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上摆了一杯摩卡和一碟点心。
维也纳风情。莎拉·莱茵很喜欢这家咖啡馆,她来香港的第一天就是在这里吃的晚餐。学校的课程一般会在下午三点之前结束,莎拉每天都有充足的时间来这里享受下午茶。
莎拉今年十七岁,她和爸爸妈妈都来自澳大利亚,他们以前住在位于墨尔本郊外的一座别墅里。08年的那场金融风暴过后,因为莎拉爸爸的工作变动,他们全家移居香港。好在莎拉的适应能力比想象中的要好,融入新环境的磨合过程并没有他们预想中的糟糕。
圣地亚国际高中在新界东部,这片区域在过去一直受到很多眼光长远的投资者青睐,两年前由法国弗兰克巨星投资的金融城项目如今已经全部完工,圣地亚高中现在正安静地躺在“新世纪摩厦”庞大的阴影之下。
虽然有很多人都想亲临圣地亚的风采,但不是每一个家庭都可以支付那笔高昂的学费。圣地亚高中的学生毕业以后会前往海外进修,这些学生都有很好的家庭背景,他们的父母希望他们能够得到最好的教育以便将来可以继承属于他们的财富和企业。这里或许是天堂,拥有现代先进的教育平台,人脉广阔、世界被尽收眼底;不过这里也很现实,因为暂时的财富从不是通向未来的捷径;而且这里同样是地狱,因为命运的残酷绝不会给任何人留下余地。
“新世纪摩厦”是那种很常见的双塔建筑,下面九层的商贸中心里入驻了很多国际一线品牌,那些动感健身馆和缤纷的会所赋予了“新世纪摩厦”无比的活力。除此之外这里可以品尝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美食,维也纳风情也算那其中的一处别致造景。在主楼顶上有一个很大的空中花园,那里可以看到很多可移动的花圃和食品商店,花园中间是一整片绿茵草坪,中间有很多交错的小路,还摆放着秋千和雕塑。双塔从花园中间拔起,底下的商贸中心连接着智能写字楼和公寓,双塔被玻璃幕墙完全覆盖,城市需要这样的建筑,城市也需要和光学污染为伴。
和所有商业区一样,“新世纪摩厦”无法摆脱社会结构复杂的弊端。因为学校的位置很好,所以很多人相信学校的位置很糟。“新世纪摩厦”的顾客也包括像莎拉这样的学生,圣地亚国际高中的存在给这里的商家带来了不小的商机。
今天莎拉的心情很糟,她遭到同学调侃,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老师彼得·克里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幸。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是她?今天中午彼得·克里斯作出了一个很糟糕的决定,他把迈尔斯分到了莎拉所在的小组,而且成为了她的同桌,和她一起完成社会调查,这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迈尔斯·杰克逊在一年前转学来到圣地亚国际高中c班,他患有社交恐惧症,平时很少主动说话,有时候莎拉感觉到其他同学好像都在躲着他。莎拉和迈尔斯成为同桌的第一个下午,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这让莎拉感到很压抑,她的脑袋里一直都是迈尔斯,迈尔斯,迈尔斯。不过彭希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她还预言莎拉会喜欢上这个安静的男生。虽然这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玩笑,不过还是让莎拉感到很不舒服。
彭希从小就生活在香港,她和莎拉的关系很好,上学期结束以后她们还一起去了沙巴。不过今天她说的话这让莎拉很难接受,尽管莎拉很清楚这只是一个没有恶意的玩笑。
莎拉靠在椅背上,看着摩卡冒出的热气,这是她来香港以后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不快乐,这个描述很直接,不过也最准确。莎拉很强势,她不会轻易让别人看出她在想什么,更不会做出一副难受的表情来寻求关心。社交恐惧症也没什么不好,她试图自我安慰,迈尔斯不喜欢说话,或许这会是一件好事,就当他是一个蜡像好了。
莎拉舔舔嘴唇。不!这很不现实。她讨厌一个死气沉沉的人每天都坐在旁边盯着她,这会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就好像被监视、被软禁。好了,莎拉!多想想好处吧,往好的方面去想好吗?
莎拉闭上眼睛。迈尔斯数学很好,没错,或许他可以成为莎拉的救星。不,这不可能,迈尔斯肯定会羞涩地遮住脸颊,他甚至害怕说话。莎拉快要崩溃了,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摩卡。
现在她下定决心,绝不能坐在迈尔斯旁边,绝对不能!
