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大寿,到底过不过,王传志一直犹豫不决。
人的一生,不过百年光景,五十周岁生日,只有一个,不过一过,肯定会留下遗憾。一个从北京八大胡同贫民窟走出来的穷孩子,在五十岁时,能为中国留下天宇这样一个气势磅礴的家电城,也算是创了奇迹了。利用这个生日,给前半生做个总结,也不为过。可是,他又不能不考虑过这个生日会带来哪些副作用。在目前的社会风气下,像王传志这种身份的人过生日,能够惊动多少人,能够惊动哪些人,事先难以预料,祝寿的人随便送份贺礼,价值都能够得上检察机关立案侦查的最低标准线了。要是几十个分公司攀比起来,谁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一两个月前,很多人都在打听这件事了,不是王传志一直没表态,下面的人恐怕早就动作起来了。前年秋天,王传志因为呼吸道炎症,在西平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住了十五天,前去探视的人数,超过三千。事后,经周瑞发统计,共收现金二十八万七千八百元,各种礼品和补养品能装满三辆五十铃零担货运车。王传志指示把钱转到天宇工会特困基金里面,礼品和补养品送给了幼儿园。周六下午,王传志在天宇家电城转了一圈,决定不过五十周岁生日了。
回到家里,王传志看见副总张中保,助总马林和办公室主任周瑞发都来了,问道:“没有安排开会呀?”王传志的妻子郭淑英道:“你的生日眼看就到了,到底怎么办,你也没个话,他们不是着急嘛。”王传志坐下来道:“有这个必要吗?”郭淑英把茶沏上,接道:“怎么没必要?五十个生日,有整有零的,一辈子就一回。你看明年建国五十周年,现在都开始准备了,动静多大?”王传志气笑了:“你这个老娘儿们,说话真是笑人。一个人怎么能跟国家比?”说着从一个小紫砂茶壶里掏出泡败的茶叶放嘴里嚼着。
周瑞发找到了话题,眯眼笑着说:“王总,你这个爱好毛主席也有。前些天,我看《******年谱》,看到一件有趣的事。四三年春天,已经有很多人劝毛主席过五十大寿了。可见,咱们党历来不反对过生日……”王传志摆着手打断道:“过了,过了!你怎么能拿我跟伟人相比?萤火与红太阳,有可比性吗?胡扯淡!四三年,毛主席在党内已经没对手了,他最后也没过五十大寿。党内有人提出宣传******主义,毛主席说,我只不过有点思想罢了。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夹尾巴。”
张中保温和地笑着说:“要是尾巴夹得太久太平实,别人又会把你看成一个没有尾巴的怪物。长了尾巴,适当时候露一露,还是必要的。”王传志点点头:“中保这话,有一定的道理。”马林接道:“我喜欢直来直去。你要是去年过生日,我肯定当反对派。因为那时我认为你是接替陆承志的当然人选。现在的情况是,下岗部长一走廊,下岗司长半礼堂,下岗处长几广场。王总,给你过生日,目的是向上头显示我们天宇的力量和团结。特派员又要来了,想来天宇淘金的,恐怕已经排成队了。”周瑞发附和道:“就是就是。去年十五大,没让你候补,今年部委合并,也没考虑提拔你。我们天宇,这四五年,哪一年上缴的利税不是同行业最高?产权改革方案报上去一年多……”
王传志猛拍一下沙发,青着脸说道:“怎么着?逼我做褚时健呀?每人分给你们一百万美金,你们敢要吗?我知道,这些年我对你们严苛了一些,比其他调过来或者挖过来的人才严苛了。你们的收入,包括我的收入,与我们的贡献太不成比例了。你们要是干私营,或者给外国人干,肯定早发了。你们觉得心理不平衡,完全可以理解。从这方面讲,是我王传志对不起你们。”张中保忙道:“王总,可不能这么说。没有你这么多年的培养和提携,哪里会有我们的今天?”马林也说道:“比起我们很多大学同学,我们能遇到你,已经很幸运了。毕竟,我们在你的领导下,为中国建这样一座家电城做出过贡献。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再抽象地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们已经问心无愧。”周瑞发动情地接道:“王总,从感情上讲,我们,特别是我,是把你当作父亲来看的。和新生的资本家相比,我们确实还是穷人。可我很知足了。我们是为你鸣不平啊。政治待遇不给你,别的方面也应该给你些补偿啊。手掌手背都是肉,为什么我们现在搞一些产权上的改革这么难?”
