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说,人是无毛的倮虫。
民间有些话语也是很地道。比如说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亲信和知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知之颇深,遇事不用明言,一个眼神一个小手势,甚至不用眼神和手势,也能心知肚明,心领神会,民间常说这个人是另一个人肚子里的一条虫。
这些说法实在是太值得玩味了。
我在这本小说里所叙述的局长的心腹,其实就是领导肚子里的一条虫。
这条虫当然不是天生就藏在领导肚子里的,而是通过不懈的努力,好不容易才钻进去的。那么怎样才能如愿钻到领导的肚子里去呢?说穿了就是要有钻劲,要能铆足劲死命往里钻。当然仅仅有钻劲是不够的,还要掌握钻的要领。钻的要领一般有三:一是要尖,二是要硬,三是要善于寻找下钻的地方,一钻一个准。尖要尖如麦芒,尖如蜂刺,再细的孔一钻就入,没有孔也要钻出孔来。不过光尖还不行,硬度不够,一钻就断,那也是钻不出什么名堂的。人身上最硬的地方大概就是脑袋了,人们所谓的花岗岩脑袋,就是这个意思,因此只要削尖脑袋,必然钻有成效。如果削尖硬如花岗岩的脑袋还钻不进去,那就要考虑钻的方法是否得当,得另外寻找恰当时机和新的突破点。有些领导也许确是用铜铁特制的,也大可不必气馁,铜身铁体也会留有软肋等着你下钻的。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钻而不舍,铜铁可入。
钻进领导肚子后,还不能算是大功告成,还得经过一番历练,使出浑身解数往深里钻。说白了,要能思领导之所思,急领导之所急,忧领导之所忧,乐领导之所乐。领导想不到的,你先想到;领导想到了的,你已给领导做到;领导的爱好就是自己的爱好,领导的工作就是自己的工作,领导的前程就是自己的前程。还要善于把领导的上级当成自己的上级,把领导的朋友当成自己的朋友,把领导的敌人当成自己的敌人,把领导的仇恨当成自己的仇恨,把领导的爹妈当成自己的爹妈,把领导的儿女当成自己的儿女。唯独不能把领导的老婆和情人当成自己的老婆和情人。
大凡领导肚子里的虫,并非仅仅是为了做虫,因为再伟大的虫还是一条虫。做虫只不过是一种手段,成龙才是其真正的目的。龙都是虫蜕变而来的,没做过虫就想成龙,那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龙有大有小,小龙在大龙面前其实还是虫,虫变成小龙之后,只有继续做大龙肚子里的虫,才有可能变成大龙。机关里的人说谁提拔了晋升了,叫做进步。进步就是自进到步,先钻进去做虫,然后步步高升,由虫而为龙,由小龙而为大龙。这就是唯物论,也是辩证法,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这个铁律。
我在《心腹》里叙述了虫怎样钻进局长肚子,终于成龙的过程。当然只是成了一条小龙,本来是有成大龙的可能的,但最后还是成不了。成小龙在人,成大龙在天,那是没办法的。就是由虫变小龙的过程,这条虫也不知蜕了几层皮,异乎寻常的艰难。
这条虫叫做杨登科。这个名字是杨登科的爷爷给他取的,其殷切期望毕现于“登科”两个字里。算来杨登科在机关里是条最小最小的虫了,这条虫要想钻进领导肚子里去,便显得更加不易。好在杨登科脑袋削得尖,硬度也够,而且找准了领导的软肋,终于历经磨难,钻入领导的肚子,成了一条小龙,尽管这条小龙到了最后还是一条小虫。
生逢当世,做虫难,做了虫不甘心,还想成为龙更难。成了龙就出人头地了,就活得人模人样了,可究竟这世上能成龙的永远只是少数,我等芸芸众生恐怕一辈子只可能做一条虫。有些读过我200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位置》的读者朋友问我,里面的主人公预算处长沈天涯是不是我本人,我说既是又不是。想那沈天涯虽然算不得一条大龙,至少可算是一条小龙,我是自愧弗如。可如果谁说《心腹》里的杨登科是我肖仁福,我是只点头,而不会摇头的。我自己就是一条虫,差点还钻进了领导肚子里,几乎要成龙了。这倒不是说杨登科的故事我都经历过,是他灵魂深处的那种做虫的滋味和感受的确是发自我的内心的。
《心腹》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前面的《官运》和《位置》涉及的生活层面比较宽泛,在这部小说里我调整了叙述的角度,企图开掘得更深些。这也许有些残酷,我把人性深处的伤痛给割开了,还剜了一块下来,作为标本进行透视和剖析。我自以为我第一部长篇小说《官运》更像是正剧,里面的故事会让你讶然一惊。第二部长篇小说《位置》更像是喜剧,其中的人物和事件会使你粲然一笑。而这本《心腹》,我在里面抹上了更多的悲剧色彩,主人公杨登科那虫类的挣扎和屈辱会使你喟然一叹。
前面说过,世间能成龙特别是能成大龙巨龙的永远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都是杨登科和我这样想成龙却怎么也成不了的虫类。其实值得庆幸的倒是我没成龙,才会给虫类或是曾经的虫类写这本书。若成了龙,说不定我早忘了做虫时的切骨之痛,丧失了虫类的立场,不会关注虫类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