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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堂和刘清松之间争夺上层的较量,把欧阳洪梅的事业带进了辉煌的金秋。七月里,柳城地委当书记兑现了诺言,应地委宣传部的邀请,欧阳洪梅率龙泉曲剧团到柳城演出了七场。《杜十娘》、《陈三两》等七出戏在柳城引起了料之不及的轰动。这件事出现在传统戏剧普遍衰微的时候,当即引起柳城传媒的极大兴趣,一时间,欧阳洪梅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柳城地区的各家报纸上,成了明星式人物。第六场演的是传统名剧《窦娥冤》,台下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的一句话,又把欧阳洪梅引进到了省城。省委主管宣传、文化、教育工作的副书记看完《窦娥冤》,在接见演员时对欧阳洪梅说:“请你们到省城把拿手的七场戏都演一遍,你有信心再次轰动吗?”
于是,欧阳洪梅在省城的报纸、电视上又连续出现了十多天,她成了H省的著名戏剧表演艺术家。只是因为这两次演出官方扶持色彩过浓,H省演艺圈内的专业评论人员才对欧阳洪梅带地方戏参加全国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不抱太大希望,再一点,他们普遍认为欧阳洪梅作为一位地方舞台表演艺术家,年龄偏大,送到全国舞台,缺乏竞争力。这样,欧阳洪梅才没能一鼓作气杀入中央电视台的现场直播厅。即便如此,H省四个直辖市还是邀请龙泉县曲剧团去各演了一场,从而给欧阳洪梅征服H省戏剧界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这巨大的成功,反倒激出了欧阳洪梅的急流勇退之心。省城的七场演出,欧阳洪梅在台上已经感觉得出自己从事的这类地方戏的巨大的局限,大多数观众进场观看,只是因为可以花很低微的门票钱观看一个陌生角儿。以自己的年纪,进军全国的梦根本不能做了。如果硬撑到五十多岁再告别舞台,多收获的只能是英雄末路的酸楚。坐在从柳城开往龙泉的大交通车上,欧阳洪梅不由得想起了李金堂提出的那个从政的计划。这么一想,欧阳洪梅心里立刻涌出一股暖流,暖流里挤满了对李金堂的爱情。如果今生今世不是遇上了这样一个伟丈夫,品评往事时将会是怎样的寡淡呀!这一两个月的风光,他在龙泉会知道吗?真该给他打一些长途电话,不往家里打,也该往他办公室里打一些呀!刘清松花那么大的代价留在龙泉,难道仅仅只是为了保级?这几年,我对金堂的事业确实关心太少。我究竟是不是一个特别自私的人呢?从不从政,回去要和他好好商量商量。
车沿着313国道进入龙泉境内,车里众演员突然间发出了参差不齐的怪叫。“娄阿鼠”眉飞色舞道:“欢迎横幅出迎三十里,这可是真风光。”有人说道:“多少年了,都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又有人说:“干脆让马师傅再开回去,咱们全体在大横幅下合个影。这大交通是省里送的,后面的大卡车是地区送的。大获全胜,该留个纪念。”
欧阳洪梅收起思绪,扭头看着李玲说:“玲儿,他们说的啥事?”李玲笑道:“都是沾你的光呗!县里在公路入境横栏下缀一幅大横幅,热烈欢迎咱们凯旋龙泉。看你正在睡觉,也没喊醒你。”欧阳洪梅只感到心尖尖猛地一颤,一股热血便把双颊充得热辣辣的,心里默想着原来他什么都清楚,嘴里说:“也是你们齐心协力。玲儿,这次巡回演出,为你将来的发展打了个基础,回去可不要松劲儿。”李玲做个怪相道:“演了十八场,骨头都要散架了,你能给个三五天假歇歇,我真要千恩万谢了。”欧阳洪梅打了李玲一巴掌。“再给我顶三两天。看县里这阵势,庆功会要开,说不定还要安排一两场汇报演出。这种节骨眼上,千万不要松劲,一松劲,武戏准出丑。过了这几天,我给你们放十天长假。”一车人欢呼道:“团长万岁!”
满车人正在喧哗,大交通车突然停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省里给的新车也是假的吗?”马师傅扭头笑道:“你们看看前面是什么?”
