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到张世杰率领淮源盛的伙计在信阳劫走两个国军谍报人员的消息,姚思忠吓得差点当场尿了裤子。几天前,他才从铃木联队长嘴里得知山本正雄押解要犯身负重伤的消息。
张世杰带人伤了山本正雄,姚思忠从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以山本正雄的性格和能力,他很快就能查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如果山本正雄伤好后,张世杰仍在桐柏山逍遥,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相当惨。山本正雄是不好糊弄的,他会一眼看出自己对太平镇、太白顶一带不作为,纯粹是为自己留后路。求生的欲望促使姚思忠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想办法迫使张世杰交出国军的两个谍报人员。至少应该把朱国柱握在手中。杨紫云既是张世杰的初恋情人,又是杨开泰的亲妹妹,不好作为讨价还价的砝码。手中有朱国柱这张牌,山本正雄追究时就有个交代了。
张世杰和张世俊上山后,李玉洁说她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几个过世的长辈都在雪地里穿着单衣蹦蹦跳跳取暖,不知这梦主什么。
张德威道:“今年清明节,事儿多,祭祖太简单了,送钱不多,还忘了送酒肉。今天正好是十五,我们去补送些吧。爹爱喝酒,出手又大方,肯定是他争礼了。”
钟梧桐听得毛骨悚然。
张世范和慧兰很快就张罗好了祭品,备好了马车。六个孩子都嚷嚷着要去,李玉洁说他们都该给自己的爹送点钱。钟梧桐怕孩子们太闹,坏了礼法,也上了马车。马车吱吱呀呀通过冷清的晒绸厂向北而去。
几辆卡车开进太平镇大街,姚思忠指挥着队伍在镇子口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沿着街道冲过来,另一部分开始往居民家里闯。沿着街道冲过来的人在淮源盛总号门口分成两部分,一小部分冲进铺子,一大部分在姚思忠和鬼子小队长的带领下,直扑张家大院。
一个下人跑进客厅,大叫:“大少爷,姚思忠那个大汉奸来了,快跑!”一声枪响,下人扑倒在门槛上。张世范和慧兰抱着小儿子从里屋出来,姚思忠和日本小队长带着人走了进来。
姚思忠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哥,嫂子,别来无恙。爹和妈呢?快把他们请出来。”
张世范骂了一句:“住口,你这个大汉奸!”
“大舅哥,当初可是你敲锣打鼓把我迎进门的。你们不认我,我还认你们,我想把爹妈请到南阳去享几天福,他们人呢?”姚思忠一挥手,几个人冲进里屋。
鬼子小队长眼睛死死盯着慧兰,忽然朝她扑了过去。张世范忙上前阻拦。鬼子小队长掏出枪开了一枪,张世范捂着胸口倒下了。
慧兰大叫:“世范,世范……”扶起张世范,怀里的孩子哭了起来。
姚思忠忙叫道:“丰田队长,你要女人我给你找,这个女人不能动,她是我们的人质。”
张世范抽搐了一会儿,咽了气。
慧兰把他的眼睛合上,站了起来,叫道:“小鬼子,我和你拼了!”她扑过去,在丰田脸上抓了一把。
丰田把慧兰推倒在地,摸摸自己的脸,开枪把慧兰和孩子都打死了。
姚思忠惊道:“丰田队长,何必和女人一般见识……”
几个人从里屋出来:“司令,屋里没人。”
姚思忠道:“没人?老头老太太躲到哪儿去了?给我搜,一定要抓住几个张家人做人质!”扭头对丰田道,“你太冲动了!你把人杀了,我们没法跟张世杰谈条件呀!”
丰田怪怪地一笑:“人是你杀的。他们家的人杀了你没出世的儿子,你是在报仇。”
姚思忠听得浑身发冷。
丰田道:“你不能只听山本大佐的话。这几个月,你出工不出力,铃木联队长很不高兴。抓住张世杰的父母做人质,逼他为我们服务,是个好主意。可是,我们更在意姚先生对皇军是不是全心全意。过一会儿,你要杀几个人,还要讲讲话。你当了和尚,不能不撞钟吧?”
