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孩。
“不可能。”我抓着法兰妮的胳膊,她肯定搞错了。“也许是个剪着短发的小女孩……小孩子看起来都——”
“不可能,”法兰妮坚持道,“他穿着伍德厚尔的校服,那是一个男校。”
我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但是你说上上周六见的他们啊,”我摇着她的胳膊,“为什么他周末会穿着校服呢?”
法兰妮皱了皱眉:“伍德厚尔是一个私立预科学校。我有朋友的小孩在那上课,他们周六也上学。”
我放开她的胳膊,一阵恶心涌上喉头。我的心狂跳不止,感觉随时都会晕倒。那辆货车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视野中。我觉得恶心,很难受。
我不明白……不可能……我的孩子是个女孩。
然后一阵黑雾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晕了过去。
“简?”是洛肯的声音。“简,你没事吧?”
有人用手指从我被雨淋湿的脸上拨开湿漉漉的头发,身下的地面很冷,绵绵细雨还在飘洒。
我睁开眼睛,看见洛肯满眼关切地看着我:“简?”
“是我搞错了,”我说,“那根本不是贝丝,是别人的小孩。”
“什么?”洛肯皱着眉,“你在说什么啊?”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觉得后脑勺很疼,肯定是晕倒的时候磕到了。我还是觉得恶心想吐。我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让恶心感慢慢消失。除了今天,这一辈子我只晕过一次——那是在一个酒吧,我的单身派对上。婚前那一个星期我基本上没有吃东西,所以受不了那晚的暴饮。那时候是海恩照顾我——她直接带着我打车回家,然后一直陪着我。几天后就是婚礼,她是我唯一的伴娘。这一切现在想起来都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我慢慢呼吸,感觉没那么想吐了。“鲍勃和店里那个女孩呢?”我小声问。
“在里面。”洛肯抚着我的背,“看见你晕倒我就跑过来了。鲍勃把法兰妮叫进去了,然后闩上了门,挂了停业的牌子,从后门走了。”
我看着洛肯。
“我知道,”他做了个鬼脸,“那家伙一定心里有鬼。天啊,你好苍白。”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你站得起来吗?有没有哪里受伤?我扶你去车里。”
我借着洛肯的力站了起来,靠着他走向我们的车。我穿着湿衣服坐在车里不住地发抖,洛肯伸了只手出来,从后座抓了条毛毯给我。
“用它把自己包起来。”他命令道。
我把毯子披在湿衣服上,然后靠在座椅头枕上。
“你怎么说那是别人的孩子?”洛肯问。
我告诉了他法兰妮的话。“那是个男孩,不是贝丝,不是我的贝丝。”我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在我以为马上就要揭晓真相的时候,却发现真相离我是那么遥远。
“一个男孩?”洛肯皱了皱眉,“这与事实不符啊?”
“就是。”想起阿尔特竟然向我撒了这样的弥天大谎,我咽下一口口水。“阿尔特肯定从一开始就有别人……也许在认识我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身份……家庭……”
我的思绪转到海恩身上来。我的所有朋友里面,她与阿尔特相识最早,他们在背后谈论我,有事隐瞒我,她还有着一个和贝丝同年的男孩。她也许现在确实嫁给了罗伯,但很有可能她带着纳特和阿尔特在这里过着双重生活。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事态会这样发展,但是……
“也许还是我认识的人,某个我认识了很久的人。”
“不会。”洛肯摇着头,“简,不好意思,你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你自己想想看,你们相识的时候阿尔特完全沉溺于自己的事业中,不是吗?就算他现在有了另一个家庭,那时候他也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经营和另一个女人的感情。”
“那就是她的孩子,阿尔特来看他们俩。不管怎样,阿尔特都有了另一个家庭。也许是夏洛特·韦斯特,她就住在附近。而且我知道她一直在给阿尔特打电话。天啊,不要脸的,还跑到我们家去了,阿尔特对她很生气。也许他们以前在一起,现在分手了,然后她就开始跟踪阿尔特。”我突然发现自己紧握着拳头,于是慢慢放松下来。
洛肯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不知道,事情很复杂。如果阿尔特真的有别人,为什么不和你离婚?”他的手沿着方向盘滑动着。
“我也不知道。”我闭上眼睛,“我只知道阿尔特一直在探望的孩子不是贝丝。”
“等等!”洛肯突然说,“如果那就是‘贝丝’呢?如果一切都是他们编造出来的呢?”
