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飞车,一路风吹,进了西平,陆承伟的心绪平静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感觉到额头上的大血包随着脉搏跳动带来的一波一浪式的热辣辣的疼痛。锦绣中华园在西平的西南角,回家消毒,还需要从城东北穿过整个西平市。陆承伟决定先到近一些的皇冠大酒店办公室,用红药水简单处理一下伤口。这个随机的决定,竟彻底改变了顾双凤在陆承伟眼里的形象。
钱林假寐了很久,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踏实。顾双凤如今做事已不在路数,要是一觉醒来一翻脸,喊叫起来,可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看见身边的顾双凤还在酣睡,钱林摸索着穿了裤子和衬衣,拎着外套悄悄出了房间。还没来得及把门锁上,钱林便看见从电梯那边走过来一个人,忙不迭低头朝应急楼梯口走去。
陆承伟发现钱林鬼鬼祟祟从顾双凤房里出来,脑袋嗡的一声大了一圈。上次看了顾双凤的精彩表演,陆承伟并不认为顾双凤真的就变得无可救药。对于女人在非常态情况下的怪异表现,陆承伟并不陌生。在他看来,顾双凤在他面前刻意表现自暴自弃的一面,和乔妮打时间差来西平和他幽会,异曲同工,说明这两个女人心里还有他。男人和女人交往时的成就感,也就产生在这些细节里。猛然看见有个男人,又是钱林这个浑蛋从顾双凤房间里走出来,陆承伟心里完全失去了平静。他像一个发现自己钟爱的情人红杏出墙的男人一样,彻底地愤怒了。他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顾双凤根本没有睡着。她想用这个漫长的夜检验一下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已经成了自私自利的伪君子。钱林并没有兑现在这个房间里过夜的承诺,又一次无耻地欺骗了她!顾双凤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心里一遍又一遍诅咒着世上这些可恶的男人。听见有人进来,顾双凤破口大骂:“你******真是胆小鬼、软骨头!你又回来干什么?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叫骂的时候,顾双凤甚至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毕竟这个男人,毕竟这世界上还有一个男人还是讲信用的,要在这个闲话最多的剧组陪她过一夜,语气里也就带上了亲昵的成分。
陆承伟把房间的大灯打开了,喷着火的眼睛直逼顾双凤,一字一顿地说:“你看看我是谁!”
顾双凤惊坐起来,瞪眼张嘴看着陆承伟,眼睛里闪过几丝错愕和悲痛,在羞愧之心的驱使下,下意识地扯了一条浴巾,遮住裸着的前胸。陆承伟咬着牙,伸出一根指头点点顾双凤:“想不到你真的变成了这种女人!贱!真贱!”
顾双凤的眼神和表情在这一瞬间发生了语言难以描述的变化,最终转化成无所谓和暧昧的笑。她像一个正在步入刑场的死囚一样,变得无所畏惧了,心里激荡着“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豪情。她把浴巾朝地板上一扔,赤条条地下了床,笑着看看陆承伟头上的血包,点了一支紫罗兰香烟:“陆大老板,这不是你教我做的吗?是你让我知道了女人的身体可以换成钱。上帝给我这么好的身材,只换你付给的两百万,实在太少了点。你看看你,又去招惹良家妇女了吧?拿钱没买来,还挨了打,看着真让人心疼。你这个时候想起我,很正确。念起我们多年的情分,我很愿意抚慰抚慰你那颗冷酷和受伤的心。你要是不急,先坐一会儿,我去打扫打扫卫生。”
陆承伟抬手就是一耳光,把顾双凤打倒在凌乱的床上,骂了一句:“你真下贱!简直无可救药!我真瞎了眼!”
顾双凤爬起来,在鼻子、嘴巴间抹一把血看看,神经兮兮地笑起来:“什么时候变成个性虐待狂了?你要是这么做,需要另外付费呀……”猛地把头一甩,换一张脸,换一种声音说,“陆承伟,你和我还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我当圣女当****,关你什么事?用不着假惺惺地演戏给我看。你没有资格当我的教父!你不配!我再堕落十辈子,也比你干净!你出去,你出去——”说着说着,已经泪流满面了。
陆承伟悲叹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无可救药!贱,贱,真贱!”转身走出房间。
顾双凤跟过去把门用力锁上,背靠着门,张着嘴站了好一会儿,泪水混着血水,流过脸颊和脖子,在两个美人谷处左右拐个弯儿,汇在一起,沿着深深的****,流向平坦的腹部。又过了片刻,她冲进卫生间,把水开到最大,哭喊着冲洗起来。
陆承伟拿着史天雄的外套进了客厅,齐怀仲在沙发上醒了。齐怀仲看见陆承伟的样子,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找酒精和红药水:“怎么会弄成这样?出车祸了?”
陆承伟坐下来道:“史天雄打的。左边这脸,现在还是木的。”齐怀仲朝血包上涂着酒精,咂着嘴说:“下手也太狠了。言语不合,也不该动手呀。你手机也没开,十二点半,小艺还打来电话问你们谈得怎么样。他就是不当你的姐夫了,也还是你的兄长,怎么能打人呢!”陆承伟冷笑一声:“他已经跟我割袍断义了。我姐和他的事,就这么着了。他骂我发国难财,骂我是腐蚀国家机器的蛆!他永远都是主角,我永远都是跑龙套的,是溜边的黄花鱼!上市的事,应该没什么阻力了。你跟陆川方面联系一下,修路的事,应该提前。”
齐怀仲把酒精和红药水放好:“不再等了?明早再去医院拍个CT,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陆承伟道:“我没那么娇嫩。我爸一天老一天了,应该让他在有生之年,看见这条路。也该让史天雄看看,我不但会挣钱,而且会花钱。只会埋头挣钱的人,在中国是没有出路的。我们也该打打政治这张牌了。捐一千到一千五百万,要让陆家川到陆川县城有一条能用一百年的二级公路。再不做点面子上的事,人们会怎么看我?就连双凤……”恨恨地叹了一口气。
齐怀仲道:“上次给双凤片酬,她不接,硬要等到剧组解散了再说……双凤心里……”
陆承伟摆摆手:“不要再提这个双凤了!她现在已经变成一间收费的公共厕所了!那笔钱尽快划给她,我不想听见她再为这件事嚼舌头了。另外,你再设法把梅红雨男朋友的详细情况了解一下。”
齐怀仲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转到了梅红雨身上,不解地问一句:“了解这些做什么?”