欧阳洪梅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的龙泉公路收费站簇拥在一片鲜花中,路两旁各摆着十来个大花篮,三幅巨幅红绸把收费站整个变成了一个凯旋门,左边巨幅红绸上写着:龙泉曲剧中华瑰宝,右边巨幅红绸上写着:十年辛苦横扫六市,收费站额上横幅上写着斗大的四个字:欧阳辛苦。演员们蜂拥而下,摆出各种姿势相互拍照。欧阳洪梅激动得浑身酥软,心里道:“你有这份心,小梅梅心里能不明白?搞出这么大动静,也不怕别人说你假公济私。别的话谁也挑不出什么,这欧阳辛苦四个字不好,为什么不改成大家辛苦?刘清松会不会用这事做文章?他可是刚在这方面吃了亏的呀!见面我真要说说你了。”懵里懵懂被李玲拉下车照了几张相,欧阳洪梅看见后面已经堵了十几辆汽车,心里一紧——别得意忘形出了车祸,忙喊道:“都上车,都上车吧。”心里又在叫苦:城外都弄成这样,进了城不知又要遇到多少惊喜。
谁知道进了城却十分平静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运转着。欧阳洪梅心里又不免嘀咕:这是搞的什么名堂!车辆一路开到剧院门口,没碰到一个龙泉县党政要员。欧阳洪梅下了车,看见剧院两个守门人正在剧院顶上扯一条写着“热烈欢迎我县曲剧团凯旋”的横幅,“剧”字和“凯”字墨汁还没干透,显然是个急就章。文化局文艺干事小吕见了欧阳洪梅,忙跑过来道:“辛苦了,辛苦了。”欧阳洪梅碰碰吕干事的手冷冷地说:“不辛苦,你们才辛苦。”眼睛盯着草草做成的横幅看。吕干事搓着手说:“欧阳团长,我,我是下午两点才知道你们下午要回来。听,听说路上县里中午已经布置了,这才……我的字不好……”欧阳洪梅淡淡一笑:“没关系,尹副局长新官上任,又加班搞创作,能派你来接,我们已经感到十二分温暖了。”吕干事揩着额头上直冒的冷汗热汗:“尹局长本来……可是,今天,今天县里开会,他来不了。”欧阳洪梅叹了一声:“艺术团体,不过是个点缀,出去演了几场戏,龙泉国民总产值不会因此增加一分钱。吕干事,我也没怪你,更没怪尹局长。这件事本来就该是这种结局。李玲,集合一下,我有话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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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们歪七竖八站了一片。欧阳洪梅清清嗓子道:“演出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大家都很辛苦。从明天起,所有外出演出人员,一律放假十天。”演员们哪里知道欧阳洪梅为何临时改变了主意,呼喊一声“万岁”,一哄而散。
欧阳洪梅安排完后勤人员卸器材,自己进了办公室发起呆来。解释不通,实在解释不通。巨大的反差已经把欧阳洪梅弄得不知所措了。李玲推门进来,笑着说:“省城咱也风光过了,县里冷清些,管它呢,犯不着。”欧阳洪梅冷笑一声:“哼!忽热忽冷的,谁受得了。好在这回县剧团也算为龙泉长了脸嘛。县领导不出面迎接事出有因,尹常青不露面也太不给面子了。运动员得了世界冠军,体委领导也要到机场送束花的。”李玲说:“横幅都贴到界碑上了,我看这回县里做得也不错。我陪你回去收拾收拾房子,一个多月没人住,不收拾可不中。”欧阳洪梅笑了:“你这个死妮子可真让人疼哩。我总琢磨着今天这事有点奇怪。”李玲道:“啥也别想了,赶紧回去睡个安稳觉才是要紧事。省城演的最后一场你扭坏了腰,后面又撑了四场,赶紧歇歇。”说着,拖着欧阳洪梅出了门。
两人走近城隍庙街88号,李玲眼细,一眼看见大门口摆了四只大花篮,一边两个,都是龙泉无法买到的鲜花,叫了一声:“团长——花都送到家了,能说人家工作不细?”欧阳洪梅心里一沉:“难道是他?”走到门口,欧阳洪梅自言自语一句:“不可能。”李玲推她一把:“还不快拿钥匙开门。”一个老者从石榴树后面闪了出来,看看欧阳洪梅,又看看李玲,“果真是剧团的欧阳团长,这几篮子花我可交给你了。”欧阳洪梅忙问道:“大爷,这是谁送的鲜花?”老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下午开来一辆卡车,装了这么些鲜花,我跟过来看热闹,人家给了五十元,要我在这里把这些花看到天黑。”李玲生了好奇心,问道:“大爷,送花的人长得啥样?”老头认真看看李玲:“一个司机和两个姑娘。哦,对了,对了。他们说是柳城鲜花店的,本该把鲜花送到你们手里,怕回去迟了,这才托我看哩。”欧阳洪梅更加糊涂了,打开门道:“管它谁送的,先搬进来吧。”
师徒俩收拾好屋子,吃了晚饭,李玲回家了。欧阳洪梅站在香椿树下,借助皎洁的月光,从花篮里取出一株郁金香放到鼻下嗅着。想给李金堂打个电话,又不愿坏了自己立下的规矩。十几年前,欧阳洪梅暗自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永不登李金堂的家门。后来装了电话,她又加了一条:永不往李金堂家打电话。这样好的月光,又刺激出欧阳洪梅另一种深深发自体内的期待。难道他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他就不知道这两个月对我的一生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一个粗心的人。这些花篮是他在花店订的吧?
正这么想着,电话铃响了。欧阳洪梅拿起话筒就说:“你布置的欢迎方式我已经领教了。这么好的月光,你就不能抽出点时间来和我分享点什么吗?”李金堂那边解释说:“正在开会,我在办公室给你打的电话。不是文化局尹局长来说,我还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尹局长中午才看到地区文化局的电话通知,怠慢了你这位大英雄。等过了这个关口,我一定加倍补过。”欧阳洪梅怔怔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又问一句:“演出的情况你都知道吗?”李金堂那边说道:“你在省城演出那些天,我都知道。这些都在我预料之中,也是你早该得到的。后来,你去巡回演出,详情我还不清楚。等忙过这一阵,我一定给你弥补。”欧阳洪梅生气地说:“你是个大忙人,又是我踏上戏剧道路的导师,我取得这一点点成绩,其实不算啥,顶不了你现在开这个会重要性的万分之一,与你的期望还相距十万八千里,用不着再补给我什么了。”李金堂那边急了:“你别生气好不好,要不我等这会儿开完了过去?”欧阳洪梅道:“算了,你先忙着。这些日子我很累,今晚想早些歇了,改天再约时间吧。”说罢,也不等李金堂回话,把电话压了。
欧阳洪梅哪里能睡得着!先是在生李金堂的气: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事,竟装不到你心里去!你一个自诩最懂女人的男人,竟不知道我现在最需要什么!接着又顾影自怜起来:我有什么权力要求他随叫随到?你以为你是谁?他是个天生的政治家,女人只是夹在他人生盛宴满汉全席中的小小的果盘!最后又在自责:多早晚你才能改掉你这种臭小姐脾气!看了横幅标语喜上眉梢,听了掌声奉承扬扬得意,受了一点委屈上头上脸,几十几的人了,竟还有这种虚荣心!他说的哪点不在理?他说在他预料之中是在吹牛吗?真不该这样待他。为什么忘了问他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会?实在太自私了!
