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浦东机场降落,天下着阴冷的小雨。我给陈晨打完电话,直奔宾馆。来不及收拾行李,我拨通了靳靳的电话,可是一直占线,无人应答。我看了看表,下午5点15分,心里涌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应该在为晚上的“工作”打扮。顿时,想吃了一个死苍蝇一般,我恶心地扔下电话,走到了街上。
我住的地方正好在南京路,两旁都是高大气派的商场。我从不逛街,无论陈晨怎么哀求,我都没正儿八经陪她逛过一次。所以,我随便拣了个商场进去,直奔箱包部。
服务员微笑地迎了上来,说着上海软软的普通话:“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看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女士挎包就犯晕,连忙说道:“我需要一个包儿,女士的。”
“请问是送给小姐还是长辈?”
“送给我女朋友。”
服务员灿烂地笑着:“您女朋友真幸福!”
我嘿嘿笑了笑:“可是,我不懂你们女生喜欢什么样的。”
服务员温和又耐心地帮我挑选着,最后,她帮我选了一款小牛皮的墨绿色挎包。牌子什么的,我完全不懂,刷卡的时候却着实被吓了一跳,7500!我抖着手,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道:“给我包起来”。
回到宾馆房间,靳靳还是没给我打电话,我打开电视,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一边看,我一边告诉自己,我之所以这么牵挂靳靳,不过是因为她曾经是我初恋的对像,有时一起长大的邻居。我告诉自己,无论怎么样,这都是最后一次,听完她的故事,我再也不会三心二意,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看着看着,我坐起了身子,双眼紧盯着电视屏幕。
“2010年5月11日晚,北京警方兵分四路突查天上人间、名门夜宴、花都、凯富国际等4家豪华夜总会,当场查获有偿陪侍小姐557人。4家夜总会被勒令停业整顿6个月。”
我一下子跳起来,疯狂地拨打靳靳的手机,可是无论怎么打都没有人接。我急了,立刻给我能想到的一切哥们儿打电话,问他们认不认识警察,可是问了一大圈儿,一无所获。
我豁出去了,直接把电话打到朝阳分局,说我是靳靳的家人。接电话的警官还挺不错,他让我说了一遍靳靳的身份证号,说完之后,他告诉我,靳靳涉嫌色情陪侍已经被送到看守所。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那位警官又说:“我们刚才还在为联系不到靳靳的家人犯愁,正好你就打来电话了!”
我完全懵着,不知怎么挂断了电话。看着外面已经黑透了的天空,我拉起行李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我红着眼睛,拖着行李,出现在了朝阳看守所外。一宿没合眼,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困,我麻木地看着看守所的大门,很奇怪,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感觉。
铁门打开了,胡乱套这件T恤的靳靳走了出来。她看见我,呆了半天。两行眼泪像奔涌的小溪一样,沿着美丽的面庞滑下。我抽了抽鼻子,不顾已经掉落的眼睛,哑着嗓子说到:“你说要给我讲一个故事……”。
靳靳猛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嚎啕大哭。我使劲咬着嘴唇,直到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儿,也没有抑制住汹涌的眼泪。
我坐在沙发上抽着烟,靳靳在卫生间洗澡。我突然发现这间屋子里竟然没有一张照片,无论是靳靳的,还是她爸妈的,或是巴黎的。她像个随时可能离开的观光客,一点记忆都不肯保留。
靳靳走了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我回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半天,靳靳躲开我的目光,坐到我的对面,压制着所有情绪,淡淡地说道:“闻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问我。”
我猛吸了一口烟。
靳靳垂下头,小声但坚定地说道:“你问我之前,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她抬起下巴,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说道:“这个故事……一点儿都不美好,甚至很恶心……远比你今天看到的一切还要恶心……”
我颤抖地抬起手支住下巴,拼命掩藏着自己的恐慌和眼泪。
靳靳看着我,突然裂开嘴笑了:“闻拓,幸好你不是3年前遇见我,当时的我比现在更加……更加……不堪”。
……
五年前。
田村还是一片农田,据说是明代埋太监、宫女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被推倒的平房,靳靳家住的四合院也被推成平地。高考前两个月,所有的拆迁户也就都应该搬完家了。一片狼藉中,靳靳她妈搭了个棚子,放着从家里翻出的锅碗瓢盆,带着靳靳生活。她妈无非是想多要些拆迁补偿款,因为这个中年离异的女人总觉得所有人,连同这个世界都欠了她的,她要抓住一切机会补偿,哪怕自己的女儿高考在即,都毫不妥协。
靳靳有些害怕去上学,尤其是发现一路上总有街道、居委会或者夹着公文包的人“截”她时,更加害怕。
遇到街道居委会的大爷大妈还好,多半拉住她,先叫一声“闺女”,再开始做工作:“劝劝你妈吧,咱们这儿拆迁也是响应政府号召,为了建设一个更好的田村。老街坊都搬走了,你妈带着你露天地里生活也不是个事儿啊”。
可是,后来拦住靳靳的人越来越不像好人,甚至有一次,她放学晚了一些,正往家走时,被三个拿着刀的光头逼在了墙角,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回去告诉你妈,再他妈不搬,老子弄死你们!”