下午五点半,莎拉回到家,她看到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时装杂志。
莎拉走进客厅的时候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对丹卡星桥航空公司失联班的调查。从航班失联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现在依然什么线索都没有。根据机场发布的新闻,失联的波音777-200客机从曼谷素万那普国际机场起飞两小时之后忽然从雷达屏幕上消失。事件的调查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寻找飞机残骸的工作还在继续进行,ICPO在新闻发布会中宣称无法排除客机遭遇恐怖袭击的可能。现在电视屏幕上开始重播乘客的家属在机场航站楼里等待的画面。
和往常一样,莎拉把书包扔在书桌旁边,不过今天她没有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还在考虑如何解决迈尔斯的问题,她不可能直接冲进彼得的办公室要求更换座位。告诉妈妈事情会怎样呢?莎拉捂住额头,她还在考虑。
“莎拉?”
莎拉走出房间,“什么,妈妈?”
“莎拉,你记得我把安格斯叔叔寄来的那本照片册放到哪里去了吗?”
“不记得了。”
“上帝!我之前承诺过要把它拿给周先生看,但我不记得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安格斯叔叔还在法国吗?”
“不,他上周就回墨尔本了。”
“我也想回去。”
“你明白的,莎拉,现在还不行。”
莎拉坐在沙发上,她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向妈妈转达自己的想法,她现在感到有些紧张。
“莎拉,你还好吗?”
妈妈抬起头,她的直觉总是那么敏锐,“嘿,你怎么了?今天看上去不太愉快。”
“都是因为彼得·克里斯。这一切太难以接受了!”
“克里斯先生?”
“没错,就是因为他。这太糟糕了!还记得迈尔斯吗?我之前跟你提到过他。”
莎拉的妈妈开始回忆,她还不明白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不过她记得迈尔斯,莎拉以前的确提到过他。
“是的,你说他是数学天才。”
“数学天才?没错,他的确是,不过除此之外你就不记得别的什么吗?”
“别的?比如什么呢?”
“那个家伙有些怪怪的,他肯定有社交恐惧症。”
“莎拉?”
“克里斯先生把他安排到了我所在的活动小组,而且还让我做他的同桌,我肯定没有人愿意和迈尔斯一起活动。克里斯先生应该尊重我的意见不是吗?我不想每天都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家伙坐在一起上课,这太糟糕了,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莎拉!”
“什么?”
“听我说,莎拉。你今天很反常知道吗?”
“我有吗?”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你明白吗?”
“你认为怎样才能算是坏事呢?”
莎拉非常惊讶,她没想到妈妈会得出这样的评价,过去妈妈从来都很支持她。
“不,莎拉。我没有像那样说。”妈妈把杂志放在茶几上,“或许迈尔斯需要别人帮助,需要别人的理解他。不管克里斯先生处于怎样的意图,或许你认为这事很糟糕。是的,这并不难理解。但是莎拉,如果迈尔斯真的需要帮助呢?你想过吗,或许克里斯先生认为你可以帮他。”
“妈妈?”
“听我说好吗?迈尔斯数学很好,你可以向他请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那决定了他们的爱好,信仰,甚至是不同的选择,就好像你不可能期待一个数学家能像影视剧明星一样带给你那么多欢乐。迈尔斯始终被你描述成了一个被孤立的男孩儿,没错,或许他的确让人感到无聊乏味,但你应该学会尝试和适应,因为世界有很多人比他更加无聊乏味。”
妈妈喜欢说教,而且总是会有听众拥护她,至少莎拉就算是一个。在澳大利亚的时候有很多人叫她“辩手阿斯特韦尔”。非常酷的名字,“辩手阿斯特韦尔”。
莎拉坐到妈妈旁边,“我明白,但我不想接近他。”
“你只是缺乏尝试。”
“不,整个下午我都在试着尝试!”
“不,你没有尝试!”妈妈很肯定,“你一直都在排斥他。”
“爸爸会怎么做?”
“我相信爸爸的观点和我一样。在圣地亚高中这样的学校,存在歧视,存在矛盾,这并不难想象,来香港以前我和你爸爸就有所考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迈尔斯拥有属于他的特长,这很好,你也一样。”
“我的特长?”
“我认为你只是在逃避问题,这不像过去莎拉·莱茵。”妈妈抬起头,“你并不是真正排斥迈尔斯对吗?莎拉,我认为你只是不愿意接受别人对你的看法,你总是这样莎拉,即使我们平时很少沟通,但我仍然了解你。”
“是彭希。”莎拉说。
“彭希?”
