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个书法爱好者,听说先生最近也乐于此道,所以特地过来和先生切磋一下,不知先生是否赏脸?”
“老朽近年确实沉迷书法艺术,还望指教一二。”
“指教倒是谈不上,但我确实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实话实说。”
“那就请你说实话吧,难道你觉得我是一个怕听真话的人?”
“也不是,整个公安厅的人都说先生的书法写得好,但我觉得不行,问题大得很。”
“我哪里不行,请你慢慢道来。”这时,曾光宁的脸上竟然挤出一丝微笑来,还亲自把一杯水端到了何生亮的手上。
“曾厅长,你要是想把我轰出去,就明说,请不要敷衍我。”
“我为什么要把你轰出去,你以为我真是一个只听得进好话的人吗?”
“那我是不是第一个企图批评先生书法的人?”
“你确实是第一个。”
“先生的书法在技巧上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匠气十足,是为写而写,说一句刻薄的话,就是没有人味。”
“请你讲得更具体一点好吗?我有些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假如先生是一个善良的人,那您的字就应该是善良的;如果您是一个有霸气的人,那您的字就应该透着霸气,如此类推。”
“你认为我现在的字是什么样子的?”
“我已经说过了,匠气十足。”
“那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看我服不服你。”
“好吧。”
他们走进里间的一个工作室,这里有一个大的案桌,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曾厅长亲自为何生亮磨墨,并问他是用生宣,还是熟宣?
“我用不了那么高级的东西,我是一介草民,所以,在草纸上写字写得最好,你这里肯定是找不到草纸的,给我张白纸写就行了。”
“随你的便,要是你写得不好,就别怪我把你轰出去!”
“先礼后兵,我是不会怪先生的。”何生亮笑着说,就找了一张白纸,铺在案桌上写了起来。他所写的还是那句最喜欢的外国诗,顿了顿,灵机一动,他把“大家都说好景不长”的最后两个字改成了“常在”。
大家都说好景常在,在天堂吾谁与归?
何生亮摘老外庞德《诗章》句赠曾光宁先生
何生亮一口气写完,他写得很随意,很自然,用心写出他所理解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看起来本真、陌生,并充满了激情。
“好啊!太妙了!”曾光宁不由得赞叹起来。
“我就怕先生把我赶出去,看来,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我曾光宁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包括退休后我的家门。”
“谢谢,只要先生不嫌弃,生亮会随时拜访。”
“我一直想在全省公检法系统搞个书法大赛,想请你具体操办,不知意下如何?”
“生亮当然遵命,只是我马上就要离开二十四处了,怕不方便,误了先生大事。”
“你为何要离开二十四处?”
“不是我想离开,是我们林处非要把我赶走。”
“这事你不要顾虑,交给我办就行。”
“那先谢谢先生。”
何生亮走的时候,曾厅长竟然把他送到了电梯门口,看到的人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二天一上班,曾光宁专门给林黛芳打了一个电话,问起了何生亮的情况,“想不到二十四处真是卧虎藏龙啊。”他开门见山地向林黛芳说了他想在全省公检法举办书法大赛一事,并说要二十四处出面组织,何生亮具体操办。
“我已经跟老黄通了气,他也表示赞同,不知林处有无意见?”