靳靳连哭带喊跑回了坟茔一样的家,将刚才那三个流氓说的话告诉了她妈:“妈,咱走吧。闻叔叔家都搬走了……”
靳靳哭着哀求,她妈却一下子暴跳起来:“闻叔叔?他们家有男人,咱们有什么!赵志勇那个王八蛋什么都没给咱娘俩留下,咱们就这个房子,要是不多要些,我怎么养活你?!咱们还能指靠谁?!”
靳靳说不出话来,她妈疯了一样,抓住靳靳的肩膀,恶狠狠说道:“都是赵志勇那个王八蛋害的,有本事你找他要钱去,他要能给你一毛钱,我立马就搬!”
第二天,靳靳还真的去找她爸了。她爸现在是单位的领导赵总,靳靳去的时候,赵总还在开会。坐在她爸宽大气派的皮沙发中,靳靳顿时感觉能理解妈妈为什么那么不甘、那么气愤。
她爸终于开完了会,进办公室看到她时,错愕的眼神中还带一丝厌烦:“靳靳,你来啦”。
“嗯。”靳靳拘谨地不像是对着爸爸,而是对着老师。
“什么事儿啊?”靳靳她爸爸一边说,一边翻着桌子上的台历。
靳靳咬咬牙说道:“爸爸,我和我妈住的田村那片儿拆迁了。”
“我知道,这不好事儿吗。”
“可是……可是我妈……不想搬走……”
靳靳她爸一瞪眼:“她不想搬走?!她还不想离婚呢!靳靳,不是我说你妈,她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她以为她是谁?别人凭什么要听她的?你说,结婚这么多年,是,她是跟我受过一段时间苦,但那又怎么样?我娶她的时候,你妈还是个车间女工呢!”
靳靳她爸越说越气愤,靳靳听着越来越不是滋味:“爸爸!”
靳靳终于忍不住,高声打断:“我今天来不是听你数落我妈的。我是有事儿想求你帮忙。”
她爸一愣,警惕地问道:“什么事儿?”
“我妈说只要我能从你这儿要到一毛钱,她就搬走!”
她爸停了片刻,一拍桌子:“她想得美!你说你妈还算个妈吗?她竟然利用自己的女儿来问我要钱!一毛钱?!门都没有!我一分钱都不给她!她爱搬不搬。”
靳靳“噌”得站起来,愤怒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的男人,大声喊道:“你说够了没有!你很委屈是吗?离婚不到一个月你就又结婚了。看看你现在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我和我妈呢?!就算你对我妈没感情,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是你的女儿呢!”
她爸哽住了,一句话说不出来,脸倒是通红。
靳靳抓起书包,指着她爸说道:“赵志勇,你不是嫌弃我们吗?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女儿,你不配当我爸!”说完,靳靳摔门就走。楼道里,一群爱看热闹的人伸长了脖子看着她。靳靳猛走了几步,却又站在会议室门口停下,放开嗓子喊道:“赵志勇抛妻弃女,养小三儿,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居然还能当上了领导!我看你们这单位也就是个下三烂的水平!”
从她爸单位出来,靳靳一直哭着往学校走。她误了上午的一节课,到学校时,红着眼对老师说她爸死了,所以来晚了。老师对靳靳家的情况有些了解,也没多问,让她进了教室。
说到这儿,靳靳停下来看着我:“你还记得第二节课课间,你和我说了什么吗?”
我皱了皱眉,可还不等我开口,靳靳自顾自地说道:“你走过来,装的很平常地告诉我:靳靳,谁惹你了,我帮你揍丫挺的。”
我沉默了,没想到这么长时间的事,她还记得。靳靳扭过头,叹了口气说道:“从你家搬走后,我就想为什么我们不再搬成邻居,这样就能继续和你一起骑自行车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