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气温降到了当下季节的下限,皎洁的月光安静地倾洒在远处的山丘上,此时的森林和岩土同色,两条并列的铁路弯曲着向远处伸展,钢轨两侧都是高大的松树,透过浓密的针叶,旁边的公路上好像有灯光在闪动。尖锐的鸣笛声打破了沉默,地面的沙砾开始颤抖,远处射出一束强光,列车咆哮而过,钢轮的巨响消失以后,松树的枝干还在继续摇晃,除了枝叶摩擦的“嗦嗦”轻响,偶尔还有野鸟和蝙蝠在黑暗中拍打翅膀。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公路边缘,每一扇车窗都被紧紧地锁着,就像遭到森林里的食人族洗掠后留下的空壳,镜头向黑色的玻璃靠近,可以看到微弱的亮光。
“已经三小时了,道尔顿。”
“我说过,这需要时间。”
“你也说过,你可以办到。”
“是的,这可以办到,而我正在尝试,你没有看到吗?”
“还需要多长时间?”
“上帝!这不是定时闹钟,而且催促起不到作用。”
“听着,道尔顿。我向你保证过,如果出问题我承担全责,我不在意你解释什么,我们达成了共识,这是最后一次,我可以发誓。”
“见鬼,重点不是这个!”
艾米莉用勺子在咖啡里快速搅拌,“你只需要告诉我,红海章鯊上传录像的地点,这很困难吗?”
“他们隐藏了痕迹,网络并不比战场上轻松。现实和想象的差别很大,谁都可以在推特上宣布自己加入了NASA的火星移民计划,有些蠢猪甚至都没有走出过家门五十公里。”
“道尔顿,你不需要掩饰。你情绪很差,我能看出来。”
“荒谬。”
“如果你愿意,可以找我谈话。”
“现在不算谈话吗?难道你想模仿大卫·莱特曼深夜秀?我不喜欢那节目,真的。”
艾米丽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愿意干这工作,我恳求你。”
“你清楚这样违反规则。”
“如果没人知道,就不算违反规则。”
“这是最后一次,记住你说过。”
“看你的电脑,别盯着我好吗?”
“我很好奇,你过去经常这么干吗?”他的手指没有离开键盘,“比如在布里斯班,或者是巴格达?”
“你认为我的精神有问题吗?”
“这算什么答案!”
“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知道部门里有多少人在服用违禁药品吗?”
“五个?十个?”
“我的上帝,你在开玩笑对吗?”艾米莉把咖啡送到嘴边,“答案是——很多人,数目根本不需要计量,所以做测谎检测的时候总是有很多人表现紧张。你听说过贝利吗?他在联邦调查局工作了二十年,现在仍然会担心测谎,亚历山大在我家被逮捕后,他在电话里向我抱怨,但那些都是借口,真正让他焦虑的难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问到有没有服用违禁药品的时候应该回答什么。”她喝了一口咖啡,“接受命令,完成工作,这听起来很简单,甚至有些愚蠢,但我们不是机器,有些规则存在的意义就是等着能被我们打破。在上帝的眼里,疯子才是最清醒的人类,虽然我不信,但它并不全错,有时候我会失去理智,但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异样,有人在说谎,而且比伯的态度也不正常。”
“不正常?”
“我们不是司法顾问,所以不用担心谁在说谎,但如果有人正在背叛情报局,问题就很严重。丹卡星桥的飞机失联后,五角大楼和国家安全部的气氛都很紧张,我不明白比伯的意图是什么,他让我去布里斯班,很明显有什么东西不希望我发现。现在希尔顿在调查录像,可是有结果吗?”
道尔顿摇了摇头。
“或许他们根本没有调查录像。”
“为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今天你见到了比伯吗?”
“他问起了你。”
“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没见过你。”他的表情有些无奈,“真是太好了,现在我彻底被夹在你们这块大汉堡中间了。”
“今晚你想吃夜宵吗?”
“对不起,你说什么?”
“夜宵,巴西烤肉,牛扒汉堡。”
“你在开玩笑吗?”
艾米莉放下手里的咖啡,“这里有一桶品客,你想吃吗?”
“我不饿。”
“录像呢?”
“什么?”
“位置,道尔顿!”她直起身子,“至少告诉我一个坐标?”
“那家伙是高手,他设计了一套复杂的迷宫,你看过《盗梦空间》吗?”