王传志点一支熊猫烟,深吸一口道:“都怪我太自信了。有些事情没留什么后路。我原以为实力已经可以起决定作用了,现在看,是我错了。不瞒你们,最近我是有些悲观。我比你们年长一些,经验和教训也就多一些。我们没有被列入第一批派驻稽查特派员的大名单,并不是上面对我们完全放心……我提前下课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至于我个人,我已别无所求。只是,我害怕没有时间兑现给你们做出的承诺……不过,形势还没有严峻到这一步。我会继续做工作,促成上面尽早批准我们的产权改革方案。政治上,我对你们的承诺无法兑现了,应该在别的地方给你们一些补偿。我欠共产党的情,这一辈子都偿还不完。你们呢?只是感谢共产党为你们提供了上大学的机会。现在的年轻人呢,上学是点灯熬油考上的,学费是家长从泡菜坛子里捞出来的,职位是凭自己实力竞争来的,他不会觉得欠共产党什么情。产权改革不及时跟上,天宇这种国有企业早晚要出现人才危机。上面应该能看到这一点。在这种节骨眼上,我怎么好大张旗鼓过五十岁生日呢?想把我整下去的人,睡觉时都瞪着眼睛啊!如果我这些年做事不谨慎,经济上有不清不楚的地方,作风上有不检点的地方,我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到今天吗?”可能是觉得这番话太过沉重了,看见妻子从厨房里出来,开玩笑道,“我老婆最不担心我会上错床。”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郭淑英道:“还不是我看得紧?忙得贼死,连保姆我也不敢用。”
说笑一会儿,门铃响了。
郭淑英打开门,看见两个打扮得像空姐模样的漂亮姑娘一个捧一只插满鲜花的花篮,一个怀抱红木盒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都露着一排三分之一长的米粒白牙,笑得很职业。郭淑英问:“请问你们找谁?”高挑丰满的一个说:“我们是欢乐礼品公司的送货员,受客户委托,来送王传志王总五十大寿的贺礼。”郭淑英带她们进了客厅。
小巧玲珑的姑娘先把一个金光闪闪的天宇牌小电视机从红木盒子里取出来,放到茶几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试金石道:“这是一件二十四K纯金工艺品,重二点五公斤,这是试金石,请验真伪。”高挑玲珑的姑娘把一张精美的红色贺卡递给王传志:“先生,这是贺卡。”
王传志带着几分狐疑,把贺卡打开了。周瑞发探头念道:“中国家电之王。贺王传志兄五十大寿。弟,陆承伟。”马林问:“陆承伟是谁?”张中保道:“陆承志副部长同父异母的弟弟。”马林道:“他是做什么的?出手不凡呢!”张中保疑惑道:“做地产也好,做股票也好,和我们不搭界呀!这是什么意思?”王传志抱起小金彩电仔细看看,没说话。
高个小姐把货单递给王传志:“如果你没疑义,请在这上面签个字。”
几个人都看着王传志。王传志没说话,掏出签字笔,在货单上签下自己的大名。两个送货小姐走了。
郭淑英吃惊地问:“老王,你怎么糊里糊涂就签了?这能做多少戒指、项链?从来没听说过的人,几万块钱的东西,你怎么说收就收了?”周瑞发笑道:“嫂子,你看走眼了。这块黄金,市价就值二十六七万。人家又费这么大劲做成工艺品,值多少?小三十万!”郭淑英捂嘴惊呼道:“天爷!老王,你快把它送回去吧。”
“送回去?”王传志开口了,“就这么送回去?你这个老娘儿们懂什么?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做这个小玩艺儿,人家费了多少心思,说退就退了?这个陆承伟,可不是什么等闲人物。在北京很多场合,我都听到过他的名字。”马林不以为然地说:“靠陆家的背景,发点财还不容易?新血统论的直接受益者,还是少接触为好。沾上这种人,将来吃亏的,只能是你。”
王传志站了起来:“你这话也有道理。如今家电是买方市场,他肯定不是为了家电。他到底想干什么?想做庄炒我们的天宇股票?六亿三千万股的大盘,他恐怕没这个实力操纵吧?好像他已经来了西平……”周瑞发一拍脑门儿:“我想起来了,上个月,我还见过他一个助手。他是在西平,注册了一家公司。据说他还是皇冠大酒店的老板。听姓齐的讲,他们刚刚收购了陆川县的十来个国有小企业……”
王传志紧接道:“原来陆川实业也是他的呀。江丰年副省长很重视这个新生事物。这么说,这个小玩艺更不能随便处理了。”
几个人又议了半天,决定静观其变,工艺品暂放在王传志家里,如果没法送还给陆承伟,就送到天宇礼品室收藏起来,供喜庆时展览。这类礼品,王传志收到很多,原先多交给妻子摆放在家里,自从陈希同没上缴礼品的事出现在起诉书中之后,天宇就建了一个礼品陈列室。
陆承伟给王传志放了这只气象气球后,似乎把这件事彻底忘记了。王传志五十大寿那天,陆承伟也没收到吃长寿面的邀请,他按计划去西郊拜访松山先生。
陆承伟万万没有料到,这次已经降低到一般意义的礼节性拜访,会变成他生命中具有历史意义的瞬间。
上午九点十分,松山株式会社业务主管山本五郎看见松山会长和两位尊贵的中国客人进了会长办公室,带着一脸怒气,走到门内签到处站下了。昨天下班时,山本五郎已经向全体中方雇员交代过,第二天全体人员必须提前十分钟到位。居然有人迟到了十分钟!随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山本五郎已经把这个中方雇员的迟到看成是对他权威的一种挑衅了。
九点十五分,梅红雨满头大汗进了大门。
山本五郎背着手站着,厉声喝问:“梅小姐,请告诉我现在几点钟了?”