姚思忠擦擦冷汗道:“你和联队长都误会了。我们中国的兵法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之上谋也’。意思是说……”
丰田道:“我对你讲的兵法不感兴趣。铃木大佐对你讲的抓人质的计划也不感兴趣,我们需要看到你的行动。请吧,姚副司令。”
镇上的一百多人被赶到淮源盛门前的空地上。铺子里的四个伙计被捆绑着押在店铺前。两个伪军把淮源盛的柜台搬到了门口。
姚思忠站到柜台上,清清嗓子:“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对我不陌生吧。鄙人姚思忠,曾经作为张家的女婿风风光光来过太平镇,现在是南阳皇协军副总司令。为了协助皇军维持南阳治安,我曾多次和我的岳父岳母商量,把太平镇作为日中亲善的典范,请求我的小舅子张世杰带着淮源自卫队为皇军服务。可他们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不得已,我只好大义灭亲。淮源盛这几个伙计,不肯说出我岳父岳母的下落,并非姚某无情,是他们自绝于皇军。”
他一挥手,几个伪军和鬼子开枪,把四个伙计打死了。
姚思忠拔出手枪:“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你们谁要给张世杰的自卫队通风报信,和张家站在一条船上反对皇军,这些人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我问你们,张德威和李玉洁到底躲在哪里?”
丰田队长道:“可以了,不要杀人了。回南阳吧,我会把你今天的表现如实报告给铃木联队长。”
钟梧桐带着几个孩子和二老一起在林子里躲到中午才回到镇子,迎接他们的是七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2
张世杰在半山腰一块大青石上睡成一个大字,空洞的双眼盯着西沉的太阳。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大半天了。听完朱国柱的痛骂后,他认为有必要见见杨紫云了。他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承受发国难财的骂名,唯独不能允许杨紫云这么看他。可是,怎么说才能改变他给杨紫云留下的印象呢?向一个国民党的谍报人员公开自己的身份吗?肯定不行。过去的几年间,张世杰曾经多次奉上级指示掩护、救助过国民党那边的人。尽管赵九思曾暗示过杨紫云他是自己人,但终归只是暗示。他肯定不能在杨紫云面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
一直想到脑子空空如也,张世杰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夏日的阳光很毒很毒,太阳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他闭上眼待了好一会儿。眼皮再打开时,他看见了童年的自己正在朝自己傻笑。猛一睁眼,看见自己的儿子正站在大青石上。
张万隆惊喜道:“是我爹,不是爷爷。姑姑,是我爹,是我长胡子的爹。白胡子是爷爷。”
张世杰坐上来亲昵地拍了儿子一巴掌:“比小狗强,能认人了。若兰……”抬头看见怀抱鲜蘑菇的杨紫云,张口结舌地愣住了。
杨紫云抬起袖子擦擦眼泪:“真想不到你的头发白了这么多。你,你还好吗?”
张世杰慢慢站了起来:“好,好着呢。有吃有喝有儿子,还有钱赚,好着呢。”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玩世不恭,“整天操心发国难财,头发能不白吗?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白白嫩嫩像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
杨紫云扑哧笑了出来:“是吗?我想了很多话,一见你,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你我相见的场景,可每次见面都跟我想的完全不同。”
张世杰突然间笑了起来,一笑就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可不是嘛,第一次我是要杀你,第二次我是要救你,这第三次嘛,我成了个小老头儿了。朱……朱三太太,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我本来就应该这样称呼你。你过得怎么样?这是废话。党国栋梁嘛,还有过得不好的?”
杨紫云道:“你是该这么称呼我。我该怎么称呼你?张二老爷?你爹还健在,有老不显少,还是称呼你张二少爷吧。谢谢你冒死救了我!”
张世杰道:“别谢我。上午我已经跟你家国柱说了,要谢,你们就谢老天爷吧。”
杨紫云终于撑不住了:“张世杰少爷,你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几句话?不管怎么说,我还算是你的婚前女友吧?”
张世杰一脸委屈道:“我生气了吗?我敢生气吗?我这个在你们这些党国精英眼里只会发国难财的俗物,有资格生你们这些国家大功臣的气吗?我说话本来就是这样,你不记得了?你当然记不得了。”
杨紫云道:“所有的往事,都历历在目。我甚至能记得我们在金竹沟分手时你的每一个表情。六年九个月零十三天了,我……你记不记得我咬的是你哪只手?左手还是右手?”