“看过,我发现莱昂纳多老了。”
道尔顿笑起来,“你年轻的时候也像这样,还是更漂亮?”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对你提问的动机感到怀疑。”
“啊哈!一脸正经的混蛋。”
艾米莉挥手在道尔顿的头顶上轻轻一拍,他立刻恢复了正常,手指又指继续粘在键盘上敲动。
自从亚历山大被电击枪打中,中情局的气氛就变得很不正常,就好像发现甲烷泄露却无法在管道上找出缺口。凯萨琳和瑞丽就像迷宫出口的钥匙,但这个出口的位置还无人知晓,这些线索好像形成了一个网络,而艾米丽感觉自己正在这个巨大的网络中不停地奔跑,但一切又都是漫无目的横冲直撞,就像婴儿拿着彩笔在迷宫游戏的卡片上涂鸦。她还欠缺什么?或许欠缺一座桥梁。人体学家也许会花上数百年时间去研究大脑精妙的结构,但在现实中,她只需要想出一个简单的突破,她的大脑只期待可以收获几个有用的词语,即使它们的语序不通。
车里的设备不断地吐出辐射,艾米莉用手撑住脖子,每次有列车经过,他们就会经历一场小小的地震。看到咖啡表面的波纹,她激活手机屏幕,看着秒表上的时间,这是一次精准的预报,她得意地抬起头欣赏自己在车窗里印出的影像。
贝克尔·道尔顿转过来,“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总统和第一夫人的意见不合吗?”
“是香港,艾米丽!”
“什么?”
“上传录像的地点在香港,迷宫被我破解了。”
艾米莉站起,“你说香港?”
“是的。”
“具体的位置能查到吗?”
键盘发出“啪啪”的响声,主屏幕变成了一张由线条构成的地图。视野开始缩小,图像开始细化,两双眼睛盯着图像中间那白色的十字小叉,它最后稳定在一座建筑的图标上。
“这是什么鬼地方?”
“噢,上帝!”道尔顿发出一声感叹,他指着屏幕,“你看到了吗?”
“是新世纪摩厦?”
“没错。我记得那地方一周前发生了枪击案,警察在房间里找到三具遇害者遗体,凶手现在还没找到,这是ICPO高度关注的案子。”
艾米丽轻点下巴,“嘿,能查到那三个家伙是谁吗?”
“我不确定。”
“不确定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这很难理解吗?”
“我需要他们,这不像巧合。”
“你说过这是最后一次。”
“该死,这事情还没有结束!”她加大音量。
“能告诉我什么是结束吗?查到了他们的身份,又让我调查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同事,接下来又是他们的社交账号,或者是财务状况对吗?再接下来又可以牵扯到一大堆问题,这样的事情永远也不会结束,我说的对吗?”
“如果枪击案和丹卡星桥的飞机有关,我们必须警告某些人。”
“警告谁?”
“听着......”
车门“嗖”的一声被拉开,两个高大的男人冲进来,他们的身体塞满了整个门框。艾米丽想要后退,但车内狭窄的空间没有给她机会逃走,移动了一小步,后背就撞在另一侧的车门上,身体稍微向左一转,额头又撞上了窗框,脸颊紧贴在玻璃上。那两个男人同时抓住她的肩膀,向外一拽,塑料杯立即翻倒,咖啡洒向周围,然后又是一连串碰撞,。
“放手,混蛋!你们想干什么?”
艾米丽发出尖叫,她被拖出了车门,双脚悬空,手臂也被紧紧地按住,只有两只手还在空中乱抓。她很清楚,短程袭击在此刻绝对无法实现,假如受到的是正面袭击,或许可以通过一些卑劣的手段逼退对方,她清楚人体的要害和几处弱点。但现在,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而且对方是两个有备而来的客人,浪费体力只会让自己更加虚弱,毫无其它作用,但当她看到一个手持针管的陌生女人向她逼近,她意识到自己会被带走,甚至会像一个泡沫一样从眼前的世界上消失。“别靠近我!滚开,你这个他妈的婊子!”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开始更加疯狂地挣扎,额头上的血管从皮肤里迸出,恐惧占据了她的全身。
一阵刺痛,针管插进了她的脖子,她忽然感受到了平静,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不清,她的身体完全松软,就好像陷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那两个男人都没有松手,他们继续拽住艾米丽的肩膀,而她就像一个被死亡吓至瘫软的死囚犯,被拖到一辆黑色的奥迪旁边。
“把她弄进去,捆住。”
说话的男人熄灭手中的烟头,虽然光线很暗,但可以看清楚他那张脸,比伯·特纳的脸。
那阵旋风卷起地面上的枯叶在车门上击打、擦动,形成细微的响声。“我警告过你多次,艾米丽。这不是我的错,希望你以后不会责怪我。”比伯下车以后沿着公路的外缘行走,旁边的灌木丛生长茂盛,难以穿透。他的表情僵硬严肃,走路的动作平稳,仪表庄重,肩膀完全没有晃动。
道尔顿从公务车里走出来,他和比伯对视着。
“她会知道吗?”
