池塘灌溉。桑麻樹植。百計經營。不辭勞費。子孫世守。永為恆業。此風猶仿彿古者重農之意。蓋由 本朝立國。最重農桑。永不加賦。著為律令。邇來不然。轉有累字田當頭之謠。年豐榖賤。按畝私派者多。而地方官復不免有照畝攤派之舉。若不嚴行改正。將恐囗以田畝為畏物。而漸致荒蕪矣。逐末風盛。務本意微。此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九也。一湘淮軍營習氣宜預思化導也。湘中民情。夙稱渾樸。兵興以後。大半從戎。國家得其死力。削平大難。而地方風氣。因以大變。淮南亦然。亨以為席百戰之餘威。而加以驕淫之氣。勢必難靖。見在功成宿將鄉居。度必有潛移默化之妙。亨讀詩至秦風集註。有云秦人之俗。大抵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然本其初而論之。岐豐之地。文王用之以興。二南之化。蓋由雍州水深土厚。其民厚重質直。以善導之。則易以興起而篤於仁義。吾於湘淮亦云。宜及時化導。若不及時化導。深恐習氣漸染。流獘必多。此根本之地。似覺不無可憂者十也。凡此十可憂。讀書之暇。偶一念及。深為寒心。蓋嘗靜思其所由致。而熟籌其所由弭。自古醇厚之風。百年培之不足。一旦敗之有餘。 本朝 列聖相承。一切胥從根本培植。法良美意。遠邁漢唐。近因軍務繁興。大開保舉之例。一時得人最盛。而風氣之敗實由於此。州縣羞為。人人妄徼督撫之倖。數百金不滿意。人人隱懷巨萬之想。亨撫時興感。追憶從前。醇澆大異。見在軍務告竣。保舉停止。而風氣猝難救轉。凡十可憂之所由致者。蓋如此也。
咸豐八九年間。亨挈家轉徙。靜觀時變。嘗思預有以弭之。以為人心所以正。風俗所以厚。人才所以成。罔不由學。前此學術敗壞。釀成亂階。當今日而思奏功。功成而無後禍。端須整頓學術。自古創業而不由學。必無以端本善則。數傳而後。獘端將百出。唐之太宗是也。守成而不由學。必無以肅清亂源。數年之後。亂端將四起。唐之肅宗代宗是也。遐想乾隆嘉慶年間。家給人足。風醇俗美。治平之盛。幾於唐虞。亨身沐德化。飲水思源。蓋由順治康熙創業之始。 聖君賢相。專一講究朱子正學。故立國大體。創始制度。盡美盡善。傳之數百年。永無流獘。可見治法必由治道。治道必由正學。遠徵之異代如彼。近稽之 本朝如此。其已然之效。蓋有歷歷不爽者。即如粵匪亂起。東南半壁。人人甯為大清民而死。不甘從賊而生。英雄豪傑。恥為賊用。此豈能倖致與。亨壯年讀書。專務窮經。而以 欽定七經為主。其間異說紛紜。凡經 御案折衷。罔不意味深長。道理歸於至當。久之漸次讀及學政全書。又久之恭讀朱子全書 御製序文。仰見崇儒重道。確宗朱子。其間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 聖訓可以模範百世。論者徒稱羡 本朝真切愛士愛民。而不知由於創業之始。 聖君賢相。專一講究朱子正學。故能灼見民為邦本本固邦寍道理。不為一切歧途所惑。嗜欲所奪。功效所由。不可誣也。今 國家中興。名為守成。無異創業。粵匪捻匪回匪。蔓延十七省。數年之間。一概蕩平。武功可謂極盛。然以武功定天下。要必以文德安天下。文德者何。學術是也。亨不揣愚賤。輒為 國家求長治久安之策。深願執事奏請 朝廷。恭奉國初為法。大端治道之本。 朝廷知學。自能慎擇師傅。輔導 聖德。 聖主知學。自能正身為天下先。所有立法用人。自能克去己私。一出於公。內而宰輔外而督撫知學。自能正身為屬吏倡。所有因革黜陟。自能從民生起見。毫無不明不公之處。毫無瞻顧遲疑之意。大小臣工知學。自能誠心為國。曉然共知民為邦本。一以民生為心。凡有益於民生者。極力興之。有害於民生者。極力除之。不至於急迫。亦不至於因循。大小臣工。本真切愛民之隱。正身率物。士庶自然風動。無煩家喻戶曉。自內而外。由上及下。罔不知學。有治人。又有治法。而所謂十可憂者。自默消潛化於不知不覺之中矣。
伏惟 皇上登極。立正姦佞典刑。軍興以來。專任曾侯相。一切囗放大員。皆密 旨下詢。而後施行。九年山東丁撫軍奏聞奄豎一案。立即就地正法。今歲歲曾侯相捐館。立起彭宮保出山巡閱水師。揣 朝廷用意。似覺不徒巡閱水師。兼資彈壓東南。即執事忽於往歲調任蘇撫。與江督切近。 朝廷似亦有意。凡 宸衷默運之處。蓋具有知仁勇全德。故能知明處當如此。且 登極之始。首擇師傅。倭中堂等朝夕輔導。度 朝廷於學術。當早視為立國第一義。大臣幸遇 聖明如此。誠能破除安常習故意見。而進以法 祖之義。必當立蒙 嘉獎採用。特患見不及。或雖見及。而不囗為 朝廷一陳明耳。往歲亨旅寓皖省。其時執事職任方伯。約束州縣十餘條。囗拔良吏游子岱於政績未著之先。即此一二端。足徵素蘊。然而其時上有督撫。分位所在。終難直行己志。茲則可以直行己志矣。論者謂回匪未靖。海氛方烈。當以富國強兵為要圖。然自古聖賢處變之道。總以內固根本為首務。根本為何。學術是已。學術者。人心所以正。風俗所以醇。人才所以成者也。人才盛。不以富國強兵為事。而國之富。兵之強。無一不由於此。何患內訌。何患外侮。論者又謂整頓學術一論。意在治本。未免曠日持久。見在治標方亟。不宜緩圖。不知君相學問。在實事上辨是非。在此心上辨公私。此志一定。立見整頓。無曠日持久之可言。即如十可憂中。有須奏聞而權不在己者。有無俟奏聞可以直行者。亨以為宜一面分別可否奏聞。一面就力所能及整頓。整頓一事。可以少為斯民分憂。即是整頓學術中一端。所爭只在實事上辨是非。在此心上辨公私耳。而辨公私尤為辨是非根本。亨質庸學淺。兼少閱歷。今年六十八歲。精神衰損。學問荒落。已成老朽無用。徒以斯民一念。日廑夢寐。夫上下相交。各有當盡之分。去歲上曾侯相書有云。言而不中。由於寡識。其過輕。知而不言。由於寡情。其過重。輾轉思維。甯以寡識得過。不忍以寡情自安。今之惓惓於執事者。猶去歲之惓惓於曾侯相也。臨呈不勝慚懼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