梅红雨抬头看看墙壁上的石英钟,低下头用流利的日语答道:“九点十五分。对不起,我迟到了。”
山本五郎大声道:“抬起头。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员工守则第四十七条?”
梅红雨猛地抬起头,大声说:“我错了。员工守则第四十七条,回答上司问话,要注视上司的眼睛,以示礼貌和尊敬。”
山本五郎点点头:“你的记忆力一点问题都没有。昨天,我曾经宣布过,今天有重要客人来访,每个职员都要提前十分钟上班。难道你忘了吗?梅小姐,你的行为,使公司的名誉蒙受了耻辱。”
正在这时,松山陪同陆承伟、齐怀仲和乔本从办公室走出来。猛然间看见梅红雨,陆承伟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惊讶地朝梅红雨打量着。
梅红雨眼含泪水,辩解着:“我不是有意的。我的母亲有病,昨晚又发了高烧。家里没有其他人,我需要找一个人去看护她。路上,我的自行车坏了……”
山本五郎面朝着大门,没看见松山会长已经陪同客人们出来,冷笑着讥讽道:“你不觉得编得也太巧合了?中国人的信誉我领教过。我希望你能说出真正的原因。在日本企业工作的中国人,必须首先学会诚实。否则……”
梅红雨看见松山和陆承伟他们走近,再也忍不住了:“请你不要怀疑我的品质!你的母亲也会得病的。我不过是迟到了十五分钟,你按规定处罚好了,用不着小题大做!”
山本五郎恼羞成怒,吼道:“你想干什么?这是一个小问题吗?你必须为你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再说一遍,我不相信你说的理由。你如果连诚实都没法做到……”
陆承伟冲动地用日语打断道:“你有什么理由怀疑这位小姐的诚实?”转过身看着松山道,“松山君,每个人都是父母生养的。为找人看护生病的母亲迟到十五分钟,上帝也可以原谅吧?我相信这位小姐是诚实的。你能否保证这位中方雇员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任何处罚?请原谅,有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狭隘的民族情绪。即便我不是个中国人,我可能也会这样做。”
松山大声说:“山本君!梅小姐是我们最优秀的中方雇员,这是我一贯的看法。在松山株式会社,不允许使用任何种族歧视的语言,更不允许伤害他人的人格和尊严。你的工作暂时由川岛君代理。你应该马上向梅小姐道歉。”
山本五郎转身朝梅红雨鞠个躬:“请你原谅。”
梅红雨也朝山本鞠个躬:“没关系。我确实有错误。”
松山吩咐道:“你们可以去工作了。”
山本五郎和梅红雨向松山和陆承伟鞠个躬,一起去了工作区。松山又解释说:“陆君,过去那段不幸的历史,让很多日本的年轻人多了一种优越感。实际上,这些人很无知,并不知道中国辉煌的过去。日本也只是明治维新后这一百多年,才开始现代化的。”陆承伟仍用日语说:“再次感谢你的大力支持。历史已经是历史了,对吗?”松山高兴地说:“我很希望和你成为朋友,像乔本一样和你成为朋友。你的日语说得太好了。”改口说着生硬的中国话,伸出大拇指道,“你的,日语的,这个。”再换个小指头,“我的,中国话的,这个。”陆承伟大笑起来,先把大拇指伸出来:“我的,中国话的、美国话的,这个。”又伸个小指头,“我的,日本话的,这个。我的,在日本,只待过八个月。”