张世杰伸出左手道:“你这么大的人物,还能记得穿开裆裤时候过家家的游戏?”
杨紫云顿时泪如雨下:“我咬的是你的左手吗?你的记性确实不大好!你的脑子肯定是让驴给踢了。你违背誓言在先,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不忠?”
张世杰大声道:“我当然有资格!”
这一声吼把小万隆吓得大哭起来。
“不许哭!给我憋住!”张世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儿子,“你这个胆小鬼!大人说话,你瞎掺和什么?去,到那棵树下等着我。”
小万隆呜咽着跑向一棵高大的松树。
杨紫云冷笑道:“真是法西斯。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都是这样,我还能要求你对我公平公正吗?你爱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吧。张世杰,你给我记着,到今天为止,我还是当年金竹沟的杨紫云,你娶妻生子,早就不是当年跟我海誓山盟的张世杰了。我只欠你一条命,你呢,你欠我的……算了,没意思。”
张世杰大笑起来:“真有意思!到底是谁的脑袋叫驴踢了?五年前,你已经和朱三少爷出双入对,穿着和服、西装在信阳招摇过市了。你口口声声说你要追随共产党,共产党有你这样的变色龙吗?那两年,我的脑袋才是叫驴踢了。我天天盼着你的第二封来信,我派人去找你,自己去根据地找你,九死一生地去找你,那时你在哪儿?你早带着那个小白脸攀了军统的高枝了。杨紫云,你可要看清楚点,看看跟着国民党走有没有出路?你们落到鬼子手里,你的军统同事在哪里?他们谁向你们伸出了援助之手?你嫁给谁,我娶了谁,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要走到正确的道路上。”
杨紫云笑了:“最后这几句话我爱听,这说明你不只会发国难财。世杰,告诉我,你是不是加入共产党了?”
张世杰道:“怎么着?想拿我的脑袋换点赏钱?可惜,人家共产党不要我。”
金贵和张若兰爬了上来。
金贵道:“小姐,张二少爷也在呀。朱国栋团长上山了,还带着保密局的一个站长。他们来接你和姑爷。对了,他们还带来了军装和蒋委员长的晋衔令,你和姑爷都是国军上校了。你快去见见他们吧。小姐,我真没想到这些年你和姑爷为党国做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你原来是个大英雄。”
杨紫云初晴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张世杰阴阳怪气地说:“女英雄,女功臣,还不快去领赏?我,一个不成器的财主少爷,衷心希望你和你的丈夫一路走好。”
杨紫云回头看着张世杰:“谢谢你的祝福!太白顶一别,在这乱世,很可能就是你我间的永诀。看在你我青梅竹马的美好过去的份上,恳请你听我几句话。刮刮胡子理个发,振作起来吧。生在战乱年代,重要的是跟对引路的人。一看救的人是背叛你的恋人,你就陷入个人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什么党敢吸收你呀?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乱世看人看事,不但要用眼睛,而且要用脑子。譬如,很多人说你抽大烟、逛窑子,我就不大信。即使有人看见你到过这些地方,我也会用脑子想想你为什么会去这些地方。你是不是也该用这种思路想想我?五年前,你看见我穿着和服,可我是汉奸吗?我不是。你看见我是朱国柱的妻子,你看见我是国军上校情报官,我是不是呢?扯远了。是该跟你说声再见,还是说声永别?还是说声再见吧。日本鬼子在中国还有一百多万军队,打败他们,才是你我应该做的事情。走吧,金贵。”
张世杰坐在青石上抽了两支烟,下山朝寨门口走去。他突然想看看杨紫云穿上国民党上校军服是什么样子,躲在暗处看一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走到寨门口,张世杰看见钟梧桐骑着马飞奔过来,忙迎上去:“梧桐,怎么了?”