欧阳洪梅接连拨了几次李金堂办公室的电话,都没有人接。这时,她又在期待着李金堂能来,希望能消除误会,把这一个月夜,一个非常的月夜酿得更甜。
听到敲门声,欧阳洪梅小跑着穿过院子,甚至无暇多嗅一口满院四溢的玫瑰和郁金香的芬芳。开门一看,月光下站着一个稚气未干的小男人。
欧阳洪梅迟疑地问:“你,你找谁?”
小男人有板有眼地说:“我就找你。我叫小山子,是今年的高考落榜生,现在找了一份工作,正在试用期。今晚是我第一次工作,来给你送东西,顺便看看你收没收到这些鲜花。”说罢,弯腰拿起一个纸包递到欧阳洪梅手里,“这是两盒录像带,据说录的是你这次外出演出的一些情况,留给你将来用。”又弯腰拿起一个牛皮纸袋,“这里面装的是啥,我就不知道了,封着哩。”再弯腰抱起一个白色塑料箱,“这是一台日本产的电磁按摩器,你的腰在省城东方红剧院演出时扭伤了,这个东西供你疗伤。当然,平时也可以作保健器械。我要把这台按摩器搬进你家里,告诉你简单的操作方法,可以吗?”欧阳洪梅下意识地朝门边一闪,小山子抱着按摩器大步走进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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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子拿出按摩器接通电源,对着自己的腰按了一下绿色按钮:“机器没损坏。这个绿按钮是常力按摩程序开关,红的是强力开关,黄的是可变开关。操作就这么简单。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这些。”欧阳洪梅抱着纸包纸袋,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小男人,心里已经判断出这些都是申玉豹的杰作,又想从小山子嘴里证实这个判断,浅笑着道:“小伙子,能不能告诉我你雇主的姓名?”小山子摇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这可能算是商业机密吧。雇主说你肯定能猜到他是谁。”欧阳洪梅骂道:“鬼鬼祟祟的,他自己为什么不来送?”小山子紧接道:“他怕你骂他,又怕你不收,这才想到……我说的已经太多。告辞了。”面对这个高考落榜生,欧阳洪梅只好咽下一肚子要说的话,看见小山子真要走,问道:“你做这么机密的事,也不问我要个收据?”小山子愣了一下,没立即回答。欧阳洪梅狡黠地一笑:“你不要这个收据,这些东西我可不敢收。”小山子为难道:“他说万万不能问你要收据。其实我会从你这儿拿收据的,我们老板一点都不傻。”说着话,朝院门口蹿几步,一弯腰,“老板让我取回一朵红玫瑰和一朵黑郁金香当收据。剩下的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声音还在花香中飘荡,人已经不见了。
欧阳洪梅望着满院的花篮和空荡荡的院门,嘴角慢慢绽出一个意味难辨的长笑。回房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她很干脆地撕破牛皮袋子。里面装着欧阳洪梅这次出去演出情况的见报资料,有消息,有剧照,有观众评论,有专家评论。欧阳洪梅又拿起那个纸包看了良久,终于又放下了。
又等了不知多久,仍不见李金堂来。也许是坐久的缘故,欧阳洪梅感到腰部有一阵阵的酸疼。迟疑了好一会儿,她拿起了按摩器靠在后背上,两只像人的拳头一样的东西蠕动起来,一股股麻酥的舒适感慢慢传遍了全身。
十几天前,《时代报告》新的一期刊出了《洪荒作证》,当即在首都新闻界文学界引起了轰动,各种沙龙式聚会,新老朋友一见面,总要重复着这些相似的话:“洪荒作证》你看了没有?”“你以前读没读过白剑的文章?这篇《洪荒作证》出手不凡。”“结论性的话还需要等一等再说,前车之鉴很多,这种批判锋芒太露的东西,最好不要先对它说什么,免得将来改不过来口。”“这是一个白大胆,文章涉及面这么宽,既有理性锋芒又有实例分析,马上就会有人来对号入座。”“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这个白剑都会一举成名。肯定了它,够这个地区、特别是这个县喝一壶,白剑名利双收;挨了批,白剑又会臭名远扬。”
H省政界的反应也异常迅速。
H省委的几个大秘书忙着审读两天,把这样一份解剖报告和化验结果写了出来:第一,《洪荒作证》是一篇带有鲜明倾向性的报告文学作品,它试图通过对龙泉县当年上千万救灾款不知所终这一事实的剖析,找出官僚腐败的根源,针砭现实的目的显而易见;第二,该作品涉及到了当年全省的救灾工作,有些段落很容易让读者误解龙泉的问题,也是全省的问题;第三,该文章作者系中华通讯社国内部记者,五个月前曾在《柳城日报》发表《从“护商符”看商品经济》一文,省报次日转载,作者这篇文章历数官商合一之弊,很有影响,作者两篇文章都涉及龙泉个体企业;第四,在没弄清事情原委前,省委、省政府似不宜过早表明态度,以免被动;第五,鉴于目前正在开展惩治贪污腐败这一重要工作,必需尽快查清该文所反映情况的真伪,如属实,应严加查处,如与实际情况有太大出入,应尽快向上级、杂志社及作者通报,消除不良影响。
第二天,H省委指示柳城地委:尽快查清此事。
第三天,柳城地委明确指示龙泉县委:第一,当年大洪水过后,龙泉县的救灾工作做得很好,这在当时已经作过结论;第二,这是一篇严重失实的报告文学作品,文中所列事实,一半似有出处,一半仅依靠逻辑推理,很多地方显然是主观臆断,这种行文的模糊,很容易给上级领导及一般读者一种全部真实的错觉,对其失实的部分,必须引起高度注意;第三,作者借古讽今,借史刺今,提出很多耸人听闻的观点,借机攻击蓬勃发展的乡镇企业和个体企业,要一一据实加以驳斥;第四,尽快上报一份龙泉十几年发展变化的详尽材料;第五,五天内写出一份关于《洪荒作证》的详细报告上报地委。
