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拥有手机的人多了起来，手机不再是奢侈品，能发短信息了，网络开始一步一步深入人们的生活。那些在纸质媒体上看不到的笑话和黄色段子开始涌现，就像小溪流水，潺潺流淌，丰富着滋润着人们茶余饭后的生活。
当时，社会上流行一个新警察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新警察，下班后到一家面馆排队吃面。有人问他是不是一个新警察？他感到很意外，问那个人是怎么知道的？那人说，哪有老警察吃面还要排队的。新警察想了想，就插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了，但这时又有人问他了，你是个新警察吧。他吃了一惊，问人家是怎么知道的？那人说哪有老警察吃面的，都到对面的酒店去了。于是新警察就到了对面的酒店去吃饭，埋单时有人问，你是个新警察吧，他惊奇地看着那人，那人告诉他，哪里有老警察吃饭还埋单的！
当朋友们用这个新警察的段子来取笑余致力的时候，他只是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新警察。如果老了，他也会不是那样的老警察。
厅里为了提高机关民警的实战能力，开展了一个到基层派出所锻炼三天的活动。两个人一个小组，自由搭配，并要求写出工作经历和心得，并上报厅政治部，作为民警素质考核的一项。林黛芳联系上了一个叫青竹滩的派出所，机缘巧合，她和新警察余致力搭成一组。
在青竹滩派出所，第一天第二天都是处理一般的日常事务，忙忙碌碌的也就那么过去了。但到了最后一天，青竹滩派出所接到群众报案，说是市郊原江边上有人打架，当时派出所的警力都派到别的地方去了，除了一个正在患重感冒的老民警，就只剩下余致力和林黛芳了。案情就是命令，余致力在老民警手里领了一把手枪，和林黛芳骑着警用三轮摩托风驰电掣地赶到了案发地。
案发地点在原江边。他们翻过江堤，看到河滩上纠结着一群人，就加快步伐跑过去。见有警察过来，那群人迅速散开。余致力和林黛芳几乎不约而同地断喝一声：“谁都不许动，我们是警察！”余致力一边向前奔跑，一边从腰里拔枪，可能是太过紧张，枪没有拔出来，人却摔倒在地上，在斜坡上滑了五六米才停住。这时他听到一个尖厉的声音：“哈哈，一定是个新警察，真没用。”余致力感到了羞辱，迅速从地上爬起。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影从他们的面前一晃而过，向远处逃窜。
林黛芳下意识地朝那两个人追去，这时余致力举着枪，也朝那两个人奔去。他跑得极快，边跑边吼叫：“警察，快停下，否则我开枪了！”余致力的样子凶极了。就在他快要追上那两个人的时候，他再次举枪喝道，余致力话音未落，那两个奔跑的人影突然就像凝固了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干了坏事，还想跑啊，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想跑，是不是不要小命了！”这时的余致力一点儿也不像个新警察，简直令“老警察”林黛芳刮目相看。
那两个犯事的人很年轻，都只有十八九岁，穿着花衬衫，留着长头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他们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承认是两帮人为了一个女孩子打架，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其余的人都跑了。这两个年轻人一个个子高挑，叫范大钟，另一个矮胖，叫吴春。两个人的态度还算老实，哀求余致力和林黛芳放了他们。
余致力心软了，说行，只要你们老实一点，乖乖地跟我们去派出所说明情况，我保证不为难你们。其中一个一听说要去派出所，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余致力和林黛芳的面前，说：“求求你们行行好把我放了吧，到派出所我就死定了，我爷老倌晓得了要把我弄死的。”
余致力坚定地摇摇头，说我不能放了你，放了你，我这身衣服就穿不成了，余致力很珍惜地拍了拍身上崭新的警服：“只要你们配合，到派出所把情况交代清楚就行了，我保证不为难你们。”
出来的时候很急，也没想到要带手铐，余致力见他们老实听话，就把枪插在了腰上，就在他插好枪，催他们快走的时候，那个叫范大钟的高个子突然从后背抽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闪电一样跑到余致力的身边，把刀子对准了他的脖子。余致力的脖子这时看起来很细，在锋利的刀子前面，像根橡皮筋一样细长。他下意识地去摸枪，但他的肩上很快就被刀子拉开一道口子，血流出来，余致力摸枪的手僵在了空中。很快，他的枪被高个子抢走了。
林黛芳的眼睛眨了眨，那两个可怜兮兮的人不见了，她看到的是两张残暴的脸。“都不要动，谁动老子就捅谁！”那个矮个子手中竟然拿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砍刀，在余致力和林黛芳的的面前乱晃。