陆承伟站起来冷笑着:“史天雄要做梅红雨的监护人,我不得不做些准备。我要让他知道,戏已经换了,主角也该易人了。我必须改变梅红雨的命运。我要让史天雄真正意识到我的存在。我要让他把今天吐出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舔回去。我去睡觉了。”说着,朝楼上走去,上了两个台阶,扭头吩咐道,“那是天雄的外套,天一亮,你给他送过去,里面有他的证件。”顿了一下又说,“再把松山送的皮鞋给他带去。”齐怀仲抬头问道:“送到店里,还是送到梅家他的住处?”陆承伟道:“送到宴园新村,五幢二单元八号金月兰家。他现在还在路上进行二十公里越野训练。估计五点钟,他能走到五桂立交桥。那里离金月兰家最近。他现在身无分文,连公共汽车都没法坐。六点钟,他应该能走到宴园公寓。他有一肚子话要对红颜知己说。六点半你赶到那里,他肯定在。你就说皮鞋是我赔他的。”径直上楼睡觉去了。
齐怀仲看看墙上的石英钟,也睡觉去了。
金月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史天雄一直没来电话,让她感到不安起来。后半夜,她几次冲动地爬起来想打110报警。五点四十,金月兰干脆起床了。从卫生间出来,金晶晶穿着睡衣,站在客厅探究地看着她。
金月兰下意识地躲避着女儿的目光,说道:“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觉睡不够,上课要打瞌睡。”金晶晶追着看金月兰的眼睛,说道:“我妈一夜没睡,肯定是出了大事。你女儿智商不低,又很爱自己的妈,这时候睡觉,可真不合适。说说吧,妈。我都快有公民权了,应该有资格做你的朋友了。一个痛苦劈成两半,分给两个人,一人只剩半个了。你说呢,董事长?”金月兰笑笑,拍拍女儿的头:“你真是长大了。”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我知道,你对妈聘史天雄当总经理一直有看法。史天雄的妻子,也许还有他的家人,都认为是我这个可耻的第三者把他勾引到西平来了。他妻子还找过我,说了很多难听话……我同意他来‘都得利’,原因很复杂。妈年轻的时候……这事说来话长,以后找时间再给你说吧。他妻子一个多月前给他寄来一封信,提出离婚。时限已经到了,他选择留下了。昨天下午,他小舅子约他出去谈谈,也不知去了哪里,一夜都没打个电话过来。八点半,我们还要到火车站接人。我真怕他出了什么事。”
金晶晶心理上排斥史天雄,主要是因为史天雄有妇之夫的身份。史天雄岳父家的背景,她也是知道的。她认为史天雄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婚姻。一听史天雄的妻子已经提出离婚,金晶晶高兴起来了,说道:“妈,你担什么心?他一个大活人,还能让人给吃了?这是好事,你应该早告诉我才对。敢和有那么大背景的老婆离婚,证明他还像个男人嘛。我比较难以接受你们现在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关系。他离了婚,我不反对他做我的后爹。你们毕竟有感情基础。再说,他确实比我爸强很多。”金月兰担忧道:“我是担心他的安全。现在到处是电话,不管谈成什么样,他也该来个电话呀!晶晶,你说该不该报警?”
金晶晶笑了起来:“报警?一个成年男人失踪十几个小时,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现在能报警吗?再说,他只是你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他昨天还在上班,今天还没到上班时间,你当董事长的,以什么理由报警?说不定人家已经和好了。谈成这个结果,怎么给你说?今天,他要是没去上班,你就等着接他的辞职报告吧。”金月兰狐疑地看看女儿,慢慢说道:“你小小年纪,想的还挺复杂。也有这种可能。”金晶晶道:“不是我复杂,是这社会太复杂了。我们学校选优秀学生干部,有几个同学都知道给老师送礼、拉同学选票了。上周,有三个家里富裕的同学,还请我们吃过海鲜呢。史天雄当过副司长,你说会有多少人眼红?陆家一动真格的,史天雄恐怕只能投降了。不说他了。两种结局,我都能接受。他回北京了,我也落个清静,免得同学拿你们俩的关系嚼舌头。他离了婚,更好。妈,你热牛奶,我热面包,吃完早饭,你去上班,我去早读。天塌不下来。”
女儿这番太过老成世故的话,说得金月兰哑口无言。确实,这个复杂的社会泡得人心更加难测了。六点二十,母女俩吃完简单的早餐,收拾收拾准备出门。金月兰打开房门,惊得后退一步。只穿一件衬衣的史天雄,坐在门边睡着了,脚上的皮鞋脏得不像样子。金晶晶过来一看,惊叫一声:“天呢,哪儿来的流浪……”
史天雄站了起来,擦擦嘴角的涎水,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笑笑:“对不起,走了一夜路,身上一分钱……想起上午还要接人……你这里近些,我怕打搅你们,想坐一会儿,不想竟睡着了……”看看金晶晶,“我,我想喝口水……”金晶晶忙闪到一旁,笑着拉着史天雄的胳膊:“史伯伯,你快进来。你这样子可真吓人,好像被人打劫了。你的皮鞋都烂了……这是怎么回事?”史天雄看见餐桌上有半杯残茶,端起来先喝了:“我走了三十来公里路,身上没一分钱……路上也没有电话……”金晶晶看史天雄这么狼狈,说话又吞吞吐吐,知道有些内情不便让她知道,搬把椅子说:“史伯伯你先坐下,等会儿洗把脸。我要去学校早读,不陪你了。”说罢,背着书包走了,开了门又喊道:“妈,史伯伯一定饿了,你别忘了给他做点吃的。”
金月兰把洗脸水端到客厅:“快洗洗吧。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的外套呢?你是不是挨打了?”