林黛芳连忙表示没有意见,照厅长的指示,一定把事情办好就是了。
林黛芳立马把那一纸调令收回,第二天召开处务会议。林黛芳借口有事没有参加,由宋清如主持会议,议题是举办全省公检法书法大赛,具体事宜由何生亮负责。众人纷纷为何生亮松了一口气,这也就是说他不用被发配边疆了。在与何生亮的抗争中,林黛芳竟然败下阵来,这当然是一个大快人心的结果。
何生亮“调动门”的事情在二十四处的影响不亚于八级地震,给他们带来了人人自危之感,他们几乎都对林黛芳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几个月之后,自称在二十四处连一个办事员的地位都不如的季声瑜,终于如愿以偿调到了老干处任副处长。常志勇失去了这最后的一个仇敌,还有,林黛芳自从当了处长后,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觉得和她的距离越拉越大,人一下子变得空虚起来,完全失去了工作兴趣,就捡起了以前的爱好,入迷地搞起了收藏。
有一次喝醉了酒,常志勇告诉余致力,他说他其实很痛苦,经过那么多事,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人生没有意义。余致力想,是啊,冤冤相报何时了,争来斗去的也只是逞一时之快,常志勇终于开悟了,虽然从表面上说,常志勇是取得了胜利。但戴名世离开了公安厅,反而成了一个潇洒的商人,不见得就失去了什么。季声瑜离开了二十四处,在老干部当副处长如鱼得水,身心舒畅。余致力想,这也许就是机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机关人和另一个机关人的区别,只是开悟迟早的区别。如果你不从机关里跳出来看机关,你就永远也看不清它的真实面目。
问题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是人生的两个阶段,你得先“当局”,然后才能“旁观”,就像一个人从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一样。而余致力自己,直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当局者,离当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还很远,所以他还只能“迷”,而不能“清”,这或许就是人生的意义之所在吧。
《警魂》杂志停办以后,二十四处的福利比以前差了许多。现在二十四处跻身于档案馆、信访处的行列,成了公安厅待遇最差的几个处室。如今社会上买商品房成风,人们都在改善自己的居住环境,余致力的同学和朋友都住上了有电梯的大房子,他不可能一辈子住在一栋老鼠出没的旧楼房里,而且还是六楼。他也要与时俱进,改变脏乱差的处境。还有一个更深的情结,他是一个孝子,最怕的就是子欲养亲而亲不在,他一定要在父母的有生之年把他们接到自己的身边。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余致力要改变自己的处境,就必须要奋斗。况且,他现在已经站在了临界点上,他只能往上冲,因为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要当上副处长。但是,这个目标说起来简单,又谈何容易。有人说,在一个厅级机关,最难上的就是副处长这个位子。假若你到了这个平台上的话,再往上升的难度就要小得多,就是上不了,找个实惠的地方也可以活得很滋润。听人说,搞一个副处长要二三十万块钱来打点,还要在找对人的前提之下,要是找不对人,不把钱花在刀刃上,还是冤枉。当然,余致力不会花二三十万来做这个事。他没有钱,要是有,他还不如去选择一套三室两厅的按揭商品房。凭他的了解,在一个机关,也有好多人不是靠金钱和背景升职的,因为不管在哪里,还是需要有实力和能力的人。他的目标也很明确,一是靠自己的工作实力,二是靠领导的关系和赏识。问题是,林黛芳现在处处给他小鞋穿,就是工作做得再好,也很难得到她的赏识,往往,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把他所有的工作成绩归零,有时甚至还是个负值。
这是余致力感到最迷惘的地方。精明的柳红早已看透了这点,说一个人要想得到提拔,最重要的还不是和自己的直接领导搞好关系,而是要和间接领导甚至是顶头上司搞好关系,这样得到提拔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官场是微妙的,这就是最微妙之处。余致力也慢慢地参透了这个道理。
他虽然在公安厅工作这么多年了,但除了曾光宁家,他没有登过任何一个领导家的门。而且,自从上次的娃娃鱼事件后,他再没有勇气到他家去了。
一天晚上,刚刚吃过晚饭,柳红突然问他:“听说你能捉到野麻雀?”
“是啊,这个我很内行,是童子功,从小锻炼出来的。”
“是偶尔能够捉到一两只,还是一次能够捉到很多只?”