高个子范大钟把枪抢到手中后，还把玩了一下，让枪在他的手腕上旋转，但他玩得并不利索，还差点把枪掉在地上，他有点尴尬，啪地一下扔到了江边。
林黛芳吓得发出一声惊叫，余致力的脸上顿时渗出豆大的汗珠。
余致力在自己的肩膀上摸了一下，一手的鲜血，他倒是没有感觉到疼痛，伤口应该不深，他朝林黛芳看了一眼，她的两条腿一直像筛糠似的抖着。
那两个年轻人一直在他们的面前挥舞着手中的凶器，高个子开始喋喋不休地叫骂起来。他显得有些神经质，还有些偏执狂，刀子在他的手中挥舞，在空气中画出大起大落的弧线。这时，余致力突然听到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你们都给老子跪下，你们这些臭警察，快点都给老子跪下，否则老子就不客气了！”
余致力身上的血迹已经凝固，被血染红的白衬衫看上去触目惊心。他朝林黛芳看了一眼，看到她的腿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你们不要乱来，我们是执法者，是不会给你们下跪的！”余致力义正词严地喊道。
“你们要是不跪下，就别后悔！”
一个警察怎么能向歹徒下跪，何况他们还是小混混，是社会渣滓，而一个警察，他所代表的是正义，是英勇，是良知和责任，余致力这样想时，他的膝盖里好像插入了一根钢筋，直直地戳在地面。他明白这是一种信念，是的，这种信念正在支撑着他。
恼羞成怒的高个子叫嚣道：“要是你再不跪下，老子就把你废了。”说着，他挥舞着水果刀，做出捅向余致力的动作。余致力紧紧地闭上眼，心想，那就任你捅吧，他妈的，老子要和你拼了，不要命了！
“不要！不！”不远处传来了林黛芳的哀求声。她的声音因为带着呻吟，显得有些含混不清，不过余致力还是明白了她的意图——她是想保护他。他看到林黛芳的双膝一软，无力地跪了下去。
余致力的心里一热，她是为他跪下的，但是他是一个男人，古语云，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要他给两个小混混下跪，还不如让他死。
“你不下跪是吧，好，算你狠！”
“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跪的。”余致力大义凛然地说。
高个子让矮个子对付余致力，他拿着锋利的水果刀对准了林黛芳的脸，恶狠狠地朝余致力吼道：“你要是不给老子跪下，老子就花了这个娘们的脸。”
余致力见状，急忙朝高个子扑过去，他想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住林黛芳的脸，但他很快被矮个子控制住了，他的砍刀再一次划伤了他的手腕。
“不要！”林黛芳哭泣着朝他喊道。
“你们要是有种的话就不要为难女人，冲着我来！”余致力大声吼道。他听到林黛芳的哭声，心里难受极了，他恨死了自己，枪都被人缴了，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真是个窝囊废！
高个子根本没有理睬他的话，冷笑一声：“老子就是要把你马子这张好看的脸给花了，看你心疼不心疼？”
“好好，不要为难她，我给你跪下。”
余致力说着，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一些群众远远地看着，没有谁敢走近。
然而，他们还是没有达到两个歹徒的要求，他们在身上找出了一支圆珠笔，找不出纸，就掏出一包烟，把烟倒出来，白花花地散落一地。他们要余致力和林黛芳在烟盒上写字，说明这次发生的事情完全是因为警察自己的原因，他们什么事情都没犯，是警察故意找碴儿。余致力当然不肯在烟盒上写字，高个子扬言，要是不写，就砍掉他们的手。他满脸血红，都快要气疯了，他说这话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余致力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林黛芳，叹了一口气，就在烟纸上写了几行字，并按高个子的要求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林黛芳也签了。
高个子把那张纸片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在河滩上找来找去，终于在泥土中找来一根塑料带子样的东西，把余致力和林黛芳捆绑起一起。之后，这两个歹徒迅速离开了现场。余致力见到两个人要跑，眼睛一下子红了，猛地挣断了身上的绳索，没命地朝那个高个子追去。余致力的爆发力相当强，要不，他就不会成为一个篮球高手了。他很快就追上了那个高个子，把他扑倒在地上。那个矮个子已经跑得不见影了。
所受的屈辱一瞬间化为愤怒，从余致力的胸腔内暴发出来，他变得像一匹凶猛的猎豹。瘦弱的高个子哪里是他的对手，没一会儿，就在他的身下呻吟起来。等林黛芳赶过来的时候，那个高个子歹徒已经软在了地上，完全被余致力给制伏了。这时，在远处观看的群众为余致力鼓起掌来。余致力欣慰地笑了，心想真的好险啊，要么是英雄，要么是狗熊，就在于你须臾之间的把握。他从高个子的上衣口袋里找出他写了字的那张纸片，撕得粉碎，一把扬在空中。这可是白纸黑字，要是不毁掉，他和林黛芳这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余致力要林黛芳把高个子扔在水边的枪找了回来。林黛芳用手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他说没事，站在那里，像石雕一样屹立不动。林黛用温柔的眼光望着他，把嘴巴附在他的耳边说：“谢谢你。”声音轻得几乎都听不见，但余致力感觉到了她猛烈的心跳。随后，他们把那个叫范大钟的高个子押到了青竹滩派出所。