史天雄边洗脸,边把昨晚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省略了招小姐的细节,最后忘不了感叹一句:“大洪水把国家搞得这么困难,娱乐场所还都是人满为患、醉生梦死呀。”金月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没谈成,你先动手打了人,人家还开车找你,你为什么不坐车?他到底做了什么,你才打了他?”史天雄又喝了一杯水,欲言又止地说:“我,我真说不出口!”金月兰追问道:“到底为什么?你不说清楚,我心里直着急。”史天雄道:“他,他竟喊了小姐!喊了四个只穿一点点东西的年轻姑娘……我能不打他?”金月兰扑哧笑了出来:“你这个小舅子可真有意思。给自己的姐夫……他是不是在考验你呀?”感觉到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换一种口吻说,“这个陆承伟,看上去文文明明的,办事也太离谱了。”史天雄道:“我走了一夜,想了一夜,越想越觉得形势严峻。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让人震惊。都是又年轻又漂亮的姑娘……看样子没几个是被迫的,这更可怕。难道这种过程,中国真的无法回避?存在的不一定都是合理的。信仰和精神的问题,是个大问题。”
金月兰笑道:“先填填你的肚子再说吧。”去了厨房。
齐怀仲敲开门,一眼就看见正在喝牛奶的史天雄,惊奇得瞠目结舌。金月兰问:“你找谁?”
齐怀仲扬扬手中的衣服:“金董事长,我们陆总让我来给史总送衣服。”金月兰道:“请进来吧。”齐怀仲走进去,把衣服递给史天雄:“你看看少没少什么东西。”史天雄把衣服披在身上:“不用看了。陆承伟如今可以干十恶不赦的事,可他不至于偷我的几百块钱。”齐怀仲看看史天雄脚上的皮鞋,把鞋盒子放在桌子上:“史总言重了言重了。其实我们陆总一直很敬重你,很珍惜你们之间的兄弟情意。他说你会从白江走回来,果真……他让我把这双鞋送给你,表示他对你的歉意……”
史天雄哼一声:“他的东西我不收。你告诉他,我嫌他脏。”金月兰忙打圆场道:“天雄,你们毕竟兄弟一场。你打了人,人家还想着你多走了路,你不收,不合适。”齐怀仲接道:“史总,你们兄弟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我不知道。我知道承伟一直很重视你的意见。昨天夜里,他已经决定捐款给陆川修一条二级公路了。承伟下过乡,又在美国待了多年,生活习惯和价值观念,与我们不大相同。可他也想为国家做点大事……你是他的兄长,应该把他当作团结的力量。这些话不该由我来说。”史天雄沉默一会儿,摸摸鞋盒子估:“鞋我收下了。你告诉他,这条路要是他抛给陆川的诱饵,我把这鞋煮了给他吃。”
齐怀仲告辞了。
金月兰正要让史天雄换鞋,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他,他怎么知道你在我这里?他怎么知道我的家在这里?难道他认为……”说到这里,脸兀自红了。
史天雄一脸迷惘,被这些疑问难住了。
身兼“都得利”党总支常务副书记、工会主席两职的江榕,最近又被董事会委任了一个职务:社会部部长。自从“都得利”在抗洪期间连续在媒体出了风头后,社会工作日渐繁杂起来。每天,都有人数不清的各类人到“都得利”求职,几乎每天都有人以各种名目来“都得利”谋求捐赠和赞助,搞得史天雄和金月兰苦不堪言。“都得利”不是社会福利部门,也不是社会慈善机构,而是一个以赢利为目的的商业零售公司。来求职的人还好打发,只用对他们解释说“都得利”暂时不用人,顶多听几句难听话就过去了。来化缘的人,就不好对付了。西平市搞啤酒节,要求“都得利”公司赞助三万元,看到组委会名单上有江丰年副省长、田明照副市长的大名,“都得利”只好用两万元换一个赞助单位的名义。这次大洪水是全国性的,西平的郊县温水和大巴也遭了大灾,两县都派人找了“都得利”,希望“都得利”能够在两县灾民重建家园时给予有力的支持。人大王建林副主任是温水人,政协副主席张少奇是大巴人,都给史天雄和金月兰打了电话,希望“都得利”能够酌情解决一些。这两位领导都出席过“都得利”二分店的开业典礼,又亲自打电话过问了,不出点血不合适,经董事会研究,分别给两个县捐了两万元。接着,各种名义的摊派便蜂拥而至了。工商、税务、分店所在街道办提出的要求无法拒绝,都用钱摆平了。一个月算了一下总账,“都得利”竟为这些事额外支付了十二万八千元。得知总店所在区税务局要走的五千元,目的是支付旅游开支后,“都得利”的职工愤怒了。董事会经过紧急会议,决定成立一个社会部,全权处理这类事情,每年拨给五万元,由部长江榕统一支配。
江榕兼了这个职务后,知道自己坐在一只火炉上了。几天下来,人也瘦了,脾气也大了,嗓子也喑哑了。杨世光看在眼里,对她说:“你用不着对每个人都苦口婆心。金总和天雄都知道这些人大部分是来吃大户的,成立这个社会部,目的就是堵他们的嘴。太当真了,伤身体。再有要赞助的信函,你看一眼就可以扔到废纸篓里了。来人了,你只用说,公司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江榕埋怨道:“真不该接这个得罪人的苦差事。都怪你,你不劝我,我才不当这个部长呢。”杨世光道:“比较难对付的人,你推给我好了。你就说我这个董事主管这项工作。”
按照杨世光的主意干了一周,江榕感到轻松了许多,心里对杨世光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这一日,江榕陪金月兰去毛小妹分管的净菜加工厂,路上就把话题扯到杨世光身上了。江榕说:“金总,杨经理这个人有点怪,从来没有听他谈过自己的妻子。”金月兰骑着车看看江榕,说道:“你观察得挺仔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当年,他们恋爱时,也挺轰轰烈烈的。他妻子可能早就有人了。他和天雄来西平前,我听天雄说起过。他来西平,可能就是为了结束这段婚姻吧。”江榕默想了好一会儿,说道:“看不出来。他这个人很乐观,很有幽默感,像是一个很幸福的男人。”金月兰道:“小江,你没结过婚,对男人不了解。男人,确实很奇怪,太奇怪了。有时候,他们很善于伪装自己。你看史天雄,像不像家里房子着了大火的人?”江榕问道:“金总,会伪装的男人是不是都不可靠?”金月兰思想了好一会儿,说道:“这要看他伪装是为了什么。如果伪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个男人多半靠不住。如果他是为了怕女人——他重视或者爱的女人,看不到他所受的是什么样的痛苦,这个男人又最靠得住。这两种伪装区别并不太大,分辨起来,还真不容易。女人往往需要付出很多代价,才能具备这种能力。”
两人一路谈论着男人,到了净菜加工厂。
毛小妹加盟“都得利”后,一直很努力。在她勤勉的努力下,小妹一元店已经变成西平一道亮丽的风景。金月兰来见毛小妹,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启发毛小妹的上进心,让毛小妹自己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毛小妹听了金月兰和江榕的赞扬,羞红了脸,一直在检讨自己工作中的不足。江榕看启发式谈话毫无效果,直截了当地说:“小妹,你做得已经相当不错了。你想没想过加入党组织的事?”