四个人走到一个花坛边,一直沉默寡言的乔本突然问道:“陆君,你的肯定认识这个姑娘。这个的姑娘,嗯,天使一样,不会说谎的。你的,喜欢这个姑娘,我的眼睛的,错不了。”陆承伟怔怔地看着乔本,旋即笑了:“你的眼睛有问题,应该戴老花镜了。这个梅姑娘,我确实第一次见到。她确实像天使一样纯洁、美丽。可惜,我连她的芳名都不知道。”松山已经能听懂中国话了,忙用中文说:“梅小姐的,名字的,红雨,红雨,红的,国旗,中国的,日本的……”笑着改用日语道,“我确实需要好好学习中文。梅小姐有个很动听的名字,叫红雨。红太阳的红,中国和日本的国旗,都有这种颜色。雨,就是天上下来的水。这个姑娘,能力很强,性格也很强,不会轻易低头的。陆先生如果真对她有兴趣,我可以提供你和她认识的便利。”陆承伟用日语说:“真有意思。看来我不该帮她。真不该帮她。她是否结婚,家庭背景如何,住在哪里,我都一无所知,我怎么就冲动地帮助她呢?”松山笑道:“有道理。不过,喜欢梅小姐并没过错。她没有结婚,是个生活在贫民区的灰姑娘,她具体住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如果陆先生想扮一下安徒生笔下的王子,我马上去问这个灰姑娘到底住在哪里。”
齐怀仲忍不住了,说道:“你们能不能改用英语或者中国话交谈?我很想知道你们在谈什么。”陆承伟道:“他们好像都误会我看上了这个梅姑娘,我告诉他们,我很后悔刚才帮了梅小姐,他们不信。”乔本摇摇头:“眼睛的,是心脏的窗户。你的跳西班牙舞的女朋友,当演员,你的,需要一个新女朋友。我的眼睛,错不了。”
陆承伟为什么要向日本人掩饰自己呢?陆承伟见到这个酷似他初恋对象的姑娘,为什么这样冷静?齐怀仲百思不得其解。吃午饭的时候,陆承伟也没再提起梅红雨。回锦绣中华园的路上,陆承伟终于又提到梅红雨了。陆承伟很平静地道:“世界上真有这么像的两个人,不可思议,简直像用袁慧克隆出来的。”齐怀仲开着车评论道:“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都找不到,别说人了。她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陆承伟再也不谈论这个话题了。这个坐在车上沉默寡言的陆承伟,怎么能会是那天敢于舍命开飞车追白裙子的陆承伟?这种反常的举动背后,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潜流?齐怀仲终于忍不住了,扭头笑道:“平日里,你喝点小酒,总爱说话,你今天是怎么了?喝高了?”
陆承伟看看外面的街景,突然说:“去酒店。”齐怀仲懵懵懂懂问:“去酒店干吗?”陆承伟道:“我想见见双凤。也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情绪怎么样。我有点不放心。”齐怀仲暗自诧异:承伟今天是怎么了?想的、做的,都不正常。
顾双凤拍戏去了。陆承伟提出到自己的办公室看看。
承伟实业有限责任公司的牌子,就挂在皇冠大酒店门口。第十八层是顶楼,陆承伟留了九间房,准备做公司的办公室。装饰几间办公室,只是为了给人看的。其实,陆承伟的工作,完全可以在家里完成。《你我都风流》开机后,钱林和顾双凤等主要演员就住在准备做办公室用的七个标准间里。给王传志放了气球后,布置办公室的事就迫在眉睫了。在家里接待天宇集团的总裁,感觉总是有点怪。谁知王传志接了气球后,一直没给回音,陆承伟对布置自己的办公室也逐渐失去了兴趣。
陆承伟走进用套房改造的总裁办公室,坐在高靠背转椅上,左右转转,满意地点点头:“视野开阔,居高临下,感觉还不错。”齐怀仲道:“按照惯例,中国的惯例,领导来视察后,应该有所变化,这样才能显得领导比群众高明。你看还缺点什么?”
