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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苟生一脸肃穆倾地听着妙清的讲述,听完了,吃惊地问一句:“他这就回去了?”妙清还沉浸在悲愤的心情里,反问一句:“不走,不走在这里等死吗?把他右手都踩烂了,不知今后还能不能握得住笔。”林苟生又问:“他就没留下什么话?”妙清道:“他妹妹搀住他,一瘸一拐地走,没留下什么话。”林苟生心里顿时泛出一股酸楚:是心里没我呢,还是真急得气得昏了头?
白剑一头泥牛入了海,林苟生感到支撑生命的柱子似乎坍塌了一根,无滋无味在古堡待了两天。这一天,从半斤小酒酿出的无边无垠的睡眠里扑腾出来,天色已近黄昏了。爬起来坐在床沿上发了一阵癔症,心里又生出了要做点事的冲动。可是,该做点什么呢?踱了一会儿步子,一翻旅行包,真的就找到了一件可做的事。那次看见三妞脸带潮红、一身恬淡的喜气,林苟生心里怪不是个味儿。在广州白天鹅商场闲逛,看见一副新西兰绿玉手链,心里就又想到了三妞,花了三千八买了回来。这几天忙着探听龙泉的政治轶闻,也就把这副手链给忘了。说忘了又不全是真实,哪里就真忙得连送礼物的空儿都没有呢!实际上怕是心里一直斗争着该不该送。既然定下来要送,那就赶紧走吧,省得等一会儿又改变了主意。于是,林苟生就带了手链坐上一辆人力三轮车。
进了细柳巷,心里又不住地嘀咕。申玉豹果真像三妞说的那样好,这手链还要不要送?不送也不是没道理,她说过不要买东西的。申玉豹不是个情种,更不可能钟情一个三妞,若是她早独守空房、以泪洗面了,突然间收副手链,不是正可慰藉她受伤的心吗?这么想着,说到就到了。老远下了车,付了车费慢慢徜徉过去。最好还是弄成偶然路过、偶然想起,若是申玉豹也在,就说成是送的结婚礼物。抬起头,铁将军把着门。林苟生垂头丧气,慢慢晃出了细柳巷。
路过好问酒吧,林苟生撩了帘子进去了。还没到吃晚酒的时候,客人不多,整个酒吧冷冷清清,男女招待都不知到哪里躲清闲了。林苟生熟人熟路,进了八号包间。清静地独坐着,心里判断白剑的行踪。小兄弟心高气傲,龙泉栽了大面子,定要回来翻本,这一点是不会看错的。算时间,他回去也有月余,既是部长家真姑爷,三把尚方宝剑也能取来了,该不会是宫中出了杨玉环,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吧?正在想着,忽然听到了哧哧的浅笑,扭头一看,四小姐一身红套装,头顶船形帽,麻花样镶在包厢的门框上,胸前抱着点菜单子,正在窥视他呢!四小姐扭了两步,甜甜地说:“大叔,你是吃点呀喝点呀,还是说点呀——”林苟生身子朝后一仰:“哎呀你这只巧嘴八哥,大叔哪儿痒你往哪儿抓呀。也吃点也喝点也想说点,你坐下陪大叔说会儿话吧。”四小姐抿嘴一笑,挪了椅子坐在林苟生的对面:“喜鹊叫也说过了,啥好听的都说过了,也不知是老天安排的,怕大叔话匣子开了没人听,一眼就让我看见了你。我还以为你从此再不会来了呢。这一阵子你没出门吧?”林苟生一听话里有话,问道:“出门了咋讲,不出门又咋讲?”四小姐说:“出门了呢,还有个说道,没出门呢,唉,也有个说道。前一个说道呢,你是想来探个风向,一片痴心,让人感动。后一个说道就难听了点,我也就不说了。”林苟生诧异这小女子的眼力,说道:“你练成特异功能了吧?我也不听你那个难听的说道了,我刚从广州回来,确实想找一下三妞。是不是她不在这里啦?”四小姐道:“我说我可以当那算命女士了,不过,恐怕也只能给你算才能算出准头。为啥?熟悉呗。要是我读书多一点,把你林老板对三小姐三副经理的这份难舍难分写成书,超不过琼瑶也赶上岑凯伦了。记得那个叫什么词儿来着,想起来了,叫百折不挠。三妞嘛,好着呢,新官上任一把火没烧,官瘾还没过够,咋能走。你想不想知道她干啥去了?”四小姐掩口笑了,把小菜单本本朝桌上一摊,“大叔,吃点什么吧。我这个人心直口快的,说话也不拣个时辰,弄得你吃不下这顿饭了,我又要心疼。