毛小妹听傻了。党员,在她的心目当中,都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的人物。史天雄、金月兰这样的党员,距她的现状还有遥不可及的距离。毛小妹忙道:“你可别开我的玩笑,像我这种人,怎么能够入党呢?当个群众,我的毛病都太多了。我怎么敢想入党的事?”
金月兰觉得毛小妹可爱极了,故意说道:“小妹,你知道,党组织的大门,永远都是向你敞开的。我是公司的党总支书记,小江是党总支副书记。你可以向我们谈谈你认为你在哪些方面还有不足,及时改正了,不就离党员的标准越来越近了?”毛小妹红着脸,低着头,搓着手道:“我还有很多私心杂念。这几天,我正为一件事犯愁呢。我觉得我的想法很自私。”江榕笑道:“你说说看。”
毛小妹认真地叙说起来:“自从我来当了这个经理,事儿就多了起来。这些事儿,都挺麻烦的。我们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四家人原先过得都挺难的。李炳大叔老两口,有三儿两女,儿女日子紧巴得多,一攀比,都不尽那什么孝道了。老两口六十多岁了,天天靠摆摊卖蔬菜过生活。两个老人又太爱孙子外孙了,星期天,有时三四个,有时四五个孩子都来吃他们。看着心里头怪不是滋味儿。左边邻居是两口子,男的叫牛宝,女的叫红云。孩子跟着牛宝他父母在温水县读幼儿园。右边邻居,男的叫小全,女的叫小琴,有个男娃还不到一周岁。两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牛宝会下围棋,如今竟是在棋院以赌棋为生了。小全呢,不安分,这几年换了不少工作,最近又从工厂跳了槽,到街道办帮忙去了。我还没当这个经理的时候,红云和小琴都说我发达了,要来跟着我干。这两个妹子,人倒都是好人,可惜都不踏实,有点那个好吃懒做吧。照理说,这种人不能来‘都得利’。可我还是让她们来试了试。小琴来干了十天,嫌累,嫌工资低,不干了。这个红云呢,也试了十来天,倒没说嫌工资低,却想当个副经理。这妹子心有点大,吃天的心都敢有。我说副经理都是公司提拔,我做不了主,她不信,说我什么人一阔就变脸,走了。现在呢,见了我,只剩个鼻子哼哼了。我让她们来试用,就存有一些私心,你们说我配想入党的事吗?这事儿还好说些。另一件事,我真不好意思开口。小军已经上五年级了,又是三好生,又是少先队的大队长,有这么个儿子,我和为民都挺自豪的。可是,我们也知道**************。没有学校老师们的培养,没有老师们的提拔,像我和为民这种人的孩子,在学校哪有出头之日。半个月前,小军的班主任吴老师和学校的刘校长来找了我,说他们的学校大门还是六〇年修的,又旧又破,要建个新大门,问我看能不能赞助两千块钱,用公司的名义。我没敢答应,可也没回绝。没回绝肯定是私心在作怪。你们说我是不是离党员还有十万八千里?”
听毛小妹说了这番话,金月兰和江榕确实不好再提让毛小妹入党的事。金月兰给毛小妹讲了一番道理,讲了共产党人也要讲人情的话,最后说:“小妹,这些事,你处理得都不错。学校提出的赞助款,公司不能解决。公司员工的孩子,分散在二十几个中小学读书,这个头开不得。你已经是公司的中层领导了,应该理解公司的苦衷。”毛小妹道:“我怎么不理解?我只是想说这领导可真难当。”
这次谈话,在毛小妹身上发生了立竿见影的作用。毛小妹最感到对不起“都得利”的事,她没说出口。在张为民的坚持下,毛小妹下岗一元店,至今没有成为“都得利”的加盟店,现在还由张为民带着两个帮手经营着。想起史天雄和金月兰对自己如山的恩情,毛小妹就是一个人待着,也会感到脸红。现在,这些大恩人又在考虑自己入党的大事情了,再单独自己开店,说不过去呀!