陆承伟心情不错,站起来里间外间走几趟:“沃伦·巴菲特、乔治·索罗斯,都没有豪华的办公室,因为做金融不需要这些。这房子、这家什,已经很奢侈、很多余了。可我知道,这是在中国,形式有很多时候比内容更重要。皇帝坐六十四人大轿,七品县令坐四人小轿,一点也马虎不得。缺点什么?缺点文化和历史吧。这个墙角放个博古架,搞几件仿古东西放上去,历史文化都有了。墙上嘛,到美院搞几幅油画静物写生。古董蒙乔本这些假中国通,油画蒙咱们的同胞。”
齐怀仲笑道:“到底是领导,一笔点在眼睛上,这龙就活了。这办公区,主要是为王传志他们准备的,恐怕还得装备几间。红花需要绿叶衬,下面不设个秘书处,也得设个总裁办。要是双凤没走,招几个漂亮姑娘让她统领着,就齐了。内容和形式,哪一样都不缺。”
两人正说着,顾双凤进来了。顾双凤还穿着演出服,脸上化着浓妆,一看就是从拍戏现场匆匆赶过来的。顾双凤大咧咧地朝高靠背转椅上一坐,看看两个尚挂着惊讶神情的男人,身子朝后仰仰,翘着下巴说:“不认识了吗?两位捎鸡毛信找我,有什么事?请讲吧。我的时间不多。”齐怀仲拍着巴掌道:“像,像个女金融大亨!双凤,承伟有点不太……”陆承伟紧接道:“有点不太相信你有这么高的演技。你这种高高在上的气质,以前……”顾双凤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支摩尔牌女士香烟点上,熟练地吐出一个烟圈,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承伟,嗲嗲地问道:“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陆承伟迟疑地摇摇头:“这种太逼真的风尘味,以前我也没从你身上闻到过。一个很讨厌烟味的姑娘,一个月没见,能吐出这么专业的烟圈……”顾双凤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直颤:“这可不像一个留过洋的大儒商说的话。艺术,需要彻底的献身精神,曾几何时,你还曾这么教导过我。你忘了吗?你当然忘了。这位齐先生曾经把你和皇上相提并论过,你日理三五万机,驾幸三宫六院外加出巡猎艳,当然不记得对一个卑微的民女做过的训导了。民女可是时刻不曾忘怀沐浴过的圣恩……我梦想着与我的梁兄化蝶而去,谁承想我早已变成了秦香莲……黑脸包公死了千年,我不学学杜十娘,那才叫比窦娥还冤呢。”说着,又吐了一串烟圈。陆承伟被顾双凤说这番话时脸上不停变化着的丰富的表情深深地吸引住了,摸着下巴笑道:“看不出来,天使、魔鬼你都能演……”顾双凤紧接一句:“那是你这个老师太优秀了。”陆承伟无奈地摇摇头:“剧组真是个大学校,你的口才也大有长进嘛。你这么投入,将来肯定能成功。”
顾双凤干脆把腿跷到老板桌上,哧哧笑道:“投入?你这个词用得可真好!我真的很投入,特别是拍床上戏时更投入。投入,实际上也有诀窍。想着天下男人一般黑,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下午,拍一场戏。导演想用一个镜头表现一个呆头呆脑的工程师跟着发廊妹进了里屋犯错误。几个大腕想两个小时,硬是想不到绝活。我去做了这个动作,他们没有不叫好的。陆先生,你在最最腐化堕落的美国待了几年,你觉得这个动作是不是非常非常性感?克林顿看到莱温斯基做了什么动作,才发疯了?我猜想就是看到了我现在做的这个动作。莎朗·斯通为什么能成为让全世界男人疯狂的性感明星?无非是她在《本能》里对审问她的男警察做了类似的动作。”说着,两只会跳芭蕾的小腿在桌上富有韵律地上下交替着,超短裙一张一合像个野性十足的小精灵,嘴里说着匪夷所思的话,“你们怎么不敢看呢?听说莎朗·斯通拍那个镜头时,为了让演警察的男演员真正现出好色的本来面目,连内裤都没穿……”
齐怀仲实在听不下去了,像狮子一样大吼一声:“够了!双凤!你,你怎么能这样!”