“我不喜欢她们那些糟糕的玩笑,但这些都在针对我,针对迈尔斯。”
“我认识彭希。她是一个很开朗的女孩,无论她对你说过什么,我认为那些玩笑并没有恶意。相信我,莎拉,什么都不会改变,明天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你确定?”
“我肯定。”
妈妈很自信,作为“辩手阿斯特韦尔”,她从来都很自信。莎拉刚满两岁,妈妈就独自一人带她去国外旅行。妈妈提前做了计划,时间安排非常紧凑,回来的时候莎拉安然无恙,计划表的每一个细节都一个不差。
“怎么样,莎拉?现在感觉好多了,对吗?”
莎拉回到她的房间里,她翻看之前在墨尔本和朋友的合影。虽然她很想念过去的一切,不过她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但愿一切都和妈妈说的一样,但愿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其实迈尔斯也没什么不好,但他太过安静了。这样的男孩很少,有时候看着他们会让人感到不太舒服。抛开同伴们跟她开的那些玩笑,社交恐惧症设否会感染他人?这个莎拉不太懂,这也是让她真正感到有些害怕的地方。
现在莎拉仔很冷静,她细想想,或许这是一个上天赐予她的契机。莎拉很喜欢看书,不过她喜欢的不只是那些肤浅的画册,她喜欢宗教和哲学,同样也喜欢那些刺激的悬疑小说。或许迈尔斯可以为她提供一个绝佳的环境来享受阅读带来的愉悦。
安静数学疯子搭配朋友多得数不清楚的书虫。
莎拉笑了,她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如此气愤。她抬起头看看书架上的那些玻璃摆设。莎拉喜欢旅行,总是期盼着亲眼看看那些别样的文化,总是会购买很多纪念品,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如此,那些摆设是她美好的回忆,永远的回忆。
在圣地亚国际高中,和其他外国学生相比,莎拉的存在感并不强,她的成绩非常普通,最关键的是老师们似乎永远都在处理那些最糟糕的事情,那些糟糕的事情一个接一个,而且一个比一个更糟。
年轻的时候孩子们总是争强好胜,有时候他们更喜欢用拳头来决定输赢。有些学生喜欢装扮自己,他们看起来很酷,很强壮,甚至很伟大,但其实这就好像小孩喜欢效仿电影和游戏里面的角色一样。新世纪文化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孩子们的想法,校园里都有校园黑帮,他们总是聚在一起,很强势很不讲道理,或许在别人看来很强大很炫酷。不过莎拉并不这样想,因为她相信她妈妈,她妈妈告诉她那些“表现”并不是最现实的投影,那只是一种不懂得调控的自负和盲目的安慰。
莎拉的手机响了,科菲在给她发微信。
科菲和莎拉,还有彭希,她们都在高二年级C班。C班很普通,很安静,她们的老师彼得·克里斯很幸运,毕竟两大“校园帮派”的“首领”以及他们可爱的“心腹”都不在这里,但彼得仍然经常都在处理那些糟糕的事情。迈尔斯很内向,显得不合主流,不过他并不太遭到反感,尽管平时大家都自动忽视他的存在,毕竟大家都喜欢数学天才,不会去刁难他。但陈超和乔治就不同了,他们经常遭到厌恶,遭到歧视,不过具体原因是什么莎拉也说不清楚。糟糕的事情绝不止这些,不过莎拉都只是略有听闻,都不太了解。她很清楚,学校并不是净土,班级也不是,总会有糟糕的事情会发生,总会有糟糕的事情需要解决。
“你还好吗?莎拉?”
这是科菲发来的语音短信。
莎拉给她回了一个笑脸,然后说:我好极了。
科菲总是在线,她很快就通过语音回信,“下午你的脸色可怕极了,知道吗?我都没敢跟你说话。”
莎拉想了想,她不愿意说出实话,即使科菲清楚原因。科菲无所不知,学校发生的每一件糟糕的事几乎都是她转达给莎拉的,她以后肯定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
莎拉回信:我下午有些疲倦,可能是因为感冒。
“肯定是因为迈尔斯,对不对?”
莎拉想了想,然后在手机屏幕上打出:或许是,但不全是。
“今天张智又在和沃力打架。”
莎拉通过语音回复,“我上次已经说过了,在我当上报社老板之前这种无聊的新闻就不需要向我汇报了。”
莎拉不可能当上报社老板,永远都不会。她讨厌这种工作,她绝对不会像一台收音机一样去接收那些让人恶心的消息。
科菲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这是最后一次好吗?最后一次!”