“很多只,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余致力感到奇怪了,柳红向来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怎么对这个感起兴趣来了。
“昨天,曾厅长的爱人到我们医疗站来,说是经常头痛,找了很多著名的中医和西医都不能根治,我就建议她吃野麻雀,天天吃,长期吃,她说哪里有这么多野麻雀?我就说,现在城里野麻雀倒是很多,只是难捉,又不能用气枪打,她说是啊,用气枪打动物是犯法的,我就私下跟她说,我老公可能有办法,她就问是谁,我说是余致力,她说是小余啊,一提到你她的眼睛就发光,说小余也好久不到我家来玩了,还说她是你的粉丝,可惜最近文章写得太少了。”
余致力一把搂住柳红:“你真是我的好老婆。”
“看来,你还是要多写些文章。”
柳红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是最反对吗,既费时间又伤神,还挣不了几文钱。”
“还真是没有想到,我老公那酸得令人倒牙的文章还有粉丝。”
柳红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是太小看你的老公了。”
余致力说着,更加紧紧地搂住柳红,紧得柳红都有点透不过气来了,嚷着要余致力松手。余致力偏偏不松手,还一个劲把她往卧室里拉。
“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柳红警觉起来,大惊小怪地喊。
“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余致力一脸坏笑。
“亏你还记得这个事,我还以为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柳红娇嗔道,声音未落,两个人一起重重地倒在床上。
就在他们做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余致力猛地一惊,停止了动作。而正在兴头上的柳红哪里肯让他去接电话,像一条蟒蛇一样紧紧地把他缠住。不接就不接,余致力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但没有想到的是,五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余致力用力地挣脱开柳红的身体,抱歉地对她说:“我还是去接电话吧,怕是单位有事,就麻烦了。”余致力边说边光着身子跑向客厅。
“你这个强迫症患者!”
柳红在他的身后恶狠狠地骂道。
余致力接完电话,老远就朝柳红喊:“快起来,穿衣服,曾姨要我们到她家去,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
柳红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在去曾光宁家的路上,两个人一直在猜测曾夫人要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惊喜。
“是你要提拔了吧?”
“不可能。”
曾老板并不在家。余致力一进门,曾夫人就满面笑容地递给他一本杂志,是刚出版的《读者》。原来,余致力几个月前发表在《莫城晚报》的一篇文章经过她的推荐,竟然发在了这期的《读者》上。
那天,他们在曾家聊得很开心。回到家,柳红提出要补课,这一次没有电话的干扰,他们做得淋漓尽致。柳红在他的身下不停地呻吟和呼喊:“老公老公,你的文章写得真好,我崇拜你!”
余致力提前两天就泡好了两塑料瓶酒米。还预先在机关大院踩了点,看哪里群栖的麻雀多,而且环境又偏僻,不容易让人发现。他很快就确定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厅机关食堂后面,一个是建筑工地那边。
他还喊来儿子笑笑当助手,他之所以喊笑笑,一是想让他高兴高兴,二是和他一起捉麻雀,万一被人发现,也不会引起关注。笑笑听说是捉麻雀,顿时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们先来到了食堂后面,那里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先在地上洒了一层酒米,然后躲在一棵大樟树后面。没过多久,一只麻雀嗖地飞了下来,欢快地啄着地上的米粒,尔后是两只三只四只……麻雀们成群结队地在地上欢快地啄起了地上泡过酒的米粒。
“这能行吗?”笑笑紧张地问。
“应该能行的吧,酒米的度数很高,我闻着都要醉了。”
“是的,我想至少能醉倒那些酒量小的麻雀。”笑笑自作聪明地说。
笑笑的话音未落,雀群中便发生了小小的骚乱。原来,麻雀们在吃多了酒米后,都有些晕头转向,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我撞着了你的头,不过,也许是太熟悉的原因,都是老朋友,甚至是亲戚,它们不好撕破了脸打架,于是其中一只聪明的麻雀,为了避免引发事端,就嗖地一下飞到了树上。它的行为引起了麻雀们的纷纷效仿。麻雀们都摇摇晃晃地飞到了树上和附近的建筑上。
“它们都飞走了啊。”笑笑着急了。
“别急,好戏在后头。”余致力老谋深算地对儿子说。
没过多久,一只麻雀从树上栽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醉得一塌糊涂,尔后是两只三只四只……像石子一样掉在地上。余致力把事先准备好的尼龙袋子递给笑笑,轻轻地走了过去。
这一次,他们一共捉到了十八只麻雀。
回到家,柳红把麻雀的毛给拔了,除掉内脏后洗净,装在一个塑料袋中,由余致力晚上送到了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