要不先吃碗扯面垫垫再说。”也不管林苟生愿不愿意,自己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工夫,四小姐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蒸腾的羊肉扯面,小心放在林苟生面前,背着手伫立一旁:“大叔呀,这碗面就算小四孝敬你的。小四不会说话,误你一顿酒菜,很过意不去。”林苟生确实也饿了,说道:“小四越发出落得懂得心疼人了,大叔就领你这个情。”说罢,吸溜吸溜吃将起来。四小姐顺势坐在林苟生旁边的位子上,歪着身子托着腮,问道:“好吃吗?”林苟生顾不过来作答,咬一根扯面点着头。四小姐回头望望门口,悄声说道:“我们这儿引进了四川火锅,大师傅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些大烟壳子,炖肉的时候放一点,果真引来不少回头客。”林苟生并没表现出惊讶,取了餐巾纸揩揩嘴巴:“你告诉大师傅,用壳子太扎眼了,不如用籽儿,用纱布包了,放在羊肚子里炖,鬼都不知道。”四小姐释然一笑:“我知道你那嘴,啥味道都能吃出来,怕你吃出来了骂我,才先打个支子,谁知你比大师傅还在行。”林苟生扭动一下身子:“其实这东西原是一味止疼的药,没那么可怕的。”四小姐又哧哧地笑起来。林苟生道:“这是教你知识,你笑啥!”四小姐一挑眉毛:“我知道!只是不知道治不治心里疼,要是治,小四这马屁可算拍对穴位了。”林苟生一看四小姐一副娇媚之态,煞是可爱,忍不住就把那嫩脸蛋拍了,叹道:“小鬼头呀小鬼头——这是从广州学来的话,大不了是三妞要嫁给申玉豹了,大叔猜也猜得到,用不着你吞吐遮掩的。三妞要是好了倒好,可我总是心里犯嘀咕。你小四没吃过她那种苦头,别想着她都是好日子,艳羡得不得了。这种游戏大叔不敢再做了,一个三妞已能把人磨死。耍耍嘴上功夫,多讨几个小费,也就到了苦海边上了。听大叔的话没错,男人都是馋虫,别惹醒了他。”四小姐听得似懂非懂,眼圈兀自红了,嘟噜嘟噜倒了一肚子心事:“大叔,你说的俺像是能懂。我只是不服这口气。我比三姐哪点比不上,什么巧宗偏偏都让她赶了。要说每日里,五湖四海天南海北三教九流的客人,大都是我先见的,怎么一眨眼都奔了三姐去了?大叔你来好问酒吧,也是我先熟的吧,可你却认了她当干女儿。申总经理第一次来,也是我先招呼的,一眨眼竟成了三姐的男朋友。我就是想不通这个理。想想,恐怕是应了那句俗话:舍不下娃子打不下狼。大叔,你别把小四看走眼了,对有些流里流气一心想占便宜的客人,咱也是整天价地横眉冷对。虽说也想打只大老虎,可真要放了娃子去老虎窝,我还真舍不得。招待这一行,也是下九流,守身如玉不易。先前呢,我划个线,卖艺卖嘴不卖身,想挣点钱也人五人六当个小老板。干这几年了,折子没物价涨得快。这心里急呀,大叔,你说说,我哪里就比三姐差呢?我今天把你当个长辈诉苦哩,可别笑话我说傻话。有一天我和三姐一起洗澡,把她看个仔细,除了胸比我挺一些,腰没我细弯,腿没我直长,脸嘛,八两半斤的,我又没坠个瘿脖子。这灯一拨就亮,你就费心给我拨一次吧。”林苟生怎么也想不到四小姐会说出这番话,出了这样一个难题,挖空心思想了好一会儿,才试着说:“你把大叔给难住了。你美在俏皮,三妞美在风骚,还算不上风情,只沾个边。男人们看女人,有个急缓轻重。打个啥比方呢?你就是那《西厢记》里的红娘,人见人爱,爱你个俏皮;三妞呢,三妞勉强能扯上《杜十娘》,人见人想,想那个风情。还有呢,经过事的男人,只有十分闷了,才会找个俏皮的女子排解排解,一不闷了,就都去追那个风情了。”四小姐若有所思一阵,恍然大悟道:“我像是懂了。三姐吃的苦多,又真入过风尘,也就沾了些风骚风情的。这回她陪申玉豹去北京,准备坐飞机,那天大师傅为这还给她出个谜,叫旅行结婚坐飞机,这谜底我就是猜到了也说不出口,三姐竟当众说是一日千里。”林苟生急忙插问:“申玉豹去北京做什么?”