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馮展雲侍讀書
龍啟瑞
前奉手書。諸務坌集。尚稽裁答。然每念肫然見愛之誠。與殷然下問之意。未嘗不縈洄於中而不能自已也。計維職業清閒。詠歌不廢。慰甚。竊嘗謂人雖至忙迫之時。亦必有一二刻之閒。可以安坐讀書。今之居館職者。終日翛然物外。無世俗之事關其慮。於此而猶不能博考古今得失善敗之蹟。與夫禮樂文章之用。以備他日當路而可以自見者。此與凡民之惰游者何異。此何足為卓然自命者道。能知所先務。而不泛用其力。斯可貴耳。治經自是學人第一要義。而求其有裨實用。則史籍較經義為多。荀卿子曰。欲觀後王之蹟。則於其燦然者已。今之史冊是也。經術固不可不明。然行之貴得其意。如徒拘於章句訓詁。則是俗儒之學。若欲按其成法。推而行之於世。則如井田封建。用之於古則治。用之於今則亂。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故空談經學者。正如夏鼎商彝。無適於用。要惟約其理而返之於身。因以推之於世而不泥於其術者。庶有富焉。然則今日之學。亦先學其有用者而已。某智能寡薄。向為無本之學。又中廢而不克自振。今僅用之以教人。尚支絀不足於用。則異日之施行於世者可知已。因閣下殷殷垂問。故不祕其愚。而思有所贊於左右焉。伏惟鑑察不宣。
答陸祁生書
徐準宜
春閒接奉唁函。曾於致畫水丈書中。附筆致謝。嗣復奉手翰。并拜大集之惠。比子燾歸。又承寄書。及選刻七家古文。所以哀憐不孝創痛哽塞之情。而廣其偪仄無聊之見者。甚至。重以獎許過實。感恧何可勝言。大著清剛雋上。必傳無疑。而詩中寄託深婉之作。尤耐人吟諷。吾鄉諸前輩中。亦未數數見。能如是。信可嶢然自異於數百年之閒。古文義法兼備。無愧於七家而八之。宜生平未治古文。詩亦未敢多作。自知才力淺薄。無能與工者角勝負。乃蒙足下不以為不足與於斯事。而俯賜覽觀。宜不勝悚然若驚。姑即扣槃捫燭之智。揄揚萬一。不知其有合焉否也。七家選擇矜嚴。啟示後學。為益不少。顧宜胸中尚有欲言者。輒因讀七家文而偶發之。以陳於足下之前。伏維教正。幸甚幸甚。望溪與孫以甯書。有曰。太史公蕭曹世家。條舉其治績。則文字雖增十倍不備。故嘗見義於囗侯世家。曰。囗侯所從容與上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存亡故不著。此明示後世徵文之士。以虛實為詳略之權度也。其言當矣。然而知其一未知其他也。望溪蓋以史法通於傳誌。鰓鰓然自白其所作徵君傳之非囗。句略耳。殆未知其義之即可通於他文。又未知其義之兼可通於為學也。夫文之與史。亦豈有異哉。史之所記。政與事也。文以載道。人能言之。而不知政與事之外。非聖人所謂道也。其說非可更僕終。姑略而言之。史也者。道之實而可見焉者也。文也者。道之虛而託焉者也。皆歸於有益於政與事而已矣。非天下所以存亡。不足以為史。即非天下所以存亡。人事所以得失。不足以為文。是故論孟也。書也。禮也。春秋也。易也。左氏也。國語也。列代之史也。何一非天下所以存亡。人事所以得失者乎。惟詩以言志。似無關於存亡得失之政。