顾双凤把腿挪下去,用天真无邪的目光盯着齐怀仲,嘻嘻笑道:“到底当过大学教授,还长了一张道学家的脸皮。我说老同志,我这是跟我的老师汇报学习体会。陆先生要把我捧成一个大明星,还告诫我说要努力,不努力再捧也捧不红。我要让陆先生及时了解我的学习成绩……”齐怀仲恼怒地把桌子一拍:“够了,够了!……”陆承伟也大声说:“老齐,你让她表演吧。”说着,把一个单人沙发挪到老板桌的正面,掏了一根德国雪茄,点了,也吐一串烟圈,说道,“还有什么绝招,拿出来吧。”齐怀仲铁青着脸出了套间。
顾双凤又点了一支烟,双肘支着桌面,两手托着香腮,说道:“老齐这人,假道学。”伸出指头点点脑门,“他这里不发达,单调得像个孩子。提起杀人犯,他只会想到十恶不赦,提起妓女,他就想起什么生活所迫呀暗无天日呀。他要演戏,顶多能演匪兵甲匪兵乙,枪一响,不是抱头躲藏,就是一头栽倒。你要给他说妓女也有快乐,妓女有时候比嫖客聪明得多,他肯定觉得你在撒弥天大谎。我就给你讲一个妓女怎么靠智慧要账的故事吧。讲这个故事,只是想向老师说明我的生活观念改变了,世界在我眼里改变了模样。嫖客是个搞房地产的大老板,像你一样,靠改革开放的机遇,发了不少国运财,也像你一样热爱女人,热爱不同的女人。这一天晚上,他到五星级宾馆约了一位高级妓女,说好了不过夜给两千块。这个过程省略了吧,反正你很熟悉。妓女想着对方是个大老板,完事后没数钱就走了。谁知第二天一数钱,发现老板少给了一千。妓女要账去了。大老板忙得很,和几个人都在谈生意。妓女挤上前去说,陆总,对不起,说顺嘴了。妓女说,昨天咱们那笔生意,说好了住这个房子你付两千,为什么你要耍赖,只付一千呢?老板也认出了妓女,说,我压你一半价是有理由的。第一,你的房子太大,住起来不舒服;第二,你的房子太脏,住起来不卫生;第三,你的房子太破旧,既没水,又没电,住起来很不方便。所以,只能付你一千。你猜妓女怎么说?妓女说,你真是强词夺理!我要求你按原价付钱,也有三条理由。第一,住着不舒服,不是我的房间太大,而是你的家具太小,空空荡荡,能舒服吗?第二,嫌不卫生,责任也在你,我说老客户刚搬走,房间有点脏,打扫打扫才让你住进来,你不肯,说你在外流浪多日,很久没住过房子了,硬要马上住进去,这能怪我吗?第三,嫌没水没电住起来不方便?我这房子刚用两年,水管电路一点都没老化,你找不到开关,这能怪我吗?”
陆承伟脸色煞白,把半截雪茄朝地板上一摔,站起来喊道:“够了!确实够了……”神经质地来回踱着步,“我想不到会是这样……我不想在这里和你争吵。你回房间换换衣服,我们找个地方,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齐怀仲走进来接道:“是该好好谈谈。双凤,你的状态很不好,可以说相当相当危险。”
顾双凤完全被一股生发于她心底的奇怪的力量牢牢控制住了,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就是要让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让你看看我已经堕落得无可救药了。这不就是你希望看到的样子吗?我就一次让你看个够!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没有女人了,又想起了我,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泄欲的工具吗?你毁了我,你******早用你的天使的模样把我毁了。你这种虚假的关爱再也骗不了我了!你想看我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无依无靠吗?你想让我再一次相信你依然对我怀有真情吗?做梦吧你!谈谈?多么中性,多么好听的字眼!你又想扮演一个拯救者了。去年我就不该到北京去。真不该去呀!我和你早已恩断义绝,再没有任何关系了。受这种神秘力量的控制,她的思想又朝着一个极端滑去,伴着坠落吧、坠落吧这种自我暗示,朝着深渊滑去。
顾双凤坐着没动,掩嘴哧哧笑了好一阵:“谈谈?你是想请我吃晚饭吧?谢谢了。吃完晚饭干吗?带我回锦绣中华园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无条件服从?按说,我是没办法回绝你的。我的所谓的片酬,不是还有一百万放在你的账户上吗?所以,你就认为有资格支配我。我不大清楚包养费支付的行规,不过,我觉得你的分期付款办法还是很先进的。对于这笔钱,我早不存任何奢望了。当然,我也可以答应你,并借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问你要要账。可惜,我今天晚上已经有约会了。十九岁七个月零两天,我把童贞……卖给了你,到今天已经快十年了,你已经出了一百万,不算就地还钱了。何况,你还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出名的机会。电视剧一播出,我的身价肯定见涨。肯出两百万包我一年的资本家不是很难找……”
陆承伟没有再听下去,独自走出房间。