四小姐说:“听三姐说,有个英国人出一百五十万美元要买申玉豹的产品,过四五天要在北京的长城饭店和申玉豹谈判。这回三姐是有身份的人,是申总经理的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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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苟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麦饭石矿冒顶,刘清松被挤出龙泉只是个时间问题了。贸易商场和县矿业有限公司实行股份制的事已经搅得县城沸沸扬扬。申玉豹再从外国人手里弄来这一百五十万美元,他肯定会花血本成为大股东,摇身一变成为正正派派的企业家、实业大亨。以前真是小瞧了他。这么一来,吴玉芳的案子就是铁案一桩。小兄弟翻洪水账,必须让他们阵脚大乱,才好各个击破。再回来迟一个月,黄花菜可就真的凉了。林苟生眉头一皱,恶从胆边生出:“让六哥派人去北京,一边告状一边搅黄了申玉豹的生意;我要马上去北京,把小兄弟这只孙猴子请将、激将回龙泉。不惜血本,我也要赢这一把!”想到这里,林苟生禁不住冷笑起来。
四小姐吓了一跳,误以为林苟生不堪忍受刺激,行为变得乖张起来,拉住林苟生的手摇着:“大叔,林大叔,你可快别这样。要不要小四给你说个笑话解解?”林苟生温和而慈爱地看着四小姐,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进口袋,摸住了装手链的两个小盒子,犹豫了一下,只拿出来一个,按进四小姐的手里:“小四,大叔是为别的事发笑。三妞过得好,我只有高兴。你伴大叔度过这么多难捱的时光,这只手链送给你。听大叔的,不要艳羡三妞。再说,俏皮也很好,风情学不来。大叔赞成你划那个线:卖艺卖嘴不卖身。多早晚能见一个原汁原味的小四,大叔比见啥都高兴。”
白剑为了让冉欣帮他搞到一份当年财政部拨给柳城地区救灾款的文件副本,忍气吞声了二十几天。参与一次倒卖进口汽车,参与一次倒卖汽油,夫妻俩合伙从轧钢厂弄出五十吨钢材转手卖出,三件事挣回四万多块,冉欣这才把复印件交给他,并叮嘱他:“写完这篇报告文学,千万不要再琢磨这种鬼点子了。如今正是挣钱的大好时机,你已经看到了,遍地都是钱。”
为了让社里派他到龙泉了却这桩大心愿,白剑这回在“两会”期间十分卖力气,写了几十则消息和十来篇千把字的小文章。这十来篇小文章大致谈这些方面的问题:如今的工作中心要多生产面包,有了普通面包还不够,还要生产奶油的、肉馅的,和三明治、热狗、汉堡包这种世界快餐潮流接轨,尽快培育出自己的“麦当劳”;养猪养鸡不能放松,另外要加大养牛的投入,因为牛排的营养价值高;只强调吃精神食粮,公民除了眼睛和耳朵十分发达外,其他零部件都将退化,眼睛和耳朵地位一突出,就会用过剩的精力窥探别人的思想,偷听别人的私房话,然后相互告密,弄得全民都讲存在主义:他人即地狱;人家日本十四岁的姑娘的体重比我们的姑娘重六公斤,身高长三公分,臀围、腰围、胸围各长五、三、四公分,人家不但知道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浪漫悲剧,还能说出安娜卧轨自杀的原因一二三,我们的姑娘这时只读像是一个作家写出的同一个极美丽极浪漫极温柔极梦幻的爱情故事,稍长几岁一进现实就头也破血也流,十七八岁就要说中国的好男人都死绝了。这些小文章反响不错,社里上下都满意,似乎在忽然间发现一颗新星。下一步求这个差事估计问题不大。罗一卿对这些文章评价四字:“浅入深出”。