刚刚由龙泉矿业有限公司党委书记兼四龙乡乡长职位下台,被降一职出任龙泉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郑秋风从保密室拿到地委的批示和《洪荒作证》的复印件,随手一翻,惊出一身冷汗,忙带了东西直接进了李金堂的办公室,把门反锁上,低声说道:“白剑捅出大娄子了。”李金堂看见一向稳重的郑秋风惊成这样,忙接了东西翻看起来。扔了三个烟头,他抬起头说:“刘书记是不是又上山了?记得你说起过,几个月前他曾打电话让你查四龙乡的救灾账。”郑秋风道:“他昨天又上山了,说要把矿业公司的事理清楚后再回来。他是问过账目的事,我问他做什么用,他又说是随便问问。”李金堂阴沉着脸把批件朝抽屉里一放,说道:“不用通知他了,该叫他回来的时候再叫他。白剑能做出这样长的文章,靠他上次四面碰壁的采访不行,没有内应,这篇文章也没人敢发。刘清松不服气,也不该出此下策。你马上通知各部、委、局、乡正副职,明天上午八点在小礼堂开会。”又把抽屉打开,取下地委批示,把复印件交给郑秋风,“下午你看半天,把你认为重要的都画出来,写一个五六百字的东西,安在前头,复印三百份。四龙乡暂不通知。你再通知副局以上离退休老干部明天下午在小礼堂开会。你先去复印二十份,下午召开四大家正副职会议时用。顺便把朱部长给我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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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剑能从一片汪洋般的人情中挣扎出来,一拳打出这么个大动静,李金堂感到又震惊又很佩服。要是白剑被那份人情化掉了,就证明他还不配和李金堂交手。能和一个中央级通讯社记者从小县一直斗到京城,不是很新鲜、很刺激吗?然而,他确实又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他请朱新泉坐下,望了一眼窗外初秋的景色,随意地说了起来:“你还记得吧,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金秋的好天气,你把副字去掉了,坐上现在的位置。我一直认为,作为政工干部,你有三大优点:原则、稳重、心细。刘书记是不是准备引进外资重新开矿啊?”朱新泉已经感觉到李金堂口气的异常,谨慎地答道:“前两天记得他说过一次。近来,他很关心宣传工作,闲谈也就多些。说是庞副县长联系的,能不能成还难说。”李金堂笑了:“庞秋雁对刘清松可算是一往情深啊,这话现在可以说了。秦专员疗养前说秋雁已经在闹离婚。庞秋雁是个很有前途、也很有牺牲精神的女人。刘清松福分不小哇,有这样一个帮手,前途无量。”朱新泉考虑良久答道:“刘书记和我从不谈个人的事,我还不知道庞秋雁已经要离了。”
李金堂突然杀向了主题:“宣传部长可不好当!盖章的事,是不是都要通过你?”朱新泉警觉起来:“凡是常委们用章,找小夏就可以了,常委都能管嘛。”李金堂又道:“白记者找没找过你们盖过章?”朱新泉权衡过了说:“好像有个什么文章,刘书记本来说让我也看看,一忙就没看。好像后来夏仁说过刘书记在一份审读意见上盖过章,当时我到地区开会了吧,或许是下了乡,反正我不在。”李金堂把地委的批示递给了朱新泉。
李金堂说:“白剑的奇文我让秋风拿去复印了。不是龙泉容不下他们,是他们容不下龙泉。谁的裤裆里没点臭气呢?谁不想留下一个美名呢?刘清松这样干,说不过去。新泉,你觉得该不该让刘清松看看这个批示?”朱新泉脊背上已经出一回冷汗了,如果刚才没及时洗刷自己,他自己也不配看到这份批示了。其实,刘清松看了白剑的文章找他谈过,估摸着要盖章了,他在乡下泡了三天。朱新泉干干脆脆说道:“按组织原则,他该回避。”
李金堂点点头道:“你看该怎么办?你还有法和他刘清松一起工作吗?”朱新泉道:“没法共事了。”李金堂道:“白剑一篇文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厉害。你看这事该怎么处理?”朱新泉笑道:“李副书记,县里中层干部给你起了个外号叫李三高,看问题高瞻远瞩,想问题高屋建瓴,解决问题高山流水。你说咋弄,就咋弄吧。”李金堂盯着朱新泉看了好一会儿,宽厚地笑了笑:“这事还得大家一起干。人心齐,泰山移。中午开个在家常委会,把调子定下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一起和白记者打一场笔墨官司吧。地委要的十年发展材料,我看不用写了,我们不是刚拍了一部十集电视片吗?复制几套,地区、省里都送两套。事实胜于雄辩嘛。连锦是个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先让他在县团委书记的位置上过渡一下,然后接你的班。中午正好把这个问题议议。几个会我已经布置了。你组织几个得力的人搞个写作班子,准备写几篇大文章。找几个当年救灾的典型事例,再拍一个备忘录式的资料片,调子等几个会开过了定。明天的会上布置开县、乡、村、自然村四级受灾群众座谈会,搞现场录音,到时整理成录音带子报上去。这些事都等拜读完白剑的文章后确定。中午你和连锦到我家吃饭,议议备忘录的事。我还欠他一笔债呢。”朱新泉不解地问:“什么债?”
