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纪律要求春节假要从大年初一放起,但是到了每年腊月二十九、三十,就有老家在外地的人开始陆续请假离开,坚守在单位站好最后一班岗的,都是在莫城家里过春节的人。余致力已经请好了假,准备腊月二十九坐火车和曾诗曼回老家。二十八那天,余致力突然接到曾诗曼的电话。
“致力,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回老家去了。”
“怎么了?”余致力在电话中惊叫起来。
“对不起,请原谅我,我跟你说过的,就是那个人,那个画家……我的男朋友,他来莫城找我了,我和他现在就在机场,准备去北京,真的对不起。”曾诗曼说得很艰难,但还是完整地表达清楚了她的意思。
余致力说不出话,挂掉电话时,他早已经泪流满面,打击来得太突然了,他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小孩一样抱头痛哭起来。
没多久,曾诗曼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余致力停止哭泣,曾诗曼要他向她的父母保密,要是他的父母问起,就说她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出了意外,她要到医院照顾她。
“好吧。”余致力答应了她。
“你对我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骂我也行。”曾诗曼带着哭音说。
“祝你一帆风顺。”
余致力说,他听到曾诗曼在电话那边轻轻地啜泣起来,连忙把电话挂了。他是一个心软的人,最听不得女人哭泣,既然事情都这样了,除了祝福她,他还能怎样呢?难道真的要骂她一顿吗,就是骂了,除了一泄心中的怨气,还是什么都不能挽回,不如算了。
这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余致力接到了曾光宁的电话:“小余,曾诗曼到北京去了,你们没有吵架吧?”
“没有啊,她到北京去,是因为她有个朋友出了意外,她要去照顾她。”
“她跟她妈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们不相信,她就是太任性了,不知这次她又想干出什么事来?”曾光宁焦虑地说。
“曾厅长,没事的,她真的是有急事,您别担心。”
“好吧,就这样。”
余致力一个晚上没有睡好,一整个晚上,他都在想,拼命地想,他是否爱她?答案是肯定的,是的,他爱她。尽管他对她的那种爱,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像一瓶喝不习惯的果汁汽水,但仍然浓酽,仍然是爱。四周一片漆黑,余致力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第二天余致力没有急着回老家,而是照常到办公室来上班了。他现在最大的困难是无法向自己的父母交代,他已经告诉他们要带女朋友回家的。想起和曾诗曼交往之前,母亲还专门给他打来电话,说是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窄门镇小学校的老师,长得还乖(漂亮),只是皮肤黑了一点,要他有时间回家相亲,他搪塞掉了。这次要是不带个女朋友回家过年,父母的失望可想而已。
只要一想起母亲那殷切期待的目光,他的心中就涌过一丝难言的痛楚。
他一到办公室就碰到林黛芳,她对他的到来表示惊讶:“你不是今天回家吗,怎么又来上班了?”
“我不想那么早回去,想明天走。”
“哦。”
林黛芳应了一声,就忙自己的去了。
到了下午,处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只剩下了林黛芳和余致力。他们在各自的办公室里忙着自己的事情。林黛芳是一个未雨绸缪的人,正忙着整理和搜集十年来全省因公牺牲的公安民警资料,为两个月后的清明节英烈宣传作准备。余致力正在写一篇回忆儿时过年情景的千字文,是《莫城晚报》副刊的约稿。像这样的短文,他平时都是一气呵成的,但这次开了几个头都写不下去,干脆离开电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一棵在冷风中披头散发的樟树发呆。
到了下班的时候,林黛芳推开余致力办公室的门:“下班了,走吧。”
“你先走,我还待会儿。”
林黛芳从余致力的口吻中听出了异样:“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
他朝她勉强地笑了一下。
“那我请你吃饭,走吧。”
“不了,都要过年了,你还是早点回家。”
“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人,曾锋带着儿子回老家过年了。”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回去?”
林黛芳没有回答余致力,只是说:“走吧,我都饿死了,陪我吃饭吧。”
余致力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们在街边选了一个小饭店,饭店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但很整洁,墙上挂着小幅国画,饭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淡黄色的花束,店主人盈盈的笑脸,一切都透着温馨的感觉。
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上来了。他们要了一瓶红酒,两个人慢慢地喝了起来。轻轻地碰杯,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相互举一下酒杯,闪电式的交流一下眼神,不说一句话,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外面呼呼地刮起了北风,而小店里无比温暖。没过多久,一瓶红酒就喝完了。他们又要了一瓶。
“我觉得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思?”