回到厅里后，他们对谁也没有说这件事，在上交政治部的活动心得上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说是处理了一件治安纠纷云云。
余致力和曾诗曼谈恋爱的事情处里都知道了。要是有人问他，他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一笑了之。
那天快要下班的时候，林黛芳突然接到一个紧急任务，要在办公室赶写一篇公安中心工作的通稿，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就要余致力留下来帮她。林黛芳先写了一个初稿，但很不满意，两个人涂来改去，研究了很久，还是不能定稿。厅办公室打电话来催了几次了，林黛芳就烦躁起来。余致力叫她不要烦躁，干脆由他重起炉灶再写一个看看。林黛芳说了声行，就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看他写。余致力在电脑上噼噼啪啪地打起字来。他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就是做什么事情都特别投入。办公室里就他两个人，静极了。他写得很顺、很快，林黛芳在一边看，阅读速度还有点跟不上他写作的速度。他很快就写完了，就在他打上最后一个标点的时候，他感到额头上有些发痒，就顺手摸了一下，他还以为是个蚊虫什么的在叮咬他，捉在手中才知道，是林黛芳的发丝。那些发丝像流水一样滑过他的手心，他就像触了电似的，战栗起来。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林黛芳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仍然紧紧地挨着他，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起来，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就像一阵阵清风，吹开了他的心扉。他希望世界就在这一瞬间凝固，直到永远。但就是这时，电话响了。是戴名世打过来的，要他赶到厅门口，一起到机场去接一个重要客人。
余致力连忙赶到厅门口，门口不远处停着两辆警车，他见到了戴名世和季声瑜，还有一个人是厅党委办秘书程格，他是戴名世的同学。余致力和季声瑜各开一辆警车，戴名世和程格则分坐两车，出发了。
戴名世坐在余致力开的车上，他同他谈起了同学程格的故事。程格一直在政治部警务处工作，快到四十岁时才混上一个正科，是一个看不到任何政治前途的人。还是公安厅出了名的老油条，那时候，他老婆在外面和人有染，他心里苦闷得很，于是破罐子破摔，经常在外面喝酒，以警察的名义找社会上的小姑娘谈恋爱，有时候喝完酒，身上没钱了，没办法，只好喊朋友来他为埋单，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所以那时候，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到了后来，除了戴名世，他谁也喊不动了。
“我同情他，所以每次他出了事，我还是尽力去帮他。”戴名世笑着说。
有一天，戴名世突然接到程格的电话，要请他吃个饭。戴名世推说有事不想去，但程格非要请他不可，戴名世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就勉强答应了。在饭桌上，戴名世点了一瓶茅台，把菜谱推到程格的面前：“你尽管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还是我请你。”
听了戴名世的话，程格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
“哥，这么多年谢谢你的关照，我敬你一杯。”程格站起来，动容地说。
“别，坐下来喝，搞得那么隆重干什么？”戴名世笑着，端起酒杯。
程格仍然站着，一饮而尽。程格就在这时告诉戴名世，他要当厅党委办秘书了。戴名世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知道，这是真的，因为程格现在至少还没疯。戴名世连忙站起来：“那哥祝贺你。”戴名世把只抿了一小口的酒一饮而尽。
之前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一丝风声，程格突然就当上了厅党委秘书，三个月后，他又自动由正科转为副处，令那些一直觊觎厅党委秘书这个位子的人，一个个都瞠目结舌，不知道他这坨臭狗屎，究竟是怎么走的运。
“他就是命好，一个人要是运气来了，石头都挡不住，就是挡住了，它也可以从石缝里透进来。”戴名世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