李金堂笑道:“我欠他一个媳妇。政协张主席的小女不是刚刚大学毕业分回龙泉了吗?我看挺般配。”
这一天,欧阳洪梅带着剧团恰好从柳城回龙泉。
李金堂用了几乎一周时间,完成了反击刘清松和白剑的一揽子构想:第一步,在事情尚未搞到水落石出时,逼刘清松离开龙泉,使龙泉上层对白剑文章的认识达到绝对统一。为达此目的,李金堂布置撰写一封群众来信寄到柳城地委,反映庞秋雁和刘清松在近期合谋引进外资救活龙泉矿业时出现的经济问题,希望能触怒地委当书记。第二步,利用柳城地区的各种传媒对白剑的文章进行批驳,同时逐级向上反映白剑利用报告文学泄私愤的目的,希望北京有关方面迫使杂志社和白剑认输。
在这段时间里,胡眉心中郁积了几十年的对李金堂的仇恨爆发了。也是一个月夜,胡眉去了欧阳洪梅那里。
欧阳洪梅仰坐在李金堂常坐的沙发里,看着一言不发的胡眉道:“胡姨,以前你几次来家,似乎都想和我说点个啥事,可一直都没说出来。我妈早没了,我又让你照顾了三年多,我也一直把你当个亲人看,洪梅有啥不是,你尽管说就是了。”一看欧阳洪梅慵懒华贵的样子,胡眉心里就有点怯,一肚子话一时间都寻不见了,嗫嚅着:“小姐,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欧阳洪梅会心地抿嘴一笑道:“以后就别喊我小姐了。那几百年的老皇历了,现在还要翻它?你肯定有话,记得申玉豹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你劝过我赶紧嫁个人,还用‘寡妇门前是非多’劝过我,咋能没什么呢?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闲话,心里不放心?你只管说,洪梅不就是你的女儿吗?说吧。”胡眉横下一条心说:“说就说。李金堂不是个好人。”欧阳洪梅微笑着问:“他哪里不好?”胡眉道:“他这个人记仇,四十年前,他像个小偷一样,就站在这房子外面偷看你爸、妈和我唱《断桥》,我骂了他,他就把我和富贵弄到乡下受了二十几年的罪。”欧阳洪梅低头看看地毯,捡起一片纸屑道:“还有没有别的错?”胡眉口吃地答道:“没,没有了。”欧阳洪梅道:“胡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当年全国有两千万人从城市转到农村,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申请的。就算是李金堂把你们弄到农村的,这回你们回城,也是他一手办成的。你们现在住的印染厂的房子,也是他给找的。我也是三十好几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明白。你们年纪大了,要多保重自己才是。你知道,这一条街的房子原来都是我家的,按政策,我还能把住宅之类的房子要回来。等忙过这一阵,我再要一处宅院,你们就搬进去安度晚年吧。”胡眉老泪纵横,心里道:小姐这不是中了邪吗?劝她是劝不醒的。从衣裳里摸出那封信,颤着哭声说道:“小姐,你早长大成人了,胡眉老了,不中用了。你妈临死前让我保存这封信,二十多年了,我按她的嘱咐交给你。我啥也没对你说过,我啥也不知道,我只是个下人,一个老丫环。好吧,李金堂是个好人,又送给我胡眉一只金饭碗的大好人呀。胡眉心都操多余了,不该操呀。小姐,你歇着吧。念起胡眉老丫环侍候了八年少爷、少奶奶,念起胡眉老丫环在你妈死后陪你三年,别把我和富贵再撵到乡下去,啊?”欧阳洪梅忙跳起来拦住就要出门的胡眉:“胡姨,你说的都是气话是不是?洪梅不会说话,让你伤心了是不是?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别生我的气,这些年我的脾气一直不大好,请你原谅。”胡眉艰难地笑笑:“小姐,我怎能生你的气呢?也没有这个道理是不是?胡眉嘴臭,看来这辈子也改不掉了。我该回去歇了。”
5
欧阳洪梅关上门,拿起信封看了又看,才蜷在大沙发上撕开了看。洪梅爱女:
这封信算是妈留给你的临终遗言,托胡眉保存,待你成年后再看。其实,如果万一你生活得很幸福,也用不着看这些伤心的文字。
妈是自觉自愿随你爸去的,我和他有誓在先,不能背叛对他一如既往的忠诚。本来,我想把你抚养成人后再走这一步,现在看,我做不到了。我们家的出身,恐怕躲不过这一大劫。我自己也怕,怕我违背和你爸发过的誓。做女人很难很难,慢慢你就能体会到了。我对你爸爸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选择这条路,是想求得他的宽恕和谅解,是想证明妈对他的忠诚。是啊,我怎么能背叛他!是他这个大资本家的少爷给了我这个女戏子在乱世不可能拥有的一切:贞节、声誉和爱情。关于你爸的死,不要相信任何别的说法。谁都无罪,只有妈是个罪人。能够带着清清白白的身子去黄泉路上见你爸爸,我感到满足。