莎拉清楚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不过她还是回复:我听到了。
“你和彭希吵架了?”
“不,我们没有。”
“你确定?”科菲的语气怪怪的。
“是的,我确定,我们下午只是在开玩笑。”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讨厌乔治。我认为他很优秀,在每个方面都是。”
“是吗?”莎拉表示质疑。
“你想知道乔治的秘密吗?”
“我不想知道。”
莎拉直接拒绝,她不想继续讨论乔治的事,她很清楚科菲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和她争辩几个小时。没错,这就是科菲的能力。
“他很有天赋,我看过他画的油画。”
“再见,科菲,我还有急事。”
“等等!莎拉?”
科菲还在继续发语音。
莎拉最后回复了一个“再见”的表情。尽管她感觉这有些残酷,她并不喜欢主动退出谈话,有时候她感觉这样不太礼貌。
和班上大多数的学生一样,莎拉也不喜欢乔治,不过在这个问题上科菲总是和其他人持相反态度。大家都认为乔治是一个虚伪的家伙,总是喜欢炫耀,而且总是喜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莎拉一直不明白科菲为什么会把如此令人作呕的行为看作是自信的表现,她曾经问过科菲这个问题,不过科菲一直笑而不答。
莎拉的书桌上放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十个小印第安人》,封面上那张用木偶线绑住十个人的图片让她感到不寒而栗。莎拉以前没看过这本书,前几周戴勒在无意间提到这是一部非常出色的作品。戴勒是莎拉的挚友,她也来自澳大利亚,不过她住在昆士兰州。或许是因为来自同一片土地,她们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为她们之间的交流提供了很多便利。昨天下午莎拉在图书馆里偶然看到了这本破皮的旧书,不过借回来以后她还没有看过。
最近几周课后作业很少,不过还是让莎拉感到烦恼。莎拉很不想计算那些电荷之间的相互作用,也不想研究那些画在坐标系里面的曲线。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过没有关系,因为明年她就要去英国了。她会选择主修国际关系或者是西方哲学,无论是什么都不会和这些东西相关。
晚饭过后莎拉就在房间里画画。她以前在墨尔本学过素描和板画,但自从来到香港,她就没有再接触过画笔了。虽然感到有些生疏,不过她对今天的成果还算比较满意。
手机在震动,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请问是莎拉·莱茵吗?”
“你好,请问你是谁?”
“我是郑先生。”
郑先生?莎拉想了想,郑先生是物业公司安排的管家,而且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
“你好,是莎拉·莱茵吗?”
“没错,我就是莎拉。请问有什么事吗?”
“这里有一个你的包裹。”
“包裹?我的?”
她感到很好奇,自从搬来香港以后她只收到过朋友从国外寄来的明信片。
“是的。我确信这是寄给你的,上面有你的住址、名字和电话。”郑先生说。
“这包裹有多大?”
“不太大。”
不太大是多大?莎拉想着,她说:“好吧,我明白了。你能告诉我这包裹是谁寄来的吗?”
“寄件人是托比·埃里克。”
“托比·埃里克?”莎拉皱起眉头,她脑袋里一片空白。那是谁?谁是托比·埃里克?
“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我不明白,我不知道这包裹是谁寄来的。我不认识托比,真的,我不认识他。”
“你确定?或许过一会儿你就想起来了。”
“我——”莎拉在拼命的回忆,“我不确定,你能看到寄信人地址吗?”
“地址?可是包裹上面没写地址。”
“没写地址?好的,我明白了。”
其实莎拉并不明白,不过她还是承诺明天会去拿包裹。
电话挂断之后托比这个名字不断在莎拉的脑海中重复,她的眼前不停地闪过曾经见过的一张张面孔。托比是谁?不!莎拉完全没有印象,她的记忆中没有托比·埃里克这个名字,她不认识这个人,她很肯定。莎拉感到有些疑惑,这种感觉很不好。或许这只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或许隐藏着什么秘密。
莎拉继续画画,她努力不去想那个奇怪的包裹。
妈妈又做了慕斯蛋糕。莎拉吃了很多,她从不介意在夜间吃甜点,因为她相信任何通过节来减肥的方法都是无效而且不健康的。不过今天晚上很反常,因为莎拉睡得很早,她最后一次看钟还不到晚上十点半。
科菲还在不停地发微信,不过莎拉都没有回话,她躺在床上,全身自然轻松,她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无论如何,明天一切都会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