晚上回到家,毛小妹又一次提出了让自家的店加盟“都得利”的事,并说了下午发生的事,最后说:“金总她们没提这件事,是给我面子。这件事是组织在考验我。要看看我跟‘都得利’是不是真的一条心。”万事都随毛小妹的张为民,恰恰在这件事上犯了牛脾气,强硬地说:“我不同意。你能入党,自然是好事。可要用咱们家的饭碗换个党员,就要掂量掂量了。旺家公司赔的八万块,那可是天上掉的馅饼,一个子儿都不能动,留着小军上大学时用。我们这辈子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我们是没学上,可不能让小军有学上却读不起。前天,我听一个吃小面的教授说,十年后,没十万八万存款,别想让孩子读大学。这笔钱不能用,我们全家的生活,只能指望这个小店。‘都得利’现在是不错,可你能保证它永远都不错?只有依靠自己,才踏实。再说,‘都得利’的一元店已经够多了,用不着再参加进去。”毛小妹说不过张为民,就把背对住丈夫了。正赶上一个法定娱乐日,张为民自然不肯放弃,轻轻给毛小妹捏着背,说着软话:“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好处。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我都不是发动机、车轮这些重要零件,要想不被甩下来,可得费点心思。你去了‘都得利’两个多月,你说说,这‘都得利’是不是天天都能挣个金山银山?以前,咱们家的分工明确,我只管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大事,联合国出什么事也归我管。管了这么多年,我也管出点经验了。别看报纸电视整天讲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处处莺歌燕舞,其实,越听这种舆论,越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你们纺织厂,比‘都得利’大多少?说垮就垮掉了。我这些见识,可是用鲜血换来的呀。你摸摸我的大腿,你摸摸,这可是铁证啊!”毛小妹打了张为民一巴掌:“摸大腿就摸大腿,你把我的手往哪里放?一天不见荤腥,你就烦人。”张为民把脊背按摩换成全身按摩,委屈地说:“自从你当了领导,吃荤腥就成了打牙祭。周三周日搞娱乐,可是你当领导的定的章程……”
毛小妹笑了一声,把身子转过去:“好好好,我依你。店,咱们自己先开着。”长叹一声道,“公司确实不是十分宽裕。我只是想,史总和金总这么看重我,我不能对不起他们。你们男人讲要为知己者死,女人总不能三心二意脚踩几条船吧?活人当然重要,可名声就不重要了?让人背后嚼舌头、指脊梁骨,住金銮宝殿、坐航天飞机、吃鱼翅燕窝,好受吗?小军学校的事,我忍不住给金总提了。金总很为难。”张为民道:“你不该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们‘都得利’名头太响了,这也是我不想加入的原因吧。蚂蚁虽小,多了也能吃掉一头大象。”毛小妹道:“为民,吴老师和刘校长都是实在人,张嘴要钱,肯定是真遇到难处了。我实在不忍心回绝他们……”张为民接道:“你是不是想自己出一千块钱,用‘都得利’的名义给学校?”毛小妹道:“是的。他们对小军太好了。你同意吗?”张为民笑道:“好不容易跟领导想到一起了。修学校大门,这是善举。我一百个同意。”毛小妹紧紧把丈夫抱住了。
一宿无话。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毛小妹和张为民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一看闹钟,差不多也该起床了,毛小妹坐起来穿着衣服说:“是小琴和小全在吵。快起来劝劝,看看出了什么事。”
事情出在钱身上。周小全已经被捉襟见肘的苦日子折腾够了,他准备顺应潮流,赌一把,彻底换个活法。从十八岁接父亲的班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年了。揣着自修大学本科毕业证,换了四个工厂,周小全仍然没有在办公室里找到一个哪怕在角落里的座位。一个月前,周小全暂时在银杏居委会找到了一个差事:给啤酒节做宣传。在这期间,他得知银杏居委会缺一个市场管理员。居委会马主任很赏识周小全,希望他能活动活动来当这个管理员,并告诉他,这个管理员职务虽小,但管辖银杏居委会所属的三个夜市和一条长达一公里的菜市街。周小全咬咬牙,以房产证作抵押,找人从银行贷了两万元,准备做一次命运的豪赌。他觉得两万元的筹码略轻,准备把小两口多年积蓄的一万五千块钱也取出来,用三万五千块钱换这个市场管理员的座位。存折在妻子小琴手里,小琴不愿冒这么大风险,家庭战争便爆发了。
周小全用武力从小琴手里夺到存折后,坐在旧沙发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刘小琴趴在地上,抬头哭骂道:“你这个败家子,你干脆把我们娘儿俩捏死算了。你这些年花的冤枉钱还少吗?你买到什么官了?啊——”周小全瞪着眼睛回敬道:“头发长见识短的娘儿们!这种机会,打着灯笼能找到吗?舍不下娃子,打不下狼。咱们必须赌这一把。天天早上倒马桶,这日子还怎么过?以前是不懂送礼的行情。搞成事的,都不是广种薄收点眼药水。没点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劲头,整不成大事。我在街道办事处干了一个月,已经摸清行情了。八百四十六个夜市摊位,一千二百多个蔬菜摊位,五百六十八家门市。一家每月多收他五毛钱卫生费,你算算是多少钱?够你我两个月的血汗工资了!一年内,我连本带息还你三万,再把房产证交给你保管。我又不是拿这些钱去赌去嫖女人,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刘小琴坐起来,理理凌乱的头发,看看床上睁着黑豆眼看他们的儿子,擤一把鼻涕道:“哪一回你不是弄个血本无归?你再把这钱打了水漂,我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小全,我求求你,别买这个官了。我知道你要强,我以后再也不说金项链金戒指的事了。”