爸、妈都很自私,很少考虑你的将来。我甚至想在临走前毁了你的容,毁了你的嗓子。我怕,我怕你将来再尝妈的这种痛苦。很可怕,生不如死。我没有做,是我觉得没资格这么做。我很想给你立下一个遗嘱,我很想告诉胡眉要她强行让你执行这个遗嘱。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觉得没资格这么待你。我真怕你唱戏,怕极了。我多么希望你能嫁一个普普通通的爱你的人平平凡凡过上一生啊!那样你就能远离官场,远离诱惑,远离一切罪恶之源了。
妈走了,这是无法选择的选择。你要好自为之。
妈绝笔
欧阳洪梅没有流泪,只是感到心里一股股地作痛。她从母亲的遗书里读到了另外的东西:母亲对父亲的怨恨。多舛的命运已经使她遍尝了女人的全部幸福和苦难。在母亲和父亲之间,仿佛还存在着另外一个男人。这个判断一旦明晰,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这个男人和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她百思不得其解。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并不十分和谐。父亲总是忧郁地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母亲总是沉默地做着家务。这种关系,母亲为什么还要为父亲殉情?
第二天,欧阳洪梅去了印染厂,想让胡眉揭开这个谜。她推开了胡眉和张富贵的房门,把母亲的遗书一摊:“胡姨,这封信你看过没有?”胡眉被欧阳洪梅的目光吓坏了,一下子想起了孔先生那天说的那些话,摇了摇头。欧阳洪梅把信递给胡眉道:“你先看看,我有几件事要问你。”
胡眉看完遗书,心里暗自叫苦:少奶奶呀,你咋留下这样的糊涂账!你怕李金堂追到阴曹地府害你吗?你亲口对我说少爷是李金堂逼死的,咋不在遗书里写一句?你亲口对我说李金堂想你想了十来年,想得你怕得要死,咋不在遗书里露个缝?你露了这个恶人的狐狸尾巴也好,小姐也好看出来李金堂是她的杀父仇人,报不了这个仇,从此也能正正经经活个人。少奶奶,你真让胡眉作难呀!欧阳洪梅问道:“我爸我妈两个人是不是一直都很好?”胡眉道:“傻小姐,难道你没读明白?少奶奶若不是苦恋着少爷,咋会扔下你随他去呢?你可别瞎猜疑,这可是对你父母的大不敬。”欧阳洪梅冷笑道:“这种话我记得李金堂也对我说过,他好像很羡慕爸妈的爱情。我怎么会觉得妈并不想死呢?这很奇怪。”胡眉小心说道:“小姐,我想起一件事,少奶奶在去之前一个多月,给我说她查出来得了绝症。你想想,少爷死时,瘦得只剩下个骨架了,少奶奶也怕熬成这种样子拖累了你,这才想到了死。她当然又不想死,你想想当时你才多大一点。”说过了,又在心里骂自己:这是少奶奶骗我的话,咋又说给小姐听哩,这不是在为那个大恶人说话吗?你真是老糊涂了。欧阳洪梅轻轻点了点头,将信将疑地看着胡眉:“妈为啥那样恨官场?是不是有人逼迫他们。李金堂说他和我爸妈神交了十年,却连我家的家门都没进过,这话我有点怀疑。你说实话,李金堂是不是真的只喜欢听妈妈唱戏,我真的很想知道,很想啊!我爸的死到底为什么?胡姨,你就给我说说吧,你好像知道很多事。你别瞒我,我想把事情弄个明白。”胡眉听得心惊肉跳,目光再不敢和欧阳洪梅对视,笑一下再笑一下又笑一下道:“你想到哪儿去了。那个李金堂恶是恶了点,倒还没长出犯上的大胆。他也就是敢欺负欺负我和富贵这样的下人。老爷回龙泉时,很喜欢李金堂的,本打算带他去省城,后来不知因为啥事没去。那一年正好李金堂老母亲死了,老爷还赏了他一百大洋。解放后李金堂发达了,自然也不愿到家里去。你想想,他到底是咱家的小伙计。你那时还小,记不得。少奶奶几次对我说,这个李金堂还不是个小人,能记恩情。至于看少奶奶的戏,见第一面就喜欢的。听人说,他如今也很爱看你的戏。他,他可能看戏有瘾。小姐,你别瞎猜了。胡眉心眼窄小,受过李金堂的欺压,又听信一些闲话,心里自然有点恨他。昨天你一批评,我也明白了。”伸手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你不救小姐,谁还能救她?她已经猜到了,你为啥不顺这杆子,一股脑都说了?