然讀之者。可以興觀囗怨事父事君。則其關於存亡得失者。尤博而隱焉。由是觀之。誠有係於存亡得失。無論其為駢偶陸宣公文是也。聲韻之文皆可謂之載道。無係於存亡得失。雖合於秦漢唐宋以來古文之權度。亦僅與駢偶聲韻同為詞章之學而已。於道奚當焉。且文莫善於聖人。而天之生聖人也何為也哉。天生民而立之君。君者。為民而立者也。其生聖人也亦然。必欲其傑出孤立於千百庸眾之上。而以自高也。設無此千百庸眾。則固無所見聖。亦無為貴聖矣。是故堯舜禹湯文武。治一世之庸眾者也。孔孟。治萬世之庸眾者也。治一世以政。治萬世以文。文者。政事之所出。即道之所在也。學文即學道也。是故公卿大夫者。輔君以成治者也。賢人君子。輔聖以成治者也。臣不能輔治。則謂之不稱職。賢不能輔治。則謂之小人儒。儒之有君子小人。不僅分於公私邪正。而尤分於大小也。設也公卿大夫所勤勤者。非存亡得失之大端。而惟籩豆儀文之是習。簿書期會之致慎。輒曰吾以是翊君之政。賢人君子所勤勤者。非存亡得失之大端。而惟虛談夫道德性命。敝精於訓詁箋疏。輒曰吾以是紹聖之統。其有當乎。無當乎。必有能辨之者矣。以是律望溪以下諸家之文。以是律震川荊川遵巖唐宋人之文。其輕重離合。不俱可知哉。不可因史公之言而悟為學哉。
大抵望溪惜抱茗柯三家之文。淵雅皆相近。惜抱之賈生論。茗柯之原治。尤囗然有當於鄙心。而惜抱以賈生諸葛為識時務之要。謂古文尚書之言漫然泛博。人誦其書莫可指摘。必以為聖賢之言如是其當理。不知言之不切者皆不當於理者也。旨哉言乎。包蘊閎富。勝於方氏之言文矣。然其意亦止以為讀書論世之方。殆亦未知可為學者之鵠也。惜抱之學。或遜望溪。望溪生平邃於周禮。由惜抱此言觀之。則望溪之言周禮。亦第使人無可指摘。并有可指摘處而不自知其學之不切於時也。周禮一書。出自何人。姑不具論。孔子言夏殷之禮吾能言之。杞宋不足徵也。居今日而言周禮。其不足徵。什伯於夏殷可知也。自孔子不能徵。夏殷之禮於周衰。而方氏顧能徵周公之禮於今世乎。其意豈真以為今日必可行周禮乎。抑第以為古書而研說之也。其於時務之要何如哉。惜抱學於望溪。故其學亦僅止於詞章。宋儒於昌黎僅許以因文見道。不知因文見道。自古聖人莫不皆然。觀孟子列敘聞知之聖人。可見聞知者。誦其遺文而知其道也。豈曰接其言論哉。以退之當之。殊有慚色。不謂後世之文因道而見文。反得文而遺道也。無乃囿於所習而不知察與。且夫讀書而不能溫故知新。囗通曲鬯。雖多而奚為。自夫釋經者。章有連詁。句有定解。而經之亡也久矣。非亡也。所解固是。而以範後人之心思。不許其稍有囗出。而經之義由此陋矣。子貢子夏能通其說於詩之外。故有始可與言之許。豈直謂之教然哉。凡書固未許夫執一以求之者讀也。雖然。道有大小。無往而不為存亡得失所係。而其淺深曲折之際。適觀助博之餘。固在在有引人入勝者。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特致遠則恐泥耳。宜擾擾馳騖者四十餘年。識大識小。迄無一就。近雖獨抱此見。而齒疏髮白。來日苦少。即自今以往。專精竭神。復安能有可自信之一日哉。度終不能如世之為訓詁詞章者。猶得藉一藝以自見。其與草木同腐也決矣。又何冀乎。