钟梧桐从马背上跳下来,带着哭腔道:“世杰,姚思忠带着鬼子把大哥一家都杀死了……”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
3
赵九思听说太平镇血案,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他和曹镇河赶到太平镇,张家大院只剩下两个老家人留守,一问才知道张德威和李玉洁带着家人到太白顶避难了。赵九思赶到太白顶,没有见到张世杰。自卫队由刘金声负责,七八个骨干都不在。
刘金声问:“有任务吗?世杰交代过,有重要任务他一定从南阳回来。赵先生,这事放到谁头上,谁都不能不当回事。”
赵九思没再说什么,直接去了南阳。他花了三天时间,才找到了张世杰的秘密住处。看见张若虹也在,赵九思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好提醒道:“不能蛮干!没有十分把握,不要动手。”
张世杰道:“赵先生,我可能要辜负你了。姚思忠没死,我不想干任何有生命危险的事。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的小侄子只有两岁呀!我发过誓,要活捉姚思忠。盟军占领柏林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怕姚思忠逃了。”
赵九思说:“我能理解。若虹,敌强我弱,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要急。需要我帮忙的,你们尽管说。”
张若虹道:“我只想一件事:亲手杀了他。一切我都会听世杰安排。这一年多,我想了很多。不能不说你老赵是个有眼光的正派人。这些年,我对你说了不少难听话,请你原谅吧。”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几个人费尽心机,还是没能找到活捉姚思忠的机会。一到晚上,几个人就躲到一间密室里听收音机,希望能从中听到影响南阳局势的消息。李云鹏刺杀姚思忠事件后,日军加强了对姚思忠的保卫工作,暗杀他非常难。一天晚上,收音机里播放了美国朝日本广岛扔了原子弹的消息。
高连升惊叫一声:“天爷,一发炮弹能毁一座城,这炮弹还不大得像座山。吹牛吧?”
赵九思道:“这是中央社转发美联社的消息,水分不会太大。美国盟军拥有了原子弹,战局可能会发生重大变化。世杰,机会可能出现了。”
张世杰道:“姚思忠长着一只狗鼻子,一向对危险敏感。他这种人,绝对不会忠于日本人。连升,让大家辛苦一些,分日夜两班,二十四小时监视姚思忠的行动。”
姚思忠听到长崎也挨了原子弹,真的坐不住了。看到夜里有日本兵跪在地上面向东方流泪,姚思忠感到了恐惧。收音机刚刚播完盟军的最后通牒,姚思忠已经开始作逃走的准备了。
这天上午,姚思忠走进了铃木大佐的办公室。铃木正在仔细擦拭军刀,看见姚思忠进来,很客气地招呼他坐下。
姚思忠开门见山道:“山本先生肯定跟你说过本人对帝国作过什么贡献,我想听听你对局势的真实看法。请你不要骗我。”朝铃木深鞠一躬。
铃木苦笑道:“姚先生,你是帝国的朋友,我没必要对你说谎。我个人认为,战败的结局已经无法避免,战争随时都会终止。原子弹实在太可怕了。大和民族不能绝种,天皇陛下是个仁慈的君主,他一定会作出一个现实和理智的决定。”
姚思忠道:“我明白了。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满足。我想马上离开南阳到武汉去。山本先生知道我为帝国作了多少贡献,我想让他联系搭乘飞机飞到上海,随侨民撤到日本。你知道,我要是留在中国,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很惨。拜托了。”
铃木认真地听着,叹口气道:“很抱歉,我不能满足你这个要求……”
姚思忠急了:“为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们给我一个伪侨民的身份,这一点儿都不困难。”
铃木道:“姚先生,我无能为力。昨天夜里,我收到了师团长的电令:冈村宁次司令官昨天下达了命令,要求各部队停止一切主动军事行动,静候大本营的命令。不瞒你说,大本营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向中国派遣军发出明确的指示了。我个人判断,本土帝国高层正在作出一个最难的决定。你一个人要走,我可以给你提供车辆。”
姚思忠带着哭腔道:“你只须派一个小队皇军和两辆车,这真的不难。”
铃木道:“我不能让我的士兵再冒任何生命危险。你是南阳皇协军副总司令,我同意你带一个中队皇协军乘车离开南阳。你确实是帝国的功臣,大功臣。”
姚思忠道:“你把我说成大和的英雄都没用。我想活下去!没有皇军壮胆,谁敢跟我去武汉?我带一个大队皇协军,走不到武汉,我早死八百回了。我跟山本正雄有约定,是他先违背约定,逼我出来的,你们不能不管。”
铃木发火了:“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出去,给我滚出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当天夜里,姚思忠包了一包金银细软,穿了一身女人的衣裳,悄悄出了小公馆。刚拐进一个小巷,就被高连升从后面击昏,装进麻袋里扛走了。
密室里,赵九思正在做张世杰的工作。赵九思说:“我认为你应该马上回到太平镇,小日本撑不了太久了。抓姚思忠的事,可以全权委托高连升指挥。他有这个能力。”
张世杰道:“你再给我三五天,行吗?”
