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八年腊月,狄人破剑门关。
建武十九年正月,狄人围困益州。
二月,城破,高祖穆帝崩。小皇子殁,大皇子下落不明。
离开益州城已有月余,苏禾一家每日跟随着逃亡的人群在崇山峻岭中跋涉,反复看着单调的树林和狭窄的山道,时刻小心躲藏在草丛中的危险生物。前些日子还常有人因着坚持不住,颤抖着双腿,一屁股坐在陡峭的山道上,哀嚎着要回去。这几天却再也没有这样的声音,人群笼罩在长时间的低气压,压得苏禾一阵一阵的胸闷,她看看远处山巅在阳光下闪耀的雪线,当然不排除因为海拔升高而引起的不良反应。
苏禾还记得消息传来的时候,那些震耳欲聋的尖叫咆哮,难以置信继而绝望无助的表情,但是真让她回忆,也只剩下只言片语。
“益州城破了!”
“不可能!!!”
“狄人都屠城了!看那个浑身是血的家伙,要不是跑的快,早就成刀下鬼了……”
“啊!我的丈夫还在城里啊!相公啊!相公啊,他说过了正月就逃出来……”
“听说皇帝都死了,脑袋被挂在城头……”
“真的没有活口吗?!老天爷啊,我那九十多的老母亲,之前摔断了腿,我弟弟说过了年之后带着她来和我会合,我都准备好住处了啊……”
“大景王朝这是没救了啊,竟然连皇子都不知所踪了!”
“这景朝早该亡了,还说烜皇子英勇善战,现下说不定都在山里喂了狼,连老百姓都保护不了,只会逃跑!”
“苏禾,你在发什么愣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看风景?!”苏豆皱着眉头,语气颇为不善地责问道。每天吃不饱,睡不好,提心吊胆兼颠沛流离的日子让苏豆的脾气见长。她不摔东西,不骂人,只是皱着眉头,时不时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刺得人心头不舒服;时不时红了眼眶落下几滴晶莹的泪珠,配上几首抑郁的诗歌。本已愁云惨雾,徘徊于生死边缘的众人,不免被苏豆带向更加沮丧的境地,一时之间周围人都对苏豆有多远,躲多远。
“嗯,一时感伤,对不起。”苏禾摸清苏豆的性子,顺着她把话说下去,诚恳地低下头看着鞋尖。
失了吵架的对象,苏豆给了苏禾一个幽怨的眼神,可惜苏禾没有看见。苏豆干巴巴地开口道:“爹让你去拣点柴,今儿我们就不往前走了。”停顿片刻,又添了一句:“别走太远,小心些。”之后她施施然转身离去,独留苏禾一人面对夕阳西下,雾霭渐升的陌生山林。
苏禾对着姐姐的背影耸耸肩,深表无奈,姐姐对小妹的关心,终究没有超过对她自己的关怀。一开始,捡柴这件事是苏禾与苏豆轮换的。只是一次苏豆回来哭诉在林子里遇见了碗口粗的蛇,惊得险些坠下山崖。之后这项重任就光荣地落于苏禾一人的肩上,她对苏豆“山林遇蛇险坠崖”的故事懒得探究其真伪。若他日要苏禾编个借口,定要惊世骇俗,离奇曲折,或许“山林遇蛇妖,共赴巫山云雨间”更符合她的口味。
这样胡思乱想着,苏禾手中的枯枝也越积越多,她圆满地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准备凯旋而归。早春的料峭寒风呼啸过苍翠的松林,掀起松风如水流过,苏禾仿佛在沁人心脾的松香当中嗅到了来自远方的血腥之气。好不容易在这几日平静下来的心情,又一次被带回了谷底,浸入了冰水,她又想到了小茹。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像一块牛皮糖一样的小茹,那个她刚来这个世界,第一眼就看到的人,她会不会……苏禾狠狠地摇头,控制自己不要想坏的情况,深呼吸数下,安慰自己小茹应该已经听话地离开益州,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了。
小茹离开的那天,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哭哭啼啼地抱着苏禾怎么都不肯放手:“小姐,我自出生就待在苏家。这里……这里就是茹儿的家啊……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呢……小姐……”
“小姐……”
小茹的声音仿佛就在身后,那么一瞬间苏禾本要逸出唇边的叹息成了惊喜地轻呼,可回头却只看到如血残阳下的寂静松林和纷乱枯黄却高过腰际的长草丛。苏禾摇摇头,迫使自己清醒,出现幻听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帮……帮……”
嘶哑的声音支离破碎,不像是说话,倒像是对入侵者的威胁,还伴着草丛轻微地抖动,朦胧的暮色中苏禾看到草丛中似有黑影晃动,却无法辨识究竟是什么。苏禾吓得呼吸一窒,脑子里迅速闪过诸多关于丛林里神秘生物的惊悚想法,从侏罗纪公园到咒怨都过了个遍,之后苏禾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和大脑,开始进行正常思维和行动。是毒蛇猛兽?苏禾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连呼吸都压得极其细微,力求不打草惊蛇。是妖魔鬼怪?苏禾再退两步,若是从前,苏禾断不会考虑这种可能。可是连她自己都借尸还魂,那举头三尺说不定真有神明。
转念一想,苏禾又停住了后退的步伐,万一草丛中真是小茹,或者真是个人,而且听那声音应是受了重伤。苏禾咬着唇,思索片刻,迅速地退出了树林。
“爹,就在那里。”苏禾指着远处的草丛轻声道。苏老爷和苏禾的手上各执一小臂粗的木棒,小心翼翼地接近草丛,那草丛每一次不同寻常地晃动,都让人心头一紧,随之而来的是紧紧攥着木棒的骨节都发白了。
“天哪!”苏禾下意识地捂着嘴巴,不让自己的惊呼彻底喊出来,“是……个人。”拨开草丛,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迎面而来。她看着草丛中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满是刀痕箭创,蜷缩着身子发抖,只余微弱气息的生物,勉强下了这样一个结论。长这么大,活了两世,苏禾第一次近距离直面如此血腥的场景,她一阵头晕目眩,胃里抽搐,大脑当机,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