这一天,罗一卿拉了白剑去旁听模特儿诉出版社暨美院画家侵犯肖像权案的法庭调查。听了一个多小时,两人准备到美术馆参加筹备已久的中国现代艺术展开幕式。走出法院,罗一卿道:“是否可以做这样一篇文章,这些女模特选择了这个职业,是冲破了一道枷锁,如今又诉出版社和画家侵犯肖像权,是进入了一个怪圈。可以从社会文化心理方面进行分析。”白剑不以为然地说道:“浪费时间。这次纠纷,分明是分赃不均起内讧,和一般的经济纠纷案没本质的区别。那些作品你也看过,只能算作素描,还没变成龙。把虫不虫龙不龙的东西排成队拿出来展览,本身就很滑稽。我们的美术家画人体,很有点黑色幽默,十几个学生老师对着一两个模特画呀画呀。大画家、大艺术家都不上这种大课。他们总是一对一地面对模特儿,从交流中找感受,人就画得生机勃勃了。记得罗丹有很多模特儿,这些模特大都兼演情人的角色。罗丹不仅能看,还能摸,摸出真正的骨骼和心灵的激情。罗丹手里拿着橡皮泥,等着模特儿出现纯然天性的美的瞬间,然后把这些瞬间留着。老兄,你不是去采访过美院的人体课吗?你想多看一眼,不是怕别人说你想入非非吗?哪个画家要是单独带个模特去画室,学院保卫科肯定要派个视力二点零的盯梢。刘海粟当年画人体惹出轩然大波,半个世纪过去,情况依然如旧。中国还没到出现真正的人体艺术的时代,做这种文章没什么必要。”罗一卿不服气,说道:“白剑,文章我还是要做的,因为公众正在瞩目这场官司。我事先打个招呼,文章里要用你刚才的高论,你可别找我打官司。”
路上堵车,两人赶到美术馆,一场骚乱已近尾声。一位画家当众掏出手枪,朝空白的画框连开三枪。公安部门已出动大批干警对美术馆实行戒严,那个画家已被带走,起码要交代一下开枪的动机和这支手枪的来历。罗一卿后悔连声,现场采访了几个目击者、几个围观群众和两个警察,在笔记本上唰唰唰地写着。白剑扭头瞥了一眼,只见罗一卿写道:“俄尔,展厅大乱,有一装束入时少妇……”白剑笑道:“像是你真见了一般。唉,中国真是一个等不及的国家,经济上当年搞了个赶美超英,文学艺术这几年也等不及了。我现在倒真想去看看王府井就要动工的麦当劳快餐店了。这种速度让人恐惧。”罗一卿收了笔和本道:“王府井请老兄一人代劳了,我要赶回社里发稿。”不等白剑表态,身子一斜,像一枚炮弹从人群的夹缝里射向大街,手一扬大叫一声,“出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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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府井南口,白剑内急,走进东边的公共厕所。里面挤满了人,人群里传出两个人的争吵。“你争够三句,该交两块了。”“我要到市政府告你乱收费!”“两块五。最好找********、市长。认得路吗?我带你去,免费。”“哪有这种道理!可以屙屎尿尿的地方不能吐痰?”“三块。你告到中南海,也免不了这笔罚款。”白剑挤进人群,看见珠宝商林苟生正在一个便池旁站着,红着脸准备再次反击,忙过去拉住林苟生:“老林,交钱吧,这是规矩,再吵几句就涨到六块了。”林苟生面露惊喜:“小兄弟,真难找你呀。厕所里不能吐痰,真是今古奇观。”摸出一张十元钞票,扭头问白剑:“挖苦人罚不罚款?”白剑笑道,“暂时没听说有这条法律。”林苟生把钱塞给值勤的老头:“不用找了,剩下的算小费,买几瓶润喉片润润嗓子,你每天吵十架,说的话顶个话剧名角了。”众人哄笑起来。值勤老头拿出一张五元一张一元的钞票和两张收据递给林苟生:“本来挖苦人不罚款,我今天在班上,你挖苦我就算顶撞、妨碍我执行公务,再罚一元。这收据不作报销凭证。”一看戏收场了,众人都挤出厕所,四下散去。
林苟生捉了白剑的右手仔细看看捏捏:“谢天谢地,家伙没坏,还可以战斗。”白剑怅然叹道:“皮肉之苦倒是小事。他们拿走了我的记者证,用屎尿泡过,又用挂号信寄给我,那天一打开,臭了一间办公室。罗一卿说这才叫名副其实的臭名昭著。这种歹毒,也只有龙泉人才能发明出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林苟生听了很受用,把准备好的激将法藏在一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到北海那边快活林边吃边谈,早上我已经在那里订了酒菜。赶到通讯社找你,你们办公室的小女子说你们上午可能去王府井,没想到真把你等到了。”白剑也很想了解一下龙泉的动态,也不推辞。林苟生拦了一辆出租,绕道全聚德烤鸭店买了一只半大烤鸭和一斤饼带着去北海后街。