高连升进门把麻袋扔在地上:“抓了姚思忠的一个丫环,****的挺胖,死沉。”
赵九思打开麻袋一看,笑了起来:“你们看看这是谁?带了这么多金条,能不沉吗?”
高连升惊道:“姚思忠?”
张世杰把半杯凉茶泼到姚思忠的脸上。姚思忠慢慢醒来,睁眼看见张世杰,摇着头笑了起来。
高连升道:“你笑什么?”
姚思忠道:“我知道不能杀张家的人,小鬼子不听。世杰,我的对手要是不是你,我自信还能活个十年八年。可惜我是光身汉睡冷炕——下面没人。这一个月,我派了多少人秘密搜捕你,他们肯定在糊弄我。”
赵九思道:“还是世杰了解你。到底是干大事的,挺沉着。”
姚思忠道:“书看多了,翻遍二十四史,人要想活得有点滋味,无非走两条路,一是流芳千古,一是遗臭万年……”
张世杰忍不住笑了:“真你娘的无耻。遗臭万年,你还不够格。连升,去准备一下,看看从哪边出城。”
高连升道:“哪个门都行。邪了,今天鬼子都不巡逻了。不用作准备。”
姚思忠道:“皇军,哦,鬼子刚接到命令,要保命。小鬼子真******不地道。我让他们把我送到武汉,他们都不肯,什么东西!”
张世杰道:“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连升,告诉我姐……”
“若虹也来了?”姚思忠兴奋起来,“没想到她的心肠挺硬,大是大非问题太顶真。是我辜负了她。世杰,就让她动手吧。这样也好还她一个清白。赵先生,世杰,我真的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我就是改不了怕吃苦的毛病。皇军,对不起,我一时还改不了口……”
张世杰把一块麻布塞到姚思忠嘴里:“拿绳子,把他捆起来。”
听说淮源盛张家要在祖坟前处决当了大汉奸的女婿,三里五村的邻村人都跑来看热闹,墓地前黑压压站了上千人。
张德威和李玉洁带着张世俊、张若兰和张万隆、张万圣,跪在祖坟前磕了几个头。张德威站起来,对着人群道:“各位父老乡亲,张家有罪,招了个汉奸女婿,不仅给张家带来了耻辱,也给全镇人带来了伤害。现在,这个大罪人已经抓到了。张家要在祖坟前处死这个大罪人,一是给列祖列宗一个安慰,二是给父老乡亲们一个交代。”
人群中有人说:“来了,来了。”
高连升和刘金声拖着姚思忠过来,张若虹和张世杰跟在后面,赵九思和几个自卫队队员跟在最后。姚思忠鼻青脸肿,满脸血痕,这些都是张若虹在从南阳回太平镇的路上给他留下的。
高连升和刘金声把姚思忠扔在张世范夫妇的坟前,张万圣拿起一块砖头,砸在姚思忠头上,口里叫道:“还我爹妈的命,还我弟弟的命,打死你个狗汉奸。”
“万圣闪开。”张若虹掏出双枪,一枪一枪打在姚思忠身上。
姚思忠在血泊中抽搐着,不动了。
而后,张若虹跪在祖坟前,磕了几个头站起身,对着看热闹的百姓,磕了几个头又站起身。她最后在张德威和李玉洁跟前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爹,妈,女儿不孝,让张家蒙羞,让太平镇蒙羞,你们的养育之恩,我来生再报。”说着她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站在一旁的赵九思看情形不对,飞起一脚把枪踢掉了。张若虹马上把另外一支枪对准脑袋,扣动扳机。几个人大叫:“不要!”枪没有响,张若虹连扣几次扳机,都没有响,她把枪扔在地上,朝墓碑撞去。
张世杰从身后抱住她,叫道:“姐,冷静一下,姐,别干傻事。”
李玉洁走近张若虹,给了她两个耳光:“你这个不争气的!我叫你寻死,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有脸去见张家的列祖列宗?你有脸去见你哥嫂?世杰,放开她,我看她有没有脸往你哥的墓碑上撞?”