然使世有英才。或閒有志於處則輔聖出則輔君者。其或自鄙言發之。以為識途之老馬。未可知也。所索經義數十百條。皆蓄之胸中。未欲遽爾錄出。良緣怨艾之餘。中腸結轖。亦恐所見未定之故。惟所述原學六篇。初囗為申耆將去。欲付剞劂氏。聞已入君家朗甫先生切問齋文鈔中。宜以所言既不附於漢宋兩家。又其文縱筆為之。漫無紀律。率爾付刊。即使中有可取。亦慮其無文不遠。擬俟別錄一通。寄呈左右。誠欲得深於古文義法如足下者。改削而存之。俾得有聞於後。則萬幸矣。狂夫之言。里中君子雖多。一二人外。殊未敢與語。不向足下一傾吐而誰告耶。足下集中謙儉說。輕諾辨。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細讀終不可為訓。能割愛刪去否。宜既蒙不鄙。故不敢為足下佞柔之友。大抵吾人立言。不論奇正。要歸於不易。猶制治者見成法之已弊。毅然更之。而弊乃愈甚。則不若姑仍其舊之為愈矣。且自古無無弊之法。以謙儉為弊。則仁智忠信亦有弊矣。可立說非之乎。語曰。言必稽其所終。願足下平心以察其所終。可也。前此來書。日置案頭。時時展玩。不異晤對。誠無聊中一大幸事也。胸所欲言。未罄百一。伸紙疾書。已數千言。屢欲毀之。既而思尊集中云。君子之文。亦自竭其才與識耳。毀譽非所計也。況宜本無意於文乎。足下姑妄聽之。為宜藏拙。至屬至屬。
今世言古文宗派者。曰桐城。曰陽湖。此口耳之相習。有不盡然。桐城方侍郎。繼武者劉姚。正變宗旨。亦既同源異流矣。陽湖張編修。折衷經訓。出入魏晉。兄弟師友。各有軌轍。華實之閒。往往泲河之離合。獻校采茗柯先生手定海峰文鈔。則又信陽湖之文。未嘗不規桐城。承學之士。無所用其墨守也。今得見求志齋遺文。折衷史法。推大文事。仲平先生蓋洞乎藝必達道。儒非空言。與會稽章氏文史通義。同笙磬之音。但使學於古人者。優柔饜飫徐先生此篇。意內言外。可以摧陷廓清剽賊之文。虛憍之文。空言無事實之文。諧笑酬酢俳優之文。皆如大風之吹垢。不佞生晚。不獲奉手通人。猶幸內交令子士安且四十年。垂老得讀此文。雖嗟惜原學六篇不傳於世。而古不朽之立言。正不以多為貴。即以先生之意。讀先生之書可也。獻平生之言文章二要。曰有實有用。庶幾質諸先生而無疑。宗派之別。得無駢枝。譚獻跋
答陸祁生書
徐準宜
壬午秋與平甫同寓京師。相樂也。已而將別。平甫曰。君行矣。強為我一言。子若言。則吾先言所志者而質之子。其可乎。蓋吾自束髮以至今。吾之志凡三變而未始有極也。吾少為科舉之文。見夫鴻生鉅公出語驕人。以為文章者。契券也。功名者。有途路者也。味是。則不足稱時人矣。勞吾精敝吾神以從事焉。凡書之博大奧衍。閭里師所不蓄者。見之而若驚。拾焉而若浼。懼其勞吾神而敗吾志也。而又見夫循此者得。不循此而亦得。或循此而未必得。吾之心疑焉。然而歲月遷於上。而毛髮變於下。如是者已七八年。此吾之一變也。謏聞以為高。弔詭以為狂。亦嘗聞其風而慕之。不該不囗之單文碎義。獵取以為夸。而書之大體者不知也。以為讀書者。怡吾神適吾性而已。不知而不問。是縣解也戾古而自作。是圓機也。不必勞身苦心。以索解於不可作之古人。華筵當歌。囗囗其形。飄飄乎若神厲九宵而糞壤千古也。謂文章之能事。