两人上了快活林三楼雅座包间,凉菜已经上齐了。白剑扫了一眼,见都是上等货,说道:“这一趟发大财了吧?”林苟生淡淡地说:“小财小财,不过够咱兄弟用了。”说着,拿起桌上的五粮液把瓶子倒转了细看。白剑打开一扇窗户,开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北海公园,杨柳吐翠、碧波含春、轻舟摇荡、白塔点睛,好一派北国京城风光。正在浏览这不期而遇的景致,忽听林苟生狠巴巴地讲:“是经理教你们呀,还是你们自作主张?我就怕你们疏忽,早上就交了三百元订金。我们虽是生客,你们就不巴望回头再吃你们几顿?今天我们兄弟二人是专来品你们这五粮液的。菜量少一点不要紧,我俩都不是猪八戒投生。”女招待接了那瓶酒道:“先生不满意这一瓶,我拿去给你换了。”
白剑看林苟生拿起换过的酒瓶拧开就倒,问道:“这第二瓶就一定是真的?”林苟生边斟着酒边说:“两个人,他们不敢,人多了就难说。这种地方,吃请或请吃,人多了,五粮液喝出二锅头味道,也没人说破。天下乌鸦一般黑,看这店的规模,做一篇酒文章,每年能净赚十万。”
吃着吃着,白剑感到今天的菜有点怪,尽往高档上去了。什么“套蒸飞禽”、“佛跳墙”、“火烧青泥猪蛋”、“龙虎斗”都上来了,大都是寻常筵中罕物。想起还欠林苟生一万元,白剑有点不自在了。正要说点什么,女招待又端来一盘菜,菜名报的是茄子,白剑夹一筷子吃了,品半天才品出点茄子味,不禁问道:“这种茄子你吃过吗?”林苟生笑道:“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年轻时看《红楼梦》,很艳羡里面的吃。没条件,只好无数次对着方块字过干瘾。今早来订酒菜,忽发奇想,决心风雅一次,到操作间把《红楼梦》吃茄子的一段背给大师傅听了。果然是一级厨师,味道真不错。”白剑正好找到说话的由头,正色道:“老林,这顿饭最少要两三千,我吃得提心吊胆的。能不能说说为啥请这顿饭?”
林苟生突然捂了肚子,打了一阵哑语,拎了自己的手提包走了出去,意思是肚里出了紧急情况。白剑左等右等不见林苟生回来,怕林苟生犯了什么急病,就想去卫生间看看。正在寻思两人都走了会不会引起酒店误会,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了,大胡子,头发黑亮蓬松、样式很怪,朝白剑深鞠一躬,手扶珐琅架金边眼镜,一口广味普通话说道:“先生可是龙泉的林先生——他邀我吃顿便饭,便饭嘛,就是大便的便啦——我谈了一笔生意,来迟了一步,十分抱歉啦——”白剑忙站起来:“先生请坐,林先生出去办点事,我这就去叫他。”说着就朝门外走。中年广东人一把抓住白剑,哈哈大笑。白剑一扭头,林苟生手里拿着假发、假胡子和眼镜正冲他挤眼。白剑恼道:“你搞什么鬼名堂!”林苟生到门外拎回手提包,进来坐下说:“这种奢侈,我也是第一回。你还记不记得朱耷的《竹石图》?这个耷字拆开正好是一只大耳朵,又是猪(朱)的大耳朵,正好当下酒菜。你猜猜,那幅画卖了多少钱?”白剑道:“一幅赝品,撑死了卖五千元。”林苟生得意地一笑:“十万!一点风险没有,还卖出一身快活。五千块,加上一千五的本,这一顿饭就吃没有了。在白天鹅宾馆,碰上一个港商,以前打过几次交道。这家伙很黑。他一见我,就问有没有货。我就装作不愿和他打交道,一口咬定没货。他缠了我三天,我就对他说:‘有幅朱耷的《竹石图》,我想买,钱没带够。’他知道朱耷的真迹带出去是什么价钱,二十万美金。他问我人家开多少,我说二十万人民币。