齐怀仲痛心疾首地说:“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毁个干干净净?这十来年,难道就没有一件事值得你珍惜?你这样糟贱你自己,真的很痛快吗?双凤,你好好想想吧。”说罢,愤愤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顾双凤木然地坐着,眼泪扑簌簌无声地滚落下来,先是一颗一颗地滚着,接着就连成了线。坐了一会儿,她伸出双手插入头发,神经质地用力揪着,然后,一声尖厉的像食肉动物受了重创的惨叫,冲出了她的喉咙。
陆承伟和齐怀仲上了奔驰车。陆承伟颤抖着声音道:“想办法,明天把一百万交给她,给她现金……想不到她会变成这种样子……该结束了……陆承伟不该只能看到这样的结局,太不公平了……”他的眼眶湿润了。
王传志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接受陆承伟的美意,并借此机会,全面修复和陆家的关系。回想起来,这些年得罪的人,竟都是陆家的人,真是不可思议。三年前,陆承业提出成立“天宇——红太阳电子集团”的方案,史天雄来天宇征求意见,王传志一口回绝了,红太阳从此每况愈下,步入今天的绝境。去年,史天雄来天宇当特派员,王传志打出一套组合拳,导致陆家唯一的女婿弃官从商。表面上看,王传志和陆承志是上下级关系,从来没有发生过正面冲突,可整个电子信息部中层以上的领导都明白,王传志早瞄上了陆承志副部长的位置。如果这次贸然让陆承伟亲个凉屁股,王传志就把陆家的第二代彻底得罪了。潜心研究了几天陆家的历史和现状,王传志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及时弥补以前的过失,陆家完全有能力扼杀他的全部希冀。撤销合并了二十几个部委,已经到年龄的陆承志不是还在电子信息部常务副部长的位置上坐得很稳当吗?离退休制度历来没要求一刀切,王传志这一次才深刻体会到其中的奥妙。
从哪里修复呢?现在重提“天宇——红太阳合并方案”,显然不合时宜,天宇的几个助手肯定不会同意。可以操作的,只能是天宇把红太阳的一部分兼并了。这个方案由天宇提出来,心高气傲的陆承业肯定不会接受,说不定还会觉得这是王传志在羞辱他。陆承志呢?也好办,以后天宇的大事小事不再直接找陈东阳部长,多向陆承志请示汇报,日子久了,这个疙瘩也就消失了。
看到“都得利”各分店开始经销大件家电商品的消息后,王传志专程去“都得利”总店拜访了史天雄。
这时,“都得利”已在总店二楼租了十二间办公用房,总经理史天雄已经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史天雄想不到西平商界风云一时的人物王传志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谨慎得连客套话都不愿多讲,埋头给王传志泡茶,想利用这段时间,判断一下王传志此行的目的。王传志看看设施简陋、布置得还算雅致的办公室,诚恳地说:“早就听说你来了西平,早就想来看看你,一是第一、二季度太忙,二是觉得误会太深,小巷拉驴直来直去,有点冒昧,就拖下来了。去年的事,说一千,道一万,责任应该算在我的头上。所以,我对老弟一直心存歉疚。知道你脱了官袍,我就想我该负荆请罪。看你如今的事业做得红红火火,道歉的话,我已经觉得没有必要了。我倒是应该向你表示祝贺,祝贺你从此踏上了正路。”史天雄礼节性地笑着:“王总,请喝茶。正路?我并不觉得以前我走了多大的弯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做的事,只是一种尝试,最终成败,难以预料。如今‘都得利’刚刚上路,依然步履维艰。传志兄,这方面,你是大行家,请多多指点。”
王传志喝口茶水:“好茶。私有经济已经正名了。老弟从此踏上了通向亿万富豪的直通车,不是正路又是什么?指点?我怕没资格。看你们的经营方针,是要把‘都得利’做成中国的沃尔玛,有成功的范例可以学习,还用谁指点?人说,陆川县的地气,陆家占了一大半,官、商都出了顶尖级的人物,很让人艳羡呀。你们家承伟,到西平一出手就是上亿的大项目,气势逼人。放眼S省,只有你们兄弟才有指点江山的资格。老弟,为你的‘都得利’出点力,我还有这个能力。听说你们也开始卖大件家电了,这才找到能支持你们一把的机会。天宇牌子的所有家电产品,我保证给你们全国最低价。如果你们资金周转有困难,可以实行卖完货再结算的合作办法。”此言一出,史天雄怔住了。这对于零售商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又是畅销产品,又是最低价供货,又是售后结算,这不等于是给“都得利”送钱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王传志笑了起来:“你要是信不过,明天我们可以把合同签下来。我这个总裁手里也只有这么一点特权。你在做试验,我也想做个试验。有朝一日,你们真做成沃尔玛,仅靠你们一家卖天宇的产品,天宇也不会垮了。这个试验不是很有价值吗?”