周小全把两万元现金用牛皮纸包好,一手拿着存折在另一只手上神经质地拍打着,眼睛里闪着泪光:“我知道你攒这点钱不容易。我也知道不容易,泡菜吃得我整天胃里直往上冒酸水。前几年,连个孩子都不敢养,刮宫刮得你瘦得走路直打飘。咱们命苦,都没摊上个有权的爸有钱的妈。可咱们总不能就这么活一辈子吧?如今这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说,如今办什么事不需要花钱?小琴,我是想让你们娘儿俩过得像个人!你不是也说过,什么阿猫阿狗如今都变得人模狗样了吗?我就赌这一把了。我想好了,一个月内,我没当上这个管理员,我肯定会把这三万五要回来。要是……我就……然后我跳锦江到东海喂鱼喂虾。”说罢,站起来拉开门要出去。刘小琴骇得脸色苍白,猛地扑上去,抱住周小全的腿,大声喊道:“快拦住他……他疯了——”
战火燃到院子里,另外三家的男人都行动起来了。毛小妹把儿子拉到屋里,推了丈夫一把:“愣什么愣,快把小全拦住。”自己也跟了过去。李炳老汉叹口长气,把烟头朝地上一扔,披着衣服下了门前的台阶。牛宝提着裤子从里屋跑出来:“红云,你快去劝劝呀!”冉红云伸出手准确地揪住牛宝的耳朵,把丈夫拖进屋:“你逞什么能?你这时候出去,是不是挣表现?赢点钱,你就不知道姓什么了!睡你的觉去。”牛宝坐在床沿上,小声争辩道:“一个院住的老邻居,不去管管,多不好。他们平日里和和睦睦,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这小琴从不跟小全高声说话,今天……”话没说完,头上已经挨了两巴掌,他咧着嘴揉着头,“没轻老重的。下彩棋靠的是脑子,打坏了,怎么办?”冉红云咬着嘴唇瞪着杏眼,用力拧了牛宝一把:“让你长长记性,别整天想着老婆是人家的好!我这盘子,我这条子,整天围着你,你还不知足啊?小全这回是疼老婆,把小琴的私房钱也搜出来要去买什么官了。”牛宝惊奇道:“买官?什么官?”冉红云道:“声音忽高忽低忽大忽小,没听清。买个车间主任,买个厂长,又能怎么样?小全他们厂,早叫一茬又一茬的贪官吃空了。这个小全,心太大,不务实,爱虚荣,还是我这老公实在些。小妹当了个破经理,整天累得跟龟孙子一样,这些官有什么当头。”牛宝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随口奚落道:“你不是还想当个副的吗?中国人,谁不想当官?哎,哎,哎,你别拧我的嘴呀……不好,要动刀动枪了。”小夫妻脸色顿变,跑了出去。
周小全一手拿着牛皮纸包,一手拎着菜刀,红着眼道:“李大伯,张大哥,嫂子,你们别拦我,也别劝我了。你们要硬拦,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周小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过。我爱不爱这个家,你们都看在眼里……”毛小妹上前一步,愤怒地打断道:“你别说好听的了。你把房子押了,又把存折拿了,你家小明想吃个鸡蛋,小琴拿什么给他买?你这不是存心饿死他们吗?你这叫爱这个家?”李炳老汉也说道:“小全,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心大。大伯佩服你这股子狠劲。这年头,做事是得狠一点。我也信你是为他们娘儿俩好。可你这种押法是在赌命啊!”刘小琴哄着孩子,抽咽着:“大伯,小妹姐,你们就由他去吧……你们放心,我,我不会寻死的……可怜的儿子啊……呜……”小明也哇哇地哭将起来。
周小全后退几步,把菜刀放在地上,蹲下来打开牛皮纸包,认真数了五十张百元大钞,嘴里自言自语:“只能留下五千,只能留下五千,办这事,少了不顶用,少了真不顶用啊。”又把剩下的一万五千元包好,拎着菜刀,把五千块朝小琴怀里一扔,朝院门口跑去,跑到门口,转过身把菜刀朝院里一扔,“要不了多久,你们肯定会说小全这一步走对了。”转过身,义无反顾地走了。冉红云撑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给人送礼,搞得跟上刑场一样。”朝前走了几步,“小琴,这俗话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不管小全这事办得成办不成,他都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说不定,你们明年就能搬进一套三居的大单元房了。我经常去棋院看我们牛宝赌棋,有时候输三五十,我也……”李炳老汉用鼻子哼哼:“红云呢,这时候了,就别说风凉话了。小全这回押的可不是三五十呀。”张为民笑道:“小琴,别哭了。他撞到南墙,会回头的。别犯愁,我和你嫂子不是还开个小店吗?还能叫你们娘儿俩饿着了?”李大妈也过来了:“小琴,大妈给你做了早饭,吃过饭,去把这钱存起来。小妹、为民,你们快点忙去吧。小军还要卖报呢。小琴,把小明给我抱,你把脸洗洗。天塌不下来。小全要是押准了,你一辈子吃香喝辣。实在赔了呢?也好。他有这个小辫子抓在你手里,下半辈子你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炳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李炳老汉讪笑着:“反正你们女人是赢家。”
四家的大人都笑了起来。刘小琴把孩子递给李大妈,洗脸去了。
这一番折腾,耽误了一些时间。张为民赶到毛小妹下岗一元店,看见齐怀仲正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坐在一张小桌边吃小面,惊喜得手足无措起来。感谢的话还没说几句,齐怀仲站起来说:“张师傅,你别再做了,我们也吃不下。双凤是去赶飞机,耽误不起。”张为民贵贱不收钱,齐怀仲只好和顾双凤一起上了奔驰。《你我都风流》已经封镜,顾双凤的母亲突然病了,顾双凤匆匆忙忙要离开西平。顾双凤上了车,先冷笑道:“难以相信,这种人还会学雷锋!”齐怀仲笑道:“这也是事实。凤姑娘,你和承伟有这样一个结局,也算不错了。你弟弟如愿上了浙大,回到金华,先把你妈的病治好,再买个像样的房子,让老人家享几天福。影视圈里很复杂,过过瘾也就可以了。找个疼你爱你的白马王子成个家吧。”顾双凤忧郁地坐着,什么也没有说。
张为民站在大街边看着远去的奔驰,心里想:这个姑娘肯定是陆先生的妻子或者女朋友,长得跟大明星一样。她一脸心事,像是很不高兴,难道陆先生家遇到麻烦了?