他动心了,要拉着我一起看货,又是请我吃早茶,又要给我介绍靓妹子。又拖他三天,我告诉他约好看货的时间和地点。我知道他怕我吃中间介绍费,当天下午就装了病。他前脚一走,我就化了妆去了星河宾馆。这画本来把我都蒙住过,我就放开胆子让他细看。最后,十万块卖给他了。怎么样,小兄弟?做这一行的,鉴定费收百分之十。那一万块钱不用你还了,外加请你这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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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剑说什么也不肯这么办,忙说道:“不行不行!钱我已经凑齐了。”林苟生生气道:“你是怕这些钱脏了你的手?我不想欠你什么,正如你不想欠我什么一样。我也欣赏那个朋友亲账算清。你要赚少了,咱们还可以商量。要是真不收,咱就把九万五千五当你面烧掉。为啥留这四千五?一千五是本,另外三千是今天的酒菜。这样就等于你没帮我鉴定。你这个人,有毛病,常在小事上搞些婆婆妈妈。当年在鸡公山,大哥为了救我出来,命都舍了,这是啥兄弟情谊?我不是个慈善家。”
白剑心里道:“如果那天不点破这是幅赝品,林苟生撞上大行家点破了,说不定三五千块他也出手。如果没说这画有二百五十年历史,又是高手临摹,林苟生也不敢心平气和让人家仔细辨画,也卖不出这个价。这么说这笔钱真的该拿?冉欣如今已彻头彻尾商人化了,唯利是图,把挣来的钱全部经管,不留点钱在身上,什么事也不能干。”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林苟生仰天大笑:“这就对了,该是自己的,当仁不让。按理呢,以咱俩的交情,我老林来了北京,又不是个拄棍要饭的穷朋友,你早该说请我到家里坐坐了。你没提说,说明你这个驸马爷家庭地位不高。我老林也不争这个理,手里没个活钱,这日子就更难熬了。”白剑暗自惊叹这阔佬眼睛歹毒,又想顾及点面子,笑道:“你判断得一半对一半不对。是我的房子太小。”林苟生善解人意,说道:“这种有大背景的女人,老林也不敢见。羽毛未丰,也不用过分计较,只是要准备点私房钱。给你一万,我还真觉着少了。为啥?”林苟生从包里取出一幅画,哗地在白剑面前展开了:“因为这画我又花三千块从港商手里买来了,下次去广州,说不定又能为咱净赚个九万七。”白剑觉着不可思议,摇着头道:“他花十万买,怎么能三千卖给你?”林苟生道:“也是天意。港商买了画就买了,不该带着画在我面前炫。炫一炫也在理,可不该忘了我这个中间人。不提中间介绍费的事,还把价钱压了一半,说是五万买的,假惺惺说请我合适的时候到香港看看。我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妈妈的香港算什么,尽出一些半瓶子醋的假洋鬼子。我对着画认真看了半天,对他说了哭之笑之落款的时间不对,朱耷家的花花江山让努尔哈赤的子孙给占了,哪有作画时还落笑之的,这画定是假的,又把你那天前边说的添油加醋给他学说一遍,让他离了远处看。这一看,港商的脸皱成一个核桃了。我又说自己也有可能看走眼,让他找个专家鉴定鉴定。隔一天,他又来了,说又花了两千元鉴定费,鉴定出确实是件赝品,问我能不能找到大胡子。妈妈的,早把我这个媒人撂过墙了,如今媳妇跟别人私奔了,又想起我来了,说不定还想咬我一口。你说这落水狗该不该痛打?我对他说:‘老兄,你别疑心是我做的手脚。什么大胡子我根本没见过,上次我们只是在电话里谈的,我的钱不够,生意才让给了你。你要怀疑我是他的托儿,咱们一起到公安局报案。’他这才说他还有十几天的房钱没交,回不了香港了。我也不客气了,就对他说:‘你这幅假画,市面上顶多卖三千,朋友一场,你把画给我帮你处理掉,拿三千块钱回香港吧。’小兄弟,转了一圈,咱只花了盘缠、店钱,白白赚了九万七。给你一万,是不是嫌少些?”