欧阳洪梅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倚在门棱上的身子倾斜了,扶了一把椅子坐下,眼泪滚落下来,嘴里喃喃着:“他不是个戏迷,他看戏是有目的的。我,我明白了。他,他用了九年,逼死了父亲……母亲怕,怕他总,总也不会熄灭的激情……”猛地把头一甩,“胡姨,胡姨,洪梅猜得对不对?你说,你说,你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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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眉哆嗦一下,口吃起来:“你,你一个弱女子,咋能斗,斗……”话没说完,一直蹲在黑影里抽烟的张富贵突然蹿起来,一巴掌把胡眉打翻在床沿前,吼骂着:“斗你妈的斗!女人家家的,越老越不知个进退,尽放些闲屁。”转过身对欧阳洪梅道,“洪梅,这个老货怕是疯了,最近说话做事一点都不照板。你爸和你妈的事,我清楚。为了能娶你妈,少爷又是动刀,又是动枪,又是绝食。少爷这样刚烈的人,咋会叫人逼出毛病?这都是命,与人家李金堂有啥关系。这老货一回到城里,早年的臭毛病又犯了。你别听她胡扯淡。”胡眉爬起来接连打自己几个耳光:“我该死,我该死,你家的事真与李金堂无关呀。”
欧阳洪梅慢慢站了起来,嘴角一扯一跳,自言自语着:“没关,没关,都是命,没关。”一步步晃出了印染厂。
欧阳洪梅在城隍庙家里一连坐了两天两夜,自杀的念头才渐渐淡到了无。如果再走这条路,无异于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年,如果从巫山纵身跳进长江,自然是一了百了的大解脱。可是,如今再走这条路就太感情用事了。即便最终还是避免不了这种命运,那也要死个明白。不把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弄个明白,那就太对不起这些万难忍受的煎熬了。这一场大起大落的情感起伏,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她的思维、她的心理,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肌肤表层挂上了薄薄的如水晶一样闪烁的东西,皮下时隐时现的节节青脉袒露着她神秘莫测的心迹。神情里,时不时会散射出可怕的狰狞。思维常常出现间歇性停顿。心理活动常常发生跳跃和错乱。第三天,她自动恢复了进食,中止了这种自我虐待。
恢复正常状态后,欧阳洪梅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回避李金堂。在这种心境里,这恐怕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的唯一办法。她发现眼下面临的困境酷似当年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后,无声地流了一天眼泪。一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要好好看看他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他为什么对我百依百顺?是要掩盖他心理阴沟里的罪恶之念吗?我还没有直接面对过他的恶呢!难道他计划留着这些恶与狠给我致命的一击吗?难道这十多年我看见的仅仅只是一张画皮?我要剥开了看看他。只有亲眼看清了,我才甘心。我要看见他愤怒,看见他歇斯底里,直到看出他的原形。如果我看清了一切,我决不会沉默。
满院的残花把申玉豹托进欧阳洪梅的意识里。就从这里开始吧。
申玉豹没敢奢望十几个花篮、两盒录像带、一本报纸剪贴就能赢得欧阳洪梅的心,自觉自愿做这些,只是想从此改变一下自己在这个女人眼中的形象。第一次作为客人被请进这个院子,他还有点忐忑不安。满地零乱的残花,似乎又预示着一种不祥。欧阳洪梅一身素白长裙,眼眶深陷,眼珠转到之处,处处闪烁着捉摸不定。申玉豹一下子就联想到传说中的女狐仙,心里隐隐发怵。
欧阳洪梅甜甜地一笑:“不认识了?回到龙泉我就病倒了。这么几天,你也不来看看我。”申玉豹再细看去,认定这又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美丽,心里顿时坦然,说道:“你连演了十八场戏,我想着不该打扰你,怕你看见我又烦了。”欧阳洪梅倒了茶水,开门见山说道:“玉豹,你送的东西我都很喜欢,我准备认真考虑一下和你的关系了。不过,这件事怎么办,由我决定。我让你做什么,你能无条件做吗?”申玉豹答道:“能!”欧阳洪梅突然又问:“让你杀人你也杀吗?”申玉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欧阳洪梅一本正经起来:“咱们不说笑了。我准备在近两年就告别舞台,必要时也准备走向婚姻。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了,用不着再说。我答应跟你建立恋爱关系。你我都算曾经沧海的人,能不能最终走到一起,难说。所以,我们这种关系又可以随时终结。你同意吗?”