“也没什么。”
“肯定有,你瞒不过我的,到底是什么事啊,说出来,就会好受些。”
“算了,说那些没意思。”
“曾诗曼呢,你怎么没跟她在一起?”
“她走了,回北京见她的情人去了,本来是要和我一起回我家的,我都和我妈说了,搞得我很被动。”
“你爱她吗?”
“嗯,”余致力点点头,“但是,几乎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来,干杯,不说这个了。”
两个人都有了几分醉意,林黛芳的脸都喝红了,是那种艳艳的红,很好看。
“我第一次感觉到很失败,以前,无论生活多么困难,工作没有着落,我都没有这种感觉。”余致力说,“但是,谢谢你陪着我,否则,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怎么过。”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想开点。”
“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余致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只是,我答应了我妈,说是要带女朋友回家过年,她高兴得都快疯了,我们整个村子都知道了,我真的害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余致力忧心忡忡地说,眼睛里隐约地闪出泪光。
“你还是要回去的,你不回去,老人家会更伤心。”林黛芳的眼睛里仿佛也透着泪光。
“来,别说了,喝酒。”
“好的,干杯。”
“回乡下过年多好啊,听说,农村过年很热闹的,空气好,风景好,我做梦都想到乡下过一个年。”林黛芳说。
“那确实。”余致力自豪地说。
“每每放假,要是没事,我总是和朋友结伴开车到乡下去玩,我玩过很多地方,都是一些古色古香的小镇,或者是,幽静的无名的山野,美丽的湖滨小城,蜿蜒秀气的小河……现在闭上眼睛,就历历在目,令人陶醉。”林黛芳微闭着眼睛,缓缓地说着。
“是啊,真的很美。”他附和着说。
她说:“我手上有朋友借我的一台车,她出国了,我明天就准备一个人开车到乡下去玩。”
“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没有什么目的,玩到哪里是哪里,对了,你家不是在窄门镇?”
“是的,就在那边,你去过没?”
“没有,据说是个很美的地方。”
“是的。”
“我早就想到那里去玩了,要不,我明天跟你一起去,还省得你坐车麻烦。”
“好啊,我还可带你到几个地方去玩玩,我们那里风景很多的,到时你会看都看不过来。”余致力兴致勃勃地说。
“那太好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次,余致力一回到家就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林黛芳打电话给余致力时,他还没有醒,林黛芳说她已经在楼下等他,他赶紧洗漱了一下,提着旅行包下了楼,看到林黛芳开着车在等他,余致力的心中顿时涌过一股暖流。
“是我开车,还是你来?”
“还是我来吧。”
余致力大声地说,因为睡得好,人显得特别精神。
余致力老家所在的村子是一个偏僻闭塞的地方。傍晚时分,车子左转右拐好不容易开到了余致力门前的禾坪上。余致力在进村之前,换上了崭新的警服,林黛芳感到奇怪,笑着说:“你把回家当作出警啊。”余致力笑着说:“我妈喜欢看我穿警服的样子。”
“谢谢你送我回来,儿子开车回家过年,还带着美女,恐怕在我们巫谷寨还是头一次,我妈又会喜疯的。”
“你跟我客气什么。”林黛芳笑着回了一句。
“嘿嘿,”余致力憨厚地笑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委屈一下,暂时冒充一下我的女朋友,要是我不带个女朋友回家,我妈会念叨死我的。”
“好啊,只要你高兴。”林黛芳爽快地说。
“谢谢。”
“难怪一路上对我关怀备至,大献殷勤,原来打的就是这个鬼主意。”林黛芳白了他一眼,娇嗔地说。
“嘿嘿。”余致力的脸一下子红了。
夕阳的余晖在禾坪上流淌,村子里的人听说余致力回来了,都闻讯赶了过来,余致力的脸上堆着笑,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示意林黛芳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糖果,大人小孩每人一把。
“这是小林。”余致力把林黛芳郑重其事地介绍给父母和乡邻。
“伯父伯母好。”林黛芳的声音很甜,笑容很动人,她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位,以至余致力一时间都产生了错觉,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恋人。
随后,林黛芳从车里拿出一样样东西,衣服鞋袜什么的,是她送给他父母的礼物。余致力想不到她竟然这么心细,心里感动得要死。
余致力的父母一一接过礼物,笑得合不拢嘴。两个卑微的终年被疾病所累的乡下老人,贫穷、善良,一辈子辛勤劳作,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他们的儿子终于给他们争气了,不仅当了警察,还带来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他们终于可以在未来的日子挺起腰杆做人了。