白剑再想那一万块,就很心安理得了,笑骂道:“你这个土财主,生意可算让你做到骨头缝里了。你这么急急忙忙来北京,恐怕不仅仅只是炫炫你的辉煌战绩。你总是老鼠拉木锨,大头留在后头,亮亮底牌吧。”林苟生擤了一把蒜头鼻子:“咱从来是心里有啥说啥。你离开龙泉,连个话也没留,我一回龙泉心里可是那个上下不安。我心想,你要是一撂挑子,不是把一大群苦命的人儿都晾在树杈杈上了,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再等几个月,还不都晒成干人片了。我来北京,是想劝你尽早回龙泉的。李金堂可真是成了精哩。刘清松太嫩,根本不是对手。上个回合折了一个庞秋雁,这一回又折进一个金贝子。这且不算,刘清松如今在龙泉又混了个诨号,全城上下都喊他‘刘折腾’。矿业公司挂牌,把地区当书记请来剪彩,当书记带了一群党政要员,庞秋雁也回去风光了一把。风光就风光了,不该惊动那么大,把所有的厂长经理、书记乡长都叫去为矿业公司捧场,又让师范学校的师生去影剧院填位置,还让全城中小学停两天课为当书记排节目,弄得全城鸡飞狗跳。这不,前些日子麦饭石矿冒了顶,死十四,伤十二,抚恤金都花了七八十万。矿业公司成了臭****,成了刘清松的鸡肋。前一阵子,矿上没出事的时候,刘清松野心勃勃要重建县城,开着顺风车,搭车的自然多,听说他第一次在县常委会上占了上风,差一点就要动工了。矿上一出事,重建县城的事也偃旗息鼓了。李金堂老辣,伙同王宝林抓出十个手工业十小龙,如今整个柳城都在捧马齿树的马呼伦,有线广播整天在喊共同富裕,整天在叫改革要立足中国国情、龙泉县情。矿上出了十几条人命,金贝子进了监狱,刘清松挨了个记大过处分。没办法,刘清松强撑着要在矿业上实行股份制,准备东山再起。李金堂手也没软,准备在县商业系统的百货大楼、贸易商场、纺织品公司实行股份制,和刘清松争社会闲散资金。下一回合结局如何,很难预料。听说李金堂也准备插手矿业公司,给刘清松举荐了金矿矿长去矿业公司当临时负责人。我看刘清松这一回还是凶多吉少。”白剑眉头紧锁着,喃喃道:“没想到这一个多月,龙泉出了恁多的事。”林苟生继续说:“你查大洪水的事难度很大,吴玉芳的案子,你不早点下手,迟了恐也难翻。妈妈的申玉豹上辈子怕是财神爷的干儿子,路越走越顺。前几天他已经来北京了,要和一个英国商人做一笔价值一百五十万美金的大生意,后天要在长城饭店签字,预付金就有六十万美金。申玉豹要是做成这笔生意回龙泉,摇身一变成了矿业公司和贸易商场的大股东,弄不好能当一边的董事长,享受局级待遇。上边要看重他的钱,搞个为贤者讳,再扳他就扳不倒了。”白剑哪里不知这种后果,急忙说:“他的产品不是假的吗?”林苟生扑哧一声笑将起来:“咱刚卖了十万的大猪耳朵不也是假的吗?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商场就是个大魔术表演场,真假参半。申玉豹悟出了道道就该他发财,挡都挡不住。我想过阻止他的办法,还带了吴玉林和张雪梅等四个太阳村的人来。北京人海茫茫的,到哪里去找申玉豹?玉林前天还去了一趟长城饭店,没找到申玉豹他们,差点让饭店保安当贼抓了。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又去上访。后天上午,申玉豹就要在长城饭店签约了,这个消息是我在县里他的公司埋下的耳目昨天告诉我的。你有没有什么法子阻止这件事?”白剑沉默良久,说道:“这事别说没法办,就是有法,也不能干。你想想,申玉豹这回是为国家创外汇,我作为国家通讯社记者,能干这种事吗?”林苟生叹口气说道:“国家还可以收一笔可观的税呢。这一层我倒没想到。妈妈的奶奶的,申玉豹竟成了国家的大功臣了。你走后,我又弄到了六个乡当年的账目,我给你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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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剑拿到那叠厚厚的复印件,咬咬嘴唇说道:“文章我已经写了大部分,剩个开头和结尾,中间再把这些数据一加,这就齐了。《时代报告》已经看了部分章节,答应发第九期头条,如今廉政肃贪正在风头上,不能错过这个良机。如果刘清松能帮个忙,八期说不定也能赶得上。”林苟生大喜过望,拉开皮包,从中抱出几沓钱道:“这点钱算活动经费。”白剑推辞道:“你是不是怀疑我的文字功夫?用不着,用不着,里面的编辑都是朋友。我不是说过了,他们正需要这种重型炸弹。”林苟生眼睛又瞪大了:“我要恁多钱弄啥?这篇文章要是能扳倒李金堂,我愿意再坐十年牢。我的心你咋就不懂呢!你要再说个不字,我就要唱那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了。朋友归朋友,这年头朋友间没这个润滑一下,日久也要生锈的。”白剑只好收了。