申玉豹连声答应道:“中,中,中。啥事我都听你的。”
申玉豹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回了细柳巷。三妞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迎了出来,嗔怪道:“走了几十天,连个招呼也不打,到公司问你,说你带了八万元现金出去了。吃饭了没有?”申玉豹神秘地笑笑:“我出去买了几个书架和一批书。”三妞还没来得及问,只见几个人抬书架的抬书架,搬书的搬书,拥进了一院子。申玉豹说:“小山子,你领他们把楼上东边的房间打扫出来,再把东西摆进去,西边的房间有床,以后你就住那儿。”三妞疑惑地看看那一捆捆自己听说过名字的和没有听说过名字的书,随手抽出一本《西游记》翻了一下,又随手扔过去,书就掉在地上了。申玉豹忙跑过去,捡宝贝一样捡起来,嘟囔着:“看看,弄脏了,弄脏了。”三妞哼着鼻子冷笑道:“搞什么鬼名堂!看个电视剧都能打呼噜的主儿,还用买这么多‘安眠药’干吗?你能看得懂吗?”申玉豹得意地笑了:“什么事能难得住我申玉豹?那书上的字,大部分是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这是不假。不过,我有一双好耳朵和一个好记性。兴人家过目不忘,就不兴我过耳不忘?刚才那个学生叫小山子,高考得病还考得只差一分,很会讲瞎话[14]的,我聘他来给我当家庭教师。用他的眼和嘴,用我的耳和脑,一年下来这些书根本不在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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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妞没再说什么,扭身进了屋。申玉豹跟了进来,把门关上了。三妞脸一红,嗔骂道:“看你急的,一时半晌都等不及。”申玉豹正在墙上摸开关,随口答道:“这事一定要现在做。”三妞眯着眼瞟瞟灯光,咕嘟着:“出去这么久,你先洗个澡再说,我出去拎壶开水来。”申玉豹明白三妞误会了他的意思,鄙夷地瞥一眼三妞:“你妈——我不说脏字了,你他妈就知道弄这。从今天起,我要脱胎换骨了,需要把你我的事作个了断,又怕闲杂人听见,这才关的门。”三妞愣怔一下,问道:“你要了断啥事?”
“啥事?”申玉豹掏出一张支票推放在饭桌上,“你坐下来慢慢说。咱们夏天时可是说好了的,红口白牙的,你也算个人物,不能说了不算数。虽然你夸口说不要我一分一厘,可真要这么做,又显得我太不仗义。我给你说过,除了对玉芳,我还没对哪个女人亏过心。那四个女工的事,你也知道,前些日子碰上那个嘴最甜的,硬把我当日本啥子音乐指挥家崇拜。她穿得挺时髦,人五人六真成个城里姑娘了,见了我装作不认识,我也没后悔去年把她弄进城。她们还没法跟你比。你和我是正儿八经谈恋爱,说黄就黄也不合我申玉豹的脾气。这是一张现金支票,三日内去取有效。五万块当你的青春损失费,等你结婚,我一定另送一笔厚礼。你收下吧。从今天起,我和小山子过了。”
三妞心里道:“这一个多月没听说啥事,咋突然间提说起这件事了?”心念一动,说道:“我说话当然算话,只要欧阳洪梅答应了你,我马上走人。然后呢,我就等着看你被甩掉。再然后呢,我就自己回来,用不着你请我。我发过誓的,为你那几句暖心的话,我要爱你一辈子。”伸出手道,“拿来呀,拿来让我看呀?”申玉豹反问道:“你想看啥?”三妞格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个满屋灯光闪,突然间刀切样把笑收住了,揉着肚子说道:“信物呀!我要看看欧阳洪梅给你的信物。你送了那么多值好几万的东西,人家总该回送个啥的。值钱的不会给,带点腥气的奶罩裤头总该赏你一条吧?看了见识一下,我才知道你从此不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了。”
“这个容易。”申玉豹打开一个精巧的黑皮包,从中拿出一只大哥大手机,拽出天线道,“你以为这些天我干什么去了?我一五一十跟你说说吧。欧阳洪梅带团出去演出,我一直跟着看,看了一个多月。也是公路段的几个朋友帮忙,让我搞了个欢迎仪式。功夫到家了,石磨也能滴穿。前两天她答应和我处恋爱朋友。昨天,欧阳让我去买大哥大,她一个,我一个,她想啥时候叫我都能叫得到。”说着,拨了一串号码,拿起来凑到三妞的耳朵上,“不听个声音你不信。”三妞听了一声“喂”,就像是被那脆亮的声音击中了心窝。申玉豹忙把机子扣在自己耳朵上,点头哈腰道:“我是玉豹……啥事?我是看这一万多的玩意儿到底好不好用。噢,刚才是试过的,可离得太近,我怕你要找我时又不灵了。我知道,我知道你近来心情不好。对了,我买了一些书,还请来一个家庭教师,我让他帮助我读书。你这话说得好,知识就是力量,咱有了力量,谁也不怕。好好好,我关了。”三妞的脸早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紫一阵,最后换上一张菜色的绿脸,抓起现金支票撕得粉碎,猛摔在申玉豹面前,扭身说道:“申玉豹,我就在酒吧的歌台上等着,等着看你吃天鹅肉!”猛地拉开门,又站住了,褪下金戒指、金项链,一手一把,硬生生扯下两个金耳坠,摔在地上,“我三妞说话算话,不带走你申玉豹一厘一毫。噢,还有这双鞋是你在北京给我买的,都给你留下。”两条腿甩出一个踢踏舞步,两只红皮鞋一个弧线跟个弧线栽两个跟斗停在申玉豹脚前,赤着脚昂着头穿过院子,两只耳垂上的血珠子像两颗上等的红宝石,在夕照的阳光里一闪一闪,一闪一闪,闪着闪着,就闪出了两扇摇荡呻吟的空门。申玉豹被三妞一气呵成的气势镇住了,久久地呆看着院子。等楼上没了响动,申玉豹默默地捡起地上散落的金首饰,拎起来两只红鞋,在屋里团团转了一会儿,看见了三妞常放些小东小西的铁皮盒子,过去倒出盒子里不值钱的小东西,把首饰塞在鞋窝里,连鞋放进盒子。看见盒里还有点空位置,就从那堆小东西中拣出一个正噘着小嘴在亲的连脚男女细瓷玩具丢了进去,然后合上盖子,把盒子放到一个沙发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