“编造出来的?”我睁大眼睛,他到底在说什么啊?“你总不能把一个女孩假装成是一个男孩吧,不可能一装就装八年啊!首先是学校会知道,然后——”
“我不是说阿尔特和那个女人把贝丝装成一个男孩,”洛肯急于解释,他用手拨了拨潮湿的头发,“如果他们编造说贝丝是个女孩,而实际上你的孩子是个男孩呢?”
我想了想所有在孩子出生现场的人,除了阿尔特,还有罗德里格斯、玛丽·邓肯和那个麻醉师。我又回想了一遍与玛丽的妹妹露西·奥多内尔的谈话,她用的确实是贝丝这个名字,不过她也说了是在网上搜索我和阿尔特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名字。也许玛丽从来就没有明说过到底我的孩子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毕竟她在垂死的时候才坦白了这件事情。我绞尽脑汁在想,她到底会是怎么说的呢?
“她的孩子是活着出生的……我很对不起那个可怜的女人……他们偷走了她的孩子,还告诉她孩子已经胎死腹中。”
“对于一个对外宣称已经死了的婴儿,为什么还要伪造他的性别呢?”我挠着头,后脑勺还在疼。
“掩盖真相。”洛肯回答道,“这样就多了一层保护,为别人寻找这个孩子增加障碍。跟阿尔特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和贝丝年纪相仿。”
我注视着他,疑惑与希望同时在我的头脑中纠结。我根本无法接受,我那原以为已经死去了的女儿、我一直梦见的贝丝竟然是虚构的,一切都太突然了。过去的八年里,我一直在想象我的小女儿,我想象她的样子、哀悼她的离去,我甚至梦见过她。对于我来说她是如此真实,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我,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幻想、是假象。
“我们得去一趟伍德厚尔学校,”我说,“我得去看看这个孩子……亲自去看看。”
半个小时后,我们把车停在一堵砖墙外面,墙的两侧都种着橡树,墙上挂着校牌:伍德厚尔男校——初级和高级预科。
坐在车内,能从侧面将通往一栋砂岩大厦的车道尽收眼底。孩子们的尖叫声在远处回响。铁丝网把操场隔成了两部分。一边有儿童玩的攀爬架,散布着油漆过的金属动物雕像,角落里还有一棵马栗树。另一半要大一点,显然是给大一点的孩子玩的,只有光秃秃的沥青地面,几株马栗树枝从铁丝网那边伸过来。
“简,我知道你想守在这儿,但是我们不能等太久。”洛肯蹙着眉头看着我:“太危险了,会有爱管闲事的人打电话告诉警察我们在这里守着。”
“我们不会等太久的。”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呢?”
“礼品店的鲍勃肯定认识阿尔特,对吧?”我说。
“这点我能拿命打赌!”
“所以他会提醒阿尔特,然后阿尔特会找人来把……那孩子……接走。”我想说“我的孩子”,但是我还是转不过弯来,无法想象我朝思夜想了八年的孩子是儿子而不是女儿,这一切都让我觉得不真实。我努力让自己理智起来。“如果阿尔特知道我们在调查这件事,他一定会有所行动的。他没法在我们之前赶到这里,但如果那小孩真的在这里上学的话,他肯定会想办法把小孩带走。”我看了一眼墙上的牌子,“如果他八岁的话,应该是在高级预科班。”
洛肯慢慢点了点头:“你是说他会派那个女人来把孩子接走?”