张世杰松了手。张若虹愣了一下,转身冲了出去。张世杰和赵九思叫着追了过去。
“赵先生,世杰,不要追她!张若虹,你给我听着,你要是再去寻死,我不让你入张家的祖坟,让你永远当一个孤魂野鬼——”在李玉洁的喊声中,张若虹捂着脸跑远了。
当天中午,收音机里播放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赵九思马上对张世杰道:“快去把队伍拉过来,接受日军投降。要快!”第二天上午,张世杰带着自卫队包围了县保安司令部的大院。一听张世杰队长率部前来受降,守军指挥官马上命令把队伍集合好,又把两辆装满了轻重武器的卡车开到大门外广场上。少佐解下自己的军刀,双手捧着递到张世杰面前,说了一串日本话。
翻译官道:“中村少佐说能向张世杰队长投降,是他的光荣。他把指挥刀献给你,向你这位真正的对手表示敬意。”
张世杰抽出军刀对着太阳看看:“好刀。告诉他,淮源自卫队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你对他们说,任何人不能出这个大院自由活动。否则,后果自负。”摆摆手,朝曹镇河使个眼色。
曹镇河马上带人把两辆装满轻重武器的汽车开走了。
翻译官向投降日军翻译张世杰的话,日军少佐命令部下排着队进了司令部大院,广场上只剩下看热闹的老百姓了。张世杰带着自己的十几个人正要走,朱国梁带着保安团大队人马把张世杰等人围住了。
张世杰掉转马头说道:“朱二哥,朱司令,你回来了。”
朱国梁朝院子里一指:“这是怎么回事?”
张世杰道:“驻县城的鬼子,已经向我淮源自卫队投降了。让你的弟兄们把枪放下,当心走火。”
朱国梁看看张世杰部下身上背着的武器:“就缴了这么一点儿枪?”
张世杰道:“本来就没多少,我运走了。”
朱国梁提高了嗓音:“张世杰,你有什么资格前来受降?把枪还有小炮什么的给我拉回来!”
张世杰冷笑一声:“朱司令,我要走,谅你也不敢开枪。南阳淮源自卫队,是经过批准成立的合法队伍。这几个月,我的弟兄毙伤鬼子一百八十多,我们怎么没资格来受降?你们几个,都下马,把上衣脱了。”
刘金声等七八个人下马,都把上衣脱掉。
张世杰说道:“朱司令,还有这些弟兄,你们看清了,他们身上这些伤疤,都是打鬼子挂的花。他们没资格缴鬼子的枪,谁有?朱司令,我知道,鬼子占了你们的地盘,你们心里有气。可惜你们来晚了。上马。”七八个人又上了马。
张世杰把一把军刀递给朱国梁,说道:“这把军刀的主人,知道有我张世杰这个人。春天,我的人搞掉他两个据点。接刀。”把军刀扔给朱国梁,“这把少佐军刀,请你转交给国栋大哥。”
朱国梁拉出刀看看:“你,你啥意思?”
张世杰道:“国栋大哥去年送过我一把小鬼子的尉官指挥刀。我想还他一个人情。这房子,还有这里面的鬼子,我交给你了。我缴的四辆军车、六辆摩托车,分你一半。我们可以走了吗?”
朱国梁黑着脸挥挥手:“让他们走。”
4
鬼子投降了,以后怎么办?******去重庆谈判的消息公开后,朱国梁上了太白顶,他觉得也有必要跟杨开泰谈谈。
郭冰雪进了议事厅,仔细打量着朱国梁:“哪阵风把朱大司令吹到太白顶了?稀罕!”
朱国梁笑道:“西北风。看来太白顶的水土不错,表妹越发漂亮了。”
郭冰雪道:“谢谢夸奖。朱大司令不是来下最后通牒的吧?”