“这个妹儿长得真乖。”邻居们纷纷赞叹道。
林黛芳问余致力是什么意思,余致力笑着说:“乖就是漂亮,就是美的意思。”
“这个我最爱听了。”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村子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余致力穿着警服带着林黛芳在村子里到处转。她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好奇,就像一个三岁的小孩一样。他告诉她看到的那些农具的名称,譬如风车、爬犁、箩筐,他带她穿行在山野间,让她见识那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植物,譬如茑萝、板栗树、芒果树。中午是丰盛的团年饭,下午则烧香祭祀,她再一次充当了未来儿媳的重要角色。烧香祭祀是要下跪的,余致力示意她不要下跪,只要弯腰行过礼就行了,但她还是跪下了。为余家的历代祖宗施礼,那种隆重的礼仪,不由得使她深深迷醉。
一晃就到了晚上,他们看了一会儿电视,林黛芳说要到外面走走,余致力笑了起来:“你以为这是在城里啊,告诉你,这是乡下,只要你一走出这个门槛,就是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人心里都发慌。”
“对了,我们去放花炮。”
“放花炮?”
“嘻嘻,你跟我来。”林黛芳神秘地说,她牵着他的手,他只好拿了一支手电筒,跟着他走到屋外。他们来到汽车边,林黛芳打开汽车尾箱,余致力看到了两纸箱花炮,哇的一声大叫起来。他没有想到林黛芳连这个都想到了,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放花炮啰!放花炮啰!”余致力对着漆黑的夜空大声叫嚷起来。他的父母也应声走了出来,高兴地看他们燃放花炮。
璀璨的火花一道道划过如墨的天空,余致力一下子回想起了童年春节放花炮时的情景,一时激动得不行。他告诉林黛芳,家里穷,不过父母每年过年还是要买一点儿花炮回家,那时候的花炮就是一团团火花,冲起一两米高就没有了,远没有现在的好看,不过那时他已经相当满足了。
“给我点火。”林黛芳也被余致力的情绪感染了,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冲天炮,她最怕放花炮了,但她还是决定亲自放一个。她把手臂伸得长长的,一手还蒙着眼睛。花炮发出嗖嗖地响声,在夜空中划出一束束明亮的光柱。余致力看到林黛芳拿着花炮的手在颤抖,便走近她,并伸出手来帮她,林黛把捂住眼睛的那只手放了下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余致力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一点点靠近自己,最后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而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被打开,就像花炮爆炸后在夜空绚丽的开放。“这是曾诗曼永远都不能带给我的感觉。”他想。
大年初二初三,他们除了走亲戚外,就是游览附近的一些小镇、寺庙什么的,看大街上喜气洋洋的人们玩龙和舞狮子。
白天的时间好像不够用,总是一晃就到了晚上。晚上对于余致力来说有些难熬。他和林黛芳睡在客房,客房里有两张木床。一人睡一张,关了灯,两个人躺在黑暗中静静地说话,睡眠总是很少。特别是余致力,睡了一两个小时就会醒来,在黑暗中眼巴巴地睁着一双大眼。有一天凌晨,他又醒来了,借着窗外的灯光,他看到她也在床上辗转反侧,灯光照在她的身上,感觉到她就像天上的仙女,美丽至极。最后,他还是借着给她盖被子的名义,走到她的身边。他感受着她轻轻的呼吸,几次忍不住伸出手臂,想紧紧地拥抱住她的身体,但每一次,他的手臂都在空中凝固。他越不敢,越难受。越难受,越不敢。就在他正欲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在朦胧的灯光中睁开双眼,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他的手臂。他的心颤动起来,在她的示意下,他坐在床的一侧,努力平复自己汹涌澎湃的心。没多久,她又示意他躺下,把被子盖在他的胸口,她把头部靠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心再一次疯跳起来。
“她是有老公和孩子的,你要是冒犯她,简直就是犯罪!”一个声音在他的心中响起,时时刻刻警告着他,使他不敢越雷池半步。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开始给她讲故事,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讲到家里的一条黄狗,那是他六七岁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