我顿觉怒火中烧,“如果这件事是他们俩一起策划的,那女人一定会尽快赶来的。”
我们坐在车里,默不做声,我感觉时间过了好久。人行道上好几个女人从我们车旁经过。还有车不断地开进停车场。下课了——学校里传出清脆的铃声。几秒钟后,一大群孩子冲向操场。他们的叫喊声充斥在空气中,那些坐在车里等待的女人们走了出来,走进学校大门。学校附近随处可见来接孩子的母亲们,她们三五成群,有的来回走动,有的手上已经牵着穿戴整齐的小朋友。
“辣妈入侵!”洛肯说得不动声色。
“放学了。”我的喉咙很干。
形势对我们很不利,我原以为有一个孩子会被提前带出来,而现在我必须从一群孩子中认出他。
更多女人从我们旁边经过,聊着天走开了。她们大多和我年纪相仿,或者更年轻一些,还有不少推着婴儿车或者手推车。
我们走下车,在校门周围转悠。妈妈们、保姆们,还有他们的管家们,流水似的经过我们身旁。我目睹这一切,无比绝望。如果我的孩子在这里,我该如何知道哪个是他?我四处留意形色匆忙的女人……神色慌张、鬼鬼祟祟的女人……但是每个人都欢声笑语,满脸轻松。
我真的灰心了,新的恐惧笼罩着我。如果阿尔特知道我在这里,如果这个小孩真是我们的孩子,那阿尔特一定会让他远离这里,远离学校,那一切就得从头开始,我又得到处搜寻他的消息。我想起了那个劫匪和他的威胁:不要再找了!我已经违抗了他的命令,一直在寻找。
我的生命——甚至洛肯的生命——都已经受到了威胁。但我必须找到这个孩子,我得弄清楚他是不是我儿子,我需要确切的证据才能报警。
我越来越觉得无计可施,年纪小一点的孩子玩的那个操场上孩子越来越多,大多数孩子叽叽喳喳地走开了,有些孩子抓着带彩条的纸帽子在风中挥舞。太阳出来了,有女人扬起手遮挡耀眼的阳光。我的目光从一个女人游走到另一个女人,从一个男孩到另一个男孩,他们都穿着浅蓝色的伍德厚尔运动衫和海军短裤。所有的孩子看起来都一样:一样都是白人,都是稚嫩的圆脸,都在高声叫喊。
越来越多的孩子从校门口涌了出来,我的目光没法一个一个全盯住他们。我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们的头发上,多数人是金色头发……或者接近金色……但是阿尔特和我都是黑色的头发,我们的孩子也会是黑色的头发吗?我走到校门口,站到孩子们中间,不住地扭头,不住地张望,想要看清楚周围的每一张脸……扫视所有女人的表情,所有深色头发的孩子。
然后我看见了他。我所知道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在操场上追赶着另一个小孩子,满脸的坚毅。深色的头发后面和侧面都剪得很短,额头前盖着一片顺滑的刘海。我盯着他的脸——深邃的眼睛、下嘴唇比上嘴唇要薄——就是照片上的父亲小时候的样子。
毫无疑问,他就是我的儿子!
我一直注视着他,洛肯也顺着我的眼神看到了这个小男孩。我记得我给洛肯看过我父亲小时候的照片,不知道他是否也发现了他们的相似之处。
“看见了吗?”我问,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他跟阿尔特长得很像,”他说,“但是也不全然,我觉得他嘴巴周围像你。”
“他长得跟我父亲一模一样。”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是个多么值得铭记的时刻啊!这就是人类最基本的联系——是基因,是血脉,是家庭!
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向这个孩子——我的儿子。她长得丰满漂亮,发型却很奇怪——留着只有骨感娇小的人才适合的短刺头;面色红润,就像一个农场的挤奶工。她穿着亮粉色的运动装,裤子紧紧包着屁股。阿尔特就是把孩子偷给了这个女人吗?
我大脑一刻不停地思忖着。即使她实际年龄比看起来大,孩子出生的时候她也不会超过十六岁。阿尔特肯定不会跟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子有婚外情。
我向小男孩走去。那个丰满的女孩使劲向他挥手示意,显然是要他停止玩闹。我越走越近,已经能听见她刺耳又带着鼻音的抱怨。
“快过来,你爸爸说我们得快点。”
小男孩不耐烦地吼叫着,躲闪着不让那女人突然扑上去抓住自己,然后疾跑到操场和车道的交界处。我的眼睛无法从他脸上移开。他咧嘴笑着,一边和身边的小孩子说话,一边看那个女的。两个孩子指着操场另一端的马栗树,准备开始新一轮的赛跑。
笑容消失了,他的嘴角又显露出坚毅的神情。他们开始奔跑,洛肯凑到我耳边低语。
“我去找那个女的聊聊,”他说,“你去跟那个小男孩说说话,看看能发现点什么。”
我点点头,走向在赛跑的两个孩子。我的儿子——这个词听起来真奇怪——铆足了劲在往前冲。虽然另外一个孩子的腿比较长,但我的儿子跑得更快……他要赢了,我希望他会赢。但就在这时候他绊了一下,扑到了地上。
另一个孩子先跑到马栗树边,然后对着天空大喊着挥了一拳。
“我打败你了,埃德,你这个笨蛋!”