坐落在抚琴西路的天净沙茶楼,在遍布西平大街小巷的茶坊、茶楼、茶园中,当算极品。文人喜欢清谈,品着一杯茶清谈。数年来,诗人古狼已经坐过西平几十个有名的、无名的茶坊、茶楼、茶园了。然而,天净沙茶楼对他还是一片处女地。八百元一杯的“女儿红”,对于清贫的文化人来说,实在太奢侈了。半年前,一个改行写了畅销书的诗友应一个书商之邀,去天净沙品过一回“女儿红”,回来给古狼大吹了一番“女儿红”的妙处。古狼当时狠狠地讥讽了这位朋友,但还是记下了“女儿红”制作中令人神往的妙处。太阳刚要升起的时候,沐浴过的十五六岁的少女拎着一壶极品龙井茶,唱着采茶歌上了茶山,直奔十数棵已有两三百年树龄的老茶树。少女们攀上茶树时,太阳刚好跃出地平线。少女们噙口温茶,将茶雾喷撒在刚刚长出三五天的娇嫩的茶叶上。等太阳照晒茶叶一会儿,少女们口嚼新鲜茉莉花,然后开始用嘴唇一片一片摘取老茶树上的嫩叶。太阳升到一竿来高,少女们就不得不停止摘茶了,因为这时的阳光会破坏茶叶温润绵长的口感。一年下来,这十几棵百年老茶树,只能产几十公斤“女儿红”。至于“女儿红”后期制作工艺的奇特,有多种传言。古狼相信一种颇有诗意的说法:这些用少女嘴唇摘下的鲜茶叶,要由十六岁的漂亮少女在自己胸前搓揉成卷曲状,然后再用每天第一个时辰的阳光晒干。古狼一听说叫陆承伟的老板要请自己到天净沙品“女儿红”,满口答应了下来。
陆承伟的邀请,在物质层面上的诱惑,古狼也难以抗拒。这个当年曾是诗歌爱好者,后来又是自己的崇拜者的老板,希望自己能到他的公司兼职,确实是个让古狼感到愉快的建议。市文联要搞福利建房,这是古狼住进单元房的绝佳时机。古狼需要一笔钱交首付款。古狼希望梅红雨能从她小姨梅丰那里借来两万,说了一个多星期,梅红雨没给回话,他不准备再提此事了。男人的面子很重要,一个自认为是一方人物的男人的面子更加重要。古狼已经在考虑匿名为书商写一本暴露官场腐败的、含有权色、权钱交易等热点问题的畅销小说。这种命题作文,他在情感上还不太接受。这两年,为了贴补日益繁杂的日常开销和应酬上的花费,古狼已经开始悄悄匿名为专为市井阶层办的小报写了不少凶杀、破案加艳情的假纪实特稿了。写这类文章,古狼也感到痛苦,他曾在朋友圈内戏称自己的缪斯女神已经开始坐素台了。胡乱编造一本本畅销书,在古狼眼里,等于失了身。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能遇到一个发了大财的崇拜者,古狼感到很庆幸。
然而,古狼知道,在现在这些狗屁有钱人面前,决不能表现出对钱的任何好感。坐在奔驰600里,走进早已神往的天净沙茶楼,古狼一直在齐怀仲面前保持着孤傲和矜持,看到清一色的美女服务员,也没让眼睛的亮光泄漏出来。进了包间,没有看到陆承伟,古狼感到有些失望。
齐怀仲马上解释说:“古先生,陆总和江副省长的三公子关系密切。江小三听说陆总要请你喝茶,一定要参加。过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请坐,请坐。在西平,想见见你们这些文化名人,太不容易了。”古狼坐下来,愉快地笑了笑:“齐先生,没关系。可惜我对陆总还是一无所知,感到挺遗憾的。”齐怀仲道:“那是机缘未到。我们陆总最初的理想也是做一个像你这样有出息的诗人。阴差阳错,他去了美国,读的是哈佛大学的MBA,只能搞金融了。可他一直没忘了自己的文学梦,一有机会,就想结交像你这样的文化名人。”古狼脸上浮出了意外的神情:“想不到陆总还是一个儒商。”又补充一句,“是个有品位的大儒商。”齐怀仲和善地看着古狼:“如今没文化的暴发户实在太多了。陆总可不是这种人。你老家在清江地区,和陆总也算是老乡。在省城,一个地区应该算正宗老乡了。陆总的父亲,就是当年清江红军的主要领导人陆震天。”
古狼感到十分惊讶,用略带悔意和埋怨的口气说:“这个红雨,怎么不早说……陆老在我家乡可是一个传奇人物,知名度非常高。能够认识陆老的公子,很幸运。”齐怀仲笑道:“你也别怪梅姑娘。陆总和人交往,从来不说自己的家庭背景。承伟实业没能请动梅姑娘,如果能把你这个大诗人请动了,不是更好吗?你们又是一家人。”
两人正说着,陆承伟和江小三进来了。
陆承伟一进门,看见古狼从沙发上弹起来,也不过去和古狼握手,晃着脑袋吟唱着:“我的太阳在黑夜里升起,滴血的心是把倒悬的火炬。阿基米德的声音响着响着响着,地球算个什么东西!”拍拍脑门,“老了老了,记性不好了,忘了是三个响着还是两个响着了。古先生,你说,到底是几个响着?”古狼大受震动,语气也变得谦虚起来:“陆总真是好记性。这是我早年写的一首小诗,想不到你现在还能背出来。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陆承伟把江小三介绍给古狼,四个人都坐下了。接着,一个清纯的小姑娘把“女儿红”沏上了。
陆承伟道:“古先生,我们相识晚了一些,这‘女儿红’刚制好时喝,那才是妙不可言。诗歌真是个好东西呀,有些句子,像是能钻进你的心里、肉里、骨头里。《神曲》开篇第一句怎么说?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妙不妙?太妙了!想要什么味,都能品出来。普希金说,过去了的,将会变成亲切的怀恋。都是神人才能找到的语言呢!”古狼赶忙接一句:“陆总对古典诗歌太熟悉了。”陆承伟笑道:“我顶天了能算个文学票友,蒙蒙老齐和小三还可以。在你面前谈诗歌,不叫班门弄斧,也叫关公面前耍大刀。古先生,喝茶喝茶,别辜负了这‘女儿红’。”端起“女儿红”呷一口,“一说起诗歌,我的话就多了。我爱上诗歌,是因为先爱上一个热爱诗歌的姑娘。每天早上,她都要坐在她家后院的秋千上读诗。她弹琴、跳舞的姿态都很优美。不过,最美的姿态,还是她穿着白色长裙,在秋千架上读惠特曼或者是白朗宁夫人。我这点文学细胞,都是十三四岁时,爬在老槐树上,用我爸那架八倍望远镜,偷看她读诗的时候培养出来的。”