“不,她不会。”
“但她并没全错,对吗?”
“是的,她没有。”比伯看着他,“你做的很好,能欺骗艾米丽的人并不多。”
“她发现了我不正常。”
“但她没有看出你已经背叛了她,也不知道你真正的意图。”
“我只是不希望事情继续变糟。”他说,“你清楚我们的位置,那些家伙为什么现在才逮捕她?”
“因为我想知道她会对你说什么。”
道尔顿抬起头,“长官,我不希望随时都被监听。我不是囚犯,对吗?”
“当然不,这只是关于艾米丽·琼斯,而不是针对你的。”
“我知道这问题很无礼,但艾米丽说你在撒谎,这是真的吗?”
“贝克尔·道尔顿特工,你看到那地点了对吗?”
“地点?”
“你清楚我在说什么。”
“是香港?”
“新世纪摩厦。”他的右手在头发上擦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枪击案让你和艾米丽都陷在困惑中。”
“你全知道?”
“我知道一部分。”
“我不明白。”
比伯笑了,“你想继续做技术员,还是想换别的工作?”
“我能做什么呢?”
“你不喜欢希尔顿,我能看出来。”
“他只是......”他犹豫了一会儿,“他只是受伤了,而且感到后悔,但那并不是他的错,艾米丽对我提到过。”
“你们讨论过希尔顿?”
“在马洛达齐醉梦。”
“听着,孩子。现在没人想永远坐在电脑前面敲打键盘,即使是你也不会。”比伯看着他说,“这几天再想想我的建议,如果你想调换工作,随时都可以找我。如果路易斯决定去财务部门,他的工作你可以胜任。”
黑暗中传来钢轮规律的转动声,松林里的小生物对着钢轨发出啁啾的低语,就像一种警告,某种危机前的暗示。这一次没有刺眼的光线,只有一列运送货物的火车缓缓地经过,车厢的外壳像是锈蚀后的深铜色,而且还能嗅到一股有机化肥的臭味。三个黑影站在奥迪旁边注视着他们,比伯转身离开,身体的轮廓和黑暗奇迹般地融合,那背影好像可以驾驭黑暗,能够穿透死亡。
“长官!”
“什么?”比伯回头。
道尔顿指着旁边公务车,“这辆车要开回兰利吗?”
“不,现在它是你的车了。”
“艾米莉呢?”
“她不会有事。”
“她会被带到哪儿去?”
“既然她不愿意去布里斯班,就只能在这儿疗养了。弗吉尼亚州是休假的好去处,总统都这样说过。”
“长官,我不希望今晚的事情破坏我和她的友谊,这结果并不是我的初衷。”
“我会告诉她,你也被逮捕了。”
“你会吗?”
“你质疑我?”
“不。我只是不希望这事情结束以后,艾米丽永远都带着偏见看我。我只是想得到你的承诺。”
在月光下沐浴的感觉比洗阳光浴还要棒,清冷的夜风可以触动灵魂,可以诱发一段冥想。比伯的车离开以后,道尔顿独自站在寂静的松林里抽烟,回忆自己过去留下的种种幽默感。现实是什么呢?他和艾米丽是朋友,几年前就是,想到艾米丽站在情报会议室里分析勃姆帕克越狱以后的经历,想到马洛达齐醉梦的冰块和女士黛安娜·琼斯,他并不想背叛朋友,但现实中他必须被迫去克服某个情绪上必然的冲动,即使感到悔过,这种想法也必须被隐藏在很深很深的悬崖底下。
贝克尔·道尔顿的视线顺着铁轨延伸,刚才他已经想过了现实,但这种现实只会存在旁观者的眼中,并不是他的。道尔顿把烟头扔在地上,那一星点的火星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在他大脑的保险箱深处,他并不畏惧比伯,但是他必须随时随刻都提防着。“能欺骗艾米丽的人并不多”,但能欺骗到比伯的人更少,道尔顿的嘴角轻扬,他的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狞笑,在属于他的现实中,一切都充斥着肮脏的臭味,这气息不是来自艾米丽,不是来自比伯,因为现在他远离兰利,更远离乌鸦旅,但是这股气味却和他们一样,毫无区别,甚至更加浓烈。
月光被云雾遮挡,道尔顿的脸色沉下来,他拿出手机,通讯录上有一个名字的缩写:AD。他在屏幕上打出一个词汇:SEMICOLON(意思是:分号),然后按动发送键。
“SEMICOLON”
发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