埃德。
他自己从地面上爬起来,我立马冲了过去。他擦伤了,膝盖红肿了起来。
“你还好吧?”我急切地询问道。
埃德没有回答。他紧紧咬着嘴唇,好像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他脸上严肃坚毅的表情已经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里只有挫败,还有羞耻。我见过那个表情。当回忆涌入脑海,我全身上下打了一个寒战——一个男人手撑在一根粗糙的石柱上,“那些石头能治病”。
不仅仅是这个特写,这整个就像我父亲的灵魂依附到了这个小男孩的身上。
我的父亲。我的儿子。
我扭头看去,洛肯正在和呼唤埃德的女子说话。好像她并没有注意到埃德摔倒了。
那个赢了的小男孩跑开了,埃德抬起头看着我。
“嗨!”我背对着那棵马栗树蹲了下来,使得自己能与他平视。“你叫埃德,对吧?摔伤了膝盖都不哭,你真勇敢。”
小男孩用大大的棕色眼睛严肃地看着我。我瞟了一眼喊他的女人。她正在指着学校大门跟洛肯解释着什么。
“我觉得你跑得很好,”我继续说,“很快。”
“我们班我跑得最快。”他说起这话来就像是在描述事实,并不像在吹嘘,和阿尔特一样很有表达技巧。我心跳加速了。
“你没事吧?”我问。
孩子把嘴唇撅起来,显然在考虑该不该和我说话。然后他扭过头,看着阳光下的母子们。他的目光在操场中间铁丝网上面卷起的一小块裂口上停留了一会儿。我屏住呼吸,希望这个环境能让他觉得足够安全,生怕他开始大声求助。
显然他并没有觉得不安全,“要是我没有摔跤的话肯定跑赢了。”
“看得出来。”我咽了一口唾沫,急切地想知道更多信息。“你叫埃德,那姓什么呢?”
这孩子盯着我,立马警觉起来:“我不应该和陌生人说话的。”
“当然了。”我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那个女的已经发现了我。洛肯还在跟她说话,但是她正在向我和埃德走来。现在我已经能听清他们说话了——洛肯带着英格兰口音,假装自己的孩子刚来这所学校。
“那是你妈妈吗?”我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了。
埃德皱了皱鼻子,“才不是,那是凯莉,她负责照顾我。”
好的,这是点有用的信息,起码和阿尔特在一起的神秘女人并不是一个小女孩。我的思维在可能的选项之间跳跃。桑德琳是有可能的;还有海恩,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们怎么搞到一起的;夏洛特·韦斯特比我想象中的那女人要老了点;又或者是跟阿尔特有工作往来的人,比如他的秘书希娜,或者前台的卡米拉;又或者是某个客户的老婆。
埃德盯着我看。
“你住在哪儿呢?”我问。
“有点远。”他很生硬地回答。
“最后请教你一件事情吧?”洛肯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近了。
凯莉已经走到我们旁边了,我没多少时间了。
埃德一直盯着我看。我内心澎湃,没法把眼睛从他天真无辜的小脸蛋和乌黑的眼珠上移开。我知道我现在得起身走开,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在哪里上学……要是我说得过多会吓着孩子……洛肯已经拖不住那个保姆了……但我就是忍不住注视着他。我拿出手机,希望没有一个大人注意到了我的行为。
“来,笑一个!”
埃德皱了一下眉,我迅速按下快门。
“谢谢你。”
埃德还在盯着我看。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啊。就像心上有一个开关被按开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象是多么的空洞和抽象。现在站在我旁边的这个孩子才是真实的——是我和阿尔特的骨肉。母爱紧紧抓住了我,囚禁了我,就像眼前的这个孩子一样真实。
这是生死不变的母爱。
“我们得走了,埃德。”凯莉擦过我身边,一把抓住了小孩子的手腕。她瞪着充满恐惧的双眼,一边拖着埃德离开,还一边盯着我看。她肯定像鲍勃一样看过我的照片。她知道我是谁。有人警告过她不能靠近我。“走吧,埃德。”
我一时间惊慌失措。知道埃德的名字和学校远远不够啊,阿尔特今天下午就能带他离开这里。他们可以人间蒸发掉,那我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小男孩咕哝着被牵走了,凯莉基本上是跑着离开的。
我马上开始追赶他们,脚步敏捷急促。“我们必须跟上他们。”我对洛肯说。
校门周围很拥挤,有好几次我都跟丢了,但是洛肯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我们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停车场。
凯莉和埃德又出现在视线中,在我们前方几米处。由于一直被拖着走,埃德显然在闹情绪。凯莉打开一辆大型四驱车的门,埃德爬进了车后座。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照片,那表情像极了阿尔特,但是嘴巴周围和鼻子的线条还是让我想起了父亲。
他是我的儿子。这句话渗入我的思维,一想起来就觉得真实了。他是我的儿子。
我已经找到他了,我不能再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