江小三道:“你还做过这种尖端的事啊!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古狼有些神往有些惋惜地说:“你十三四岁就有这种情感经历,就能体验这种美感,没能成就一个伟大的诗人,太可惜了。我十三四岁时,在学校只会忙功课,回到家还要干农活……”陆承伟接道:“可惜什么?我喜欢诗歌很实用,有点投机,只想讨这个姑娘的好,连个三流诗人也当不了。古先生才是诗人的材料,我记得你还写过打猪草之类的诗。能在割猪草这种枯燥的劳动中发现诗意,这才是大诗人的坯子。”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切磋诗歌。古先生,晚上本来想请你去银杏坐坐,不凑巧,证监会来了客人,晚上必须先陪他们坐坐了。我和小三正在运作一只股票提前上市,满脑子都是银的和铜的,谈诗也谈不到点子上。等股票顺利上了市,我一定沐浴更衣,过过通宵和古先生谈文论诗的瘾。合作项目,老齐可能已经跟你谈过了。对不起,我把咱们美妙的合作也当成一笔生意了。我希望古先生能出山做承伟实业的太史公。我们公司,博士、硕士、前教授、前副教授成堆,就差你这个著名诗人加盟了。请你千万不要推辞。”
又说了一会儿话,陆承伟和江小三告辞了。齐怀仲和古狼又谈了一会儿,达成一个口头协议:古狼做承伟实业的兼职文字秘书,每周保证到承伟实业公司工作两个半天,承伟实业公司在皇冠大酒店为古狼提供一间单人间住房,试用三个月每月付给古狼三千元工资,正式签约后,月工资涨到四千元;古狼的任务是在两年内为承伟实业整理出一部可长可短的大事记。
古狼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看着齐怀仲拿出一张信用卡付了三千五百元茶水、茶点费。他来到街上给梅红雨打了一个传呼,约梅红雨下班后到市文联集资福利房工地见面。
下午五点钟,梅红雨带着从同事王菁和婷婷那里借来的三千块钱,赶到工地上。古狼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梅红雨把钱递给古狼,解释说:“我小姨最近要买车,我不好向她开口了……”古狼把钱接过来,放在手里摔打摔打,又把钱放进梅红雨的坤包里:“不用借钱了。我这个著名诗人,论资排辈只能分到一室一厅,而且还要交四万三千元,公平何在?”梅红雨笑道:“阿狼,别发牢骚了。有一室一厅,总比没有强些吧。再说,要是分给你三室一厅,恐怕需要七八万,我们往哪里去借这么多钱?”
古狼转过身,面对一片别墅区站住了:“我不会永远这么穷困的。这边的房子才能配得上著名诗人。你还记不记得那家要挖你过去的公司?”梅红雨的脸色阴沉了许多:“这件事早过去了。我只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又没嫌你挣不来钱。我是个什么人才?一个月给我五六千元工资,还要让我当什么总裁助理,安的什么心,你还看不出来?”
古狼大笑起来:“你这个人,太小心,太谨慎了!俗话说,母狗不愿意,牙狗上不去。自己能把握住自己,你怕什么?”
梅红雨一听古狼说出这种粗话,满面通红,骂道:“你说的什么鬼话!”转身走了。古狼忙追过去,拉住自行车后架,笑着赔不是道:“红雨,你别生气。我是太高兴了,忘了不能在你面前说粗话。这个机会还是叫我们抓住了。”
梅红雨气消了一些。古狼把这两天的奇遇简单讲了,最后说道:“这真是个充满奇迹的时代。你猜猜这个能背诵我二十岁时写的小诗,在美国留过学的大老板是谁?”梅红雨听到古狼找到一个既轻松又能挣到不少钱的兼职工作,一点儿气也没有了,笑道:“是该庆祝庆祝。我知道你是一块金子,早晚都会发光的。你别卖关子了。”
古狼道:“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这个大老板,就是想挖你过去的陆承伟。”
梅红雨惊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会是他?他,他想干什么?”
古狼道:“你一惊一乍的干吗?初次见面,我对这个人的印象不错。且不说他曾经是个文学青年,一个我的崇拜者,能知道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就能证明他是个有品位、有水平的有钱人。我要早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陆震天的儿子,上一次就动员你跳槽了。江副省长的三儿子,在西平名声可大了,跟他在一起,像一个小跟班儿,可见他的公司实力不弱。不要把有钱人都看成坏人。陆承伟的助手见面就说过他们曾经劝你去他们公司,可见他们不是玩阴谋的人。社会险恶,我能不知道?你别忘了,诗人和作家,工作就是研究人、表现人。我相信诗人的直觉,这是一个不能放弃的机会。再说,我又是个成熟的男人,他即便是个坏人,总不至于对我进行******吧?除非他是个同性恋爱好者。”把自己说得笑了起来。
话说到这一步,梅红雨也不好说什么了。
晚上,梅红雨忧心忡忡回到家,看见史天雄的房间还亮着灯,犹豫一下,还是敲了门。
前两天,史天雄又接到陆小艺发来的一封信和一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知道这个婚姻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听了梅红雨的叙说,史天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梅红雨急了:“你小时候跟一起他长大,你实事求是评价一下他。我男朋友也是个狂人,想不到他对陆承伟评价很高。陆承伟会背古狼的诗,真让人难以相信。古狼毕竟不是李白,不是普希金。”
史天雄艰难地说:“承伟确实是个天分极高的人。他要是专心写诗,也会是个一流诗人。”
梅红雨愣了一会儿:“你也这么夸他?我记得你对你这个小舅子颇有微词,怎么……”
史天雄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上次他是要挖你过去,才那么说。这次他聘的是你男朋友,才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