史天雄抱拳作揖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雪中送炭,雪中送炭呀。‘都得利’要是真能做大,传志兄可是大恩人。明天我们就签这份合同。你可不要变卦哟。”
两人说笑一会儿,王传志告辞了。
金月兰和杨世光一听王传志向史天雄道了歉,又送“都得利”这么大个人情,都深感意外。三个人议了半天,仍不明白王传志为什么要这么做。为防夜长梦多,第二天三个人一起去了天宇,趁热打铁,把销售合同签了。
王传志回赠陆承伟一张西平高尔夫球俱乐部的会员卡,两人很快建立了热线联系。一张五年期的优惠会员卡,价值不过五万元,和小金彩电很不对等。加上陆承伟只说想交王传志这个朋友,王传志更感不安。高手过招,看不到对方的手法和目的,总是无法安心。这样,王传志又向陆承伟发出了邀请:请陆承伟周五晚上到家里吃顿便饭,不找人陪同,也不让陆承伟带人来。用王传志的话说,就是:“我们兄弟俩喝两盅,说点掏心窝子的话。”陆承伟欣然答应了。因为这是第一次上门,陆承伟给王传志带了一件微雕工艺品。一个十厘米高、六厘米宽、三厘米厚的翡翠鼻烟壶。这个鼻烟壶的独特处,在于它的内壁上用隶书刻了三百首唐诗。
两人分喝了一瓶五粮液,王传志还没有听到陆承伟谈到任何本质的问题,心里暗想:真遇到高人了。又闲谈一会儿,王传志见妻子已把菜做齐了,说:“你去儿子家,告诉他们出去旅游,别走三峡了,今年雨水太多。”郭淑英叮嘱几句,出去了。
王传志又开了一瓶酒,把金彩电和翡翠鼻烟壶放到桌子角上,说道:“老弟,两件可爱的小东西,起码值四五十万。老实说,我也很喜欢。你要能说出我必须收下的理由,咱们哥俩可以喝个一醉方休。否则,只能完璧归赵了。”陆承伟早料到有此一问,笑笑道:“我要说想认你做个大哥,你肯定不相信。其实,我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我都在******时代长大成人,只相信这世上只存在有缘有故的爱和有缘有故的恨。如今呢,又流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种说法。看来只好找点别的理由。我猜,你心里肯定这样想,陆承伟这个暴发户,搞这些名堂,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要把我当个兄弟看,先说我猜得对不对。”王传志说:“你我都没时间打太极拳。个别词不准确,疑问倒真是有。陆家小少爷从不弄险,王某人也有耳闻。用句戏文说,愚兄何德何能,那堪受此等错爱。”陆承伟大笑道:“王兄快人快语,痛快。那我就直来直去了。我觉得你的后半生会遇到很多不如意。你现在恐怕已经有点忧患意识了。”
王传志身子朝后仰了仰,盯着陆承伟看看,说道:“老弟只怕看走眼了吧。我,一个胡同里走出来的普通工人的儿子,能有今天的成就,官做到相当正局级,该知足了。凭我为中国民族工业做的贡献,后半生恐怕无衣食之忧吧?托政策的福,托股份制的福,愚兄我退下来颐养天年时,凭我合法所得的部分股票,不至于过三月不知肉味的贫穷日子吧。当然,若论钱财,我无法与老弟争锋。但老弟你虽有万贯家产,等震天老百年后,捐个像我这样的司局级,怕是也不会易如反掌吧?所谓鸡走鸡道,狗走狗道,马走日字象走田。各得其所,我有何忧?”陆承伟迎着王传志自得的眼锋看着,摇着头道:“在我看来,王兄早该脱尽这种胡同串子习气了。想不到你这么容易满足,可惜,真是可惜。话说到这一层,本该掏心窝子以心换心了,只怕说出来又伤及王兄脆弱的自尊。”王传志笑道:“人说宰相肚里能行船,传志不才,肚里难道还盛不下几句逆耳忠言吗?但讲无妨。”
陆承伟呷了口茶水润润嗓子道:“中国人爱清谈,只算是切磋一些社会问题吧。王兄的志向一直在仕途,仕途是你的最终目的,其他的只是手段而已。如果我的眼力忒差劲,今天就到此为止了。”王传志道:“说下去,说下去。”
陆承伟嘿嘿笑了笑:“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下面的话可能就刺耳了。王兄虽在仕途上处心积虑,在我看来,却是走了弯路。以王兄在经济上的天分,如早走正路,我今天根本不能望你项背。所以,我才觉着可惜。真可惜。”王传志一听这话,先把身子坐直了,说道:“你不妨把窗纸撕掉算了。灯一拨就亮。”陆承伟笑道:“我是没资格拨你这盏灯的。不过,圣人也有迷糊的时候。王兄身在政界边缘厮混了半辈子,却