杨开泰道:“冰雪,朱司令是来为我们指出路的。”
郭冰雪冷笑道:“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
朱国梁清清嗓子:表妹,冤家宜解不宜结。小鬼子完蛋了,牌局还没散。牌局没散,这牌就得重新洗过。
杨开泰说道:“麻将我不懂,明说吧。”
朱国梁说道:“在太平镇,朱杨张三家,一直亲如兄弟。如今,更是亲上又加了亲,砸断骨头也连着筋。小鬼子一闹,让我们这几家生分了不少,好在这一页都翻过去了……”
郭冰雪两道弯眉一挑:“翻过去了?前些天,你为了几条鬼子的破枪,不是还想要张世杰的命吗?”
朱国梁忙说道:“那是个误会,都过去了。”
杨开泰有点不耐烦了:“朱司令,我这人直,你别绕弯子了。”
朱国梁拍拍手:“爽快!你杨大当家的打鬼子不含糊,桐柏山老老少少都知道。可是,下边的路,老弟你要是走不好,一世英名只怕要毁于一旦。你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倒向共党,二是招安,三是继续占山为王。”
郭冰雪撇撇嘴:“等于没说。我们还想了第四条路:回太平镇重振家业。占山为王,此路不通了,你朱司令不会答应,肯定会率兵剿我们。其实,能走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我们让政府招安,要么我们去投奔共产党。”
朱国梁笑道:“好!不愧是女中豪杰,想得周到。其实,你们只有一条大道可走。老弟,你在共产党那里反过水。再投了共产党,你也没有出头之日。”
郭冰雪问:“表哥司令,走招安这条路,你能保开泰当多大的官?”朱国梁道:“当我的副司令……”
郭冰雪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是你朱国梁要招安我们……”
杨开泰打断道:“朱司令,这事以后再说。饭备好了,菜都是野味,请吧。”
朱国栋的野心要大得多。听到******从重庆回延安的消息后,他从新驻地襄阳驱车到了桐柏县保安司令部,他要给弟弟画蓝图。
朱国栋拿起教鞭,走到地图前:“给你弄的这地图,挂了两年,还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朱国梁嘟囔一句:“那破玩意儿,我看不懂。”
朱国栋严肃地说:“你是觉得没用。你看清了,山西上党、江苏宿迁,我们都吃了败仗。”
朱国梁道:“不是说都打赢了吗?”
朱国栋道:“都打赢了,委员长能放******回延安吗?为啥要放虎归山?”用教鞭在地图上敲着,“这里,这里,这里的小老虎,在四处咬人,不放不行。看看咱们的周围吧。北边,八路王树声部,已经从禹县南下。东边,李先念的五师主力,已经西出大别山,离平汉路只有几十里地了。南边,八路的王震部,突然间出现在大梧、应山一线。”
朱国梁问:“难道他们要来桐柏?”
朱国栋把教鞭朝桌上一扔:“你不糊涂嘛。你说,你让杨开泰来当你的副司令干什么!再过半个月,你还能不能待在这房子里,都难说了。你让他来,他只好再投共产党。”
朱国梁道:“我没想那么多。”
朱国栋道:“现在开始想吧。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劝说杨开泰和张世杰跟我走。如果能把他们拉过来,我就能当师长了,扩编是早晚的事。”
朱国梁道:“上回你又没说清楚,我还以为,你想让我做个桐柏王。”
朱国栋道:“朱、张、杨三家争了快一百年,连个太平镇王都没分出来。必须让他们出了太平镇,出了桐柏,那样才好控制住他们。走吧,咱们分头行动。你去太白顶,可以许给杨开泰一个团长。我去张家劝张世杰。风要跟他们吹到。”
朱国栋到了张家,表情诚恳地说道:“伯父,伯母,劝劝世杰吧。鬼子败了,跟共产党必有一战。脚踩两只船,或者明哲保身,肯定要吃大亏。内战一开,部队肯定要扩编,我愿意保世杰到中央军做个团长。”
张德威说道:“贤侄,你想提携世杰,我们很感激,可家里也需要他。世范没了,若虹不知所终,世俊、若兰还小……”
朱国栋道:“伯父,我这是为世杰好,也是为你们好。这几年,世杰一直在跟共产党做生意。你们说,这一打起来,这算不算小辫子?”