……
韩曾副社长料到白剑会来找他。白剑抱着一叠批件、材料、账目进了韩曾的办公室,韩曾马上说:“你今天的任务艰巨,说服我支持你干这件事不大容易。”白剑执拗地一梗脖子:“所以我作了充分的准备,尽可能说服你。”韩曾眼睛里藏不住对这个部下的喜爱,朝椅子背上仰仰:“哦——真的是有备而来呀。当初H省大面积遭水灾,我曾带三个记者前去采访过,只是因为特殊原因,没去你们柳城。记得事后毙过几个公社书记一级的干部,抓了几个县革委会主任副主任。照理说,这一页已经翻了过去。你觉得真有必要翻过这一页再看一眼吗?你又能看出什么新东西?”白剑试着答道:“透视一下,可能就看见了病灶的位置了。历朝历代,对这个问题都追究过,答案都让我不满。如今流行的说法,不廉和贪似乎是商品经济才带来的副产品,这种观点浅薄,同时又影响全局性进行大动作改革的决心。实际上这个问题很古老了,就像人类的历史一样悠长。原始社会,留下的文字太少,无从判断那时部落首领们是廉是贪。后来的几千年,这个东西总是不时发炎。这次洪水出现在‘**********’后期,就更能看出点新东西。至少它可以证明欲望和信仰的无休止的抗争,不管是多么合乎人性的信仰,它都无法根治人类的贪欲。”韩曾说:“你不要把话说得这样抽象。我不是不懂,而是觉得你本来能将很难弄明白的事通俗地讲出来,因为你要面对很多读者。好,你说说你的准备情况。”
白剑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推到一边:“当年的大洪水,H省有一千一百万人遭灾。事后,中央拨给H省的救济款有十五亿之多。龙泉是重灾县,得到的救济款应不下一亿五千万。就我现在掌握的材料分析,约有一千万不知去向。我就对这一千万感兴趣。”韩曾向前探了探身子:“你回去休假并没有闲着。你有没有把握做到言之有据?也就是说日后用不着给你擦屁股?”白剑答道:“我不针对某个人。我的目的不在寻找这一千万。我想我能把握这个分寸,尽量不把裤子弄脏了。”韩曾又仰下身子去:“前天我陪英国客人又一次去了颐和园。现在谁都知道那是一支舰队沉在那里长出的一个皇家园林。有意思的是历史学家和建筑学家面对它时的情感。历史学家说:如果把这园子变成军舰,我们也许能够打赢甲午战争,历史就是另外一番笔墨了。建筑学家说:这座皇家园林最能体现中国的园林建筑风格,苏州园林虽好,终究要露些盆景之气。长城呢?应该说是民脂民膏铸出来的,现在成了中华民族的一种象征。可见,认识在变化,在流动。伤疤已经长好了,你何必要再去揭开了看呢?”
白剑力争道:“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我客串了几天商人,很轻松就把钱弄到手的那种经商。早些日子我在柳城小报上披露过流传在龙泉的‘护商符’,体验了几回,我觉得我必须亮这一嗓子。你不同意,我还要把它喊出来。”
“我说不同意了吗?”韩曾站了起来,“你呀,我早就知道会鸣一鸣的。阮籍虽然苦闷,却能保全了性命,又做出一番大学问;嵇康动手就是《与山巨源绝交书》,正值英年被杀了头。我一直弄不清楚该佩服谁。你呢?”
“关于嵇、阮二人,我没多想该追随哪一个。是的,阮籍能在无边无际的苦闷中继续生命,继续他的诗文,很伟大很伟大。我想,嵇康就是活在今天,恐也无性命之忧。我更喜欢读《天问》,那上面尽问些根本,问得无遮无拦、无拘无束、百无禁忌。我只是想做点实在的工作,提出一些问题,或者说把早已锈蚀了的问题摩擦亮些,供那些罕世奇才研究解决。记者,吃的就是这碗饭。”
韩曾慢慢摇摇头:“你把我说服了。路条我给你开,不过,你还得在北京滞留一两个星期。你的思路与别人不同,社里有几个大块文章,我想让你参与。既然你说服了我,我到时就管给你擦屁股。不过,你要记住:孩子只能由父母打骂责罚。点到为止,搞点中庸之道。你在龙泉挨打的真相,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仅此一件事,我就知道那里是一种什么现实了。我的人能是一个小县随便动的吗?不过,要记住不要把盖子揭得太大了,别弄得今后社里的人去H省尽收些白眼。眼下你干这事逢时,我才不便阻拦。其实,重要的是解决点实际问题。”
走出办公楼,白剑忽然记起来申玉豹今天要在长城饭店和外商签合同这件事。雪梅他们该不会去闹出什么事吧?要不要去长城饭店那边看看?白剑犹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