譁眾而已。樸學者不足稱。而循本者大無謂也。然持吾之所能為。以較夫世之工者。余無甚忝焉。而古人名聲若日月者。或弇陋而無華。跲於口而不可誦也。吾始而疑。繼而懼。疑夫古人之或余欺。而懼余大惑之終不可解也。此又余之將變者機也。然而歲月遷於上。而毛髮變於下。如是者亦六七年。若夫包羅百氏。旁通九流。成一家之言。綜萬物之情。吾今知貴焉而未敢有志也。嗟夫。吾之志凡三變。而吾之壯時則既逝。而今所志者。茫乎其無津涯而無所向也。不亦大可悲夫。曾亮聞其言而驚焉。且有所懼焉。何其言之有似於我也。吾不能自言者。而平甫言之。吾且不自知其可悲也。不亦大可懼耶。雖然。吾與平甫其自是而務於實乎。自先秦兩漢之書下到今。讀其近古者焉。不如是者文卑。黃帝顓頊之書下到周。讀其近古者焉。不如是者文偽。凡學之道。在因吾所知以求其所不知。是謂精一以致二。雖杪必效。無畏所不知而阻其所知。在因吾之所能而求古人。無循古人之所能而忘吾身。無達於心而畏難於手。無玩其詞而不求諸聲。無割裂首尾而資高言。無改易途轍而適異路。無小有所獲而襮於人。人無告人以不問而取憎。無畏乎時譏。無疑乎古人。無欺乎後人。吾與平甫其樂是而終吾身乎。進於是而有事業焉。是待時而成者也。進於是而有道德焉。吾不敢為平甫限也。然平甫之所志於是文者。固舍是而末由以成者乎。
城南書舍圖序
吳嘉賓
昔人謂年少讀書之時。非著書之時。予嘗以為不然。君子終其身無著書之時也。豈獨年少哉。雖然。讀書矣。將無疑乎。將無信乎。將無是非乎。疑者將棄之乎。信者將意之乎。是非者將一之乎。必將析其疑。同其信。別白其是非也。如是則安能以無著。著之為言。顯吾之所藏於心者而已。所謂著之於策也。非作也。如使吾奮然曰。吾方著書教後世。古人之為言者不備也。雖聖人敢有如是之一日乎哉。如使吾析其疑。同其信。別白其是非。著書即讀書也。無讀無著。無著無讀。讀如聽辭。著如論讞。今語治獄者曰。子姑聽辭勿論讞可乎。自宋以後。士之著書者多。由讀書者多也。弊在不忍而兼存之爾。善讀書者。勤慎所存。吾讀書而疑焉。毋曰疑而已。必有說。吾著吾之所以疑。他日有以思也。觀說者。亦得吾之所以疑。有以為吾釋也。吾讀書而信焉。毋曰信而已。必有說。吾著吾之所以信。他日有以據也。觀說者。亦得吾之所以信。有以為吾徵也。吾讀書而是非焉。毋曰是非而已。必有說。吾著吾之所以是非。他日有以辨也。觀說者。亦得吾之所以是非。有以為吾折衷也。如是乃可以明吾心。修吾辭。退然而讓曰。吾未敢著書。是自欺自匿之道也。是塞來者之術也。著書猶言語也。吾言而善。天下將應焉。而吾將求益焉。吾言而不善。天下將違焉。而吾將改以從善焉。慎之可也。貌為默不可也。今之世。妄說者亦多矣。彼固有說。而後天下得以知其妄也。否則妄者且冒賢矣。懲妄而廢說。與因噎而廢食。奚以異哉。夫妄者。雖戒之不止也。使謹者畏而不敢言。則吾心之所得。將何由而待正於天下後世歟。吾友葉潤臣為城南書舍圖。請予一言。潤臣從父兄之後。其能讀書吾知之。其能不徒讀書吾俟之。潤臣謹者也。故以其素與潤臣交相勉者。書以為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