张世杰进门道:“我还跟日本鬼子做过生意呢!我这头上,长了一头小辫子,一抓一大把。没办法,商人嘛,见钱眼开。”
李玉洁说道:“儿大不由娘。世杰,国栋是好意,他要让你去当他的团长。”
张世杰看看朱国栋的肩章:“我当团长,你干啥?你升少将吗?”
朱国栋道:“我今天是来给你透个风,部队要扩编了。你的人,我的人,再加上杨开泰的人,凑一起,编一个师没一点问题。”
张世杰不好回绝,说道:“你容我想想。你知道,自卫队是陈司令搞的,我也做不了主。”
朱国栋站起来道:“你想想,好好想想吧。伯父,伯母,告辞了。”
李玉洁说道:“送送你国栋哥。”
张世杰跟出去:“谢谢大哥的好意……”
刚刚送走朱国栋,张世杰又看见了骑马过来的郭冰雪。
郭冰雪下马就问:“朱国梁说你已经答应跟着朱国栋当团长了,有这回事吗?”
张世杰道:“白日做梦!朱国栋做的白日梦。组建一个师,一个正规师,一个上将都做不了主。”
郭冰雪道:“开泰也说这是梦话。不过呢,小鬼子投降了,我们在太白顶也待不住了。听说共产党的三路大军都看中了桐柏,你认为我们投奔共产党行不行?”
张世杰不敢说实话,问道:“这是开泰大哥的意思吗?”
郭冰雪道:“他这个人,倔,不会吃回头草的。你呢?万一桐柏成了共产党的地盘,你是准备留还是准备走?”
正说着,曹镇河骑马过来了,扬着手喊:“世杰少爷,大小姐有消息了,她去了万花谷的慈云寺。”
张世杰道:“我姐要出家?”
曹镇河道:“净心住持还没给她剃度。老赵怕她再跑掉,带人去了。”
郭冰雪道:“赵先生对大姐的事儿可真上心,他肯定是看上大姐了。”
张世杰道:“我去劝她回来。”
曹镇河道:“我们劝恐怕都不行,老赵说这事恐怕得请老太太出山。”
赵九思久等不见老太太过来,自己进了寺庙劝说张若虹。说得口吐白沫,张若虹终于回了几句:“张若虹已经死了。你走吧,别在这儿闲磨牙,瞎耽误工夫。”
赵九思愣了一下,指着张若虹的鼻子骂道:“张若虹,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佛门净地什么人都收留啊?像你这种不忠不孝的人,佛祖看了心不烦吗?活了三十多年,你说说你做了什么说得出口的事?一件都没有!”
张若虹流着眼泪说道:“赵九思,你滚,滚出去——”低头抽咽起来。
赵九思继续骂着:“你欠你父母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你怎么就不想想回报呢?你父母年事已高,平日里全仗你哥和你嫂子伺候。你哥、你嫂子、你小侄子,如今哪儿去了?叫你打着灯笼找的汉奸丈夫杀了!你倒好,放着亲爹亲妈不管,跑到庙里躲清闲来了。”
李玉洁带着张世杰、张世俊和张若兰进了院子听一会儿,走过来道:“骂得好!若虹,抬起头!抬起头,看着我!”
张若虹抬起头,泪眼还是不敢久看母亲。
李玉洁厉声道:“把你那贱眼泪擦了!看着我的眼!你给我把眼睁大点!你不是敢作敢当吗?你欠我这么多,欠你爹这么多,欠淮源盛张家这么多,你这么遁入空门,一走了之,是人干的事吗?你杀了姚思忠那狗娘养的,能还你欠我们的债吗?能洗清你带给一家人的耻辱吗?我给你指两条路,任你选:一,跟我回去,重新做人;二,出家当尼姑。你要选当尼姑,我不拦你。我不相信佛祖能认你这种弟子,你不配!选吧。”
张世俊和张若兰擦着眼泪恳求着:“姐,回家吧。”
张若虹扑通跪在地上,哭喊一声:“妈——我跟您回家——妈——我真的没脸见人呀!”
李玉洁取出手帕擦擦女儿的眼泪:“起来吧。人非圣贤,谁都会有个三昏三迷的闪失。世杰,给大师留点香火钱。多亏这儿有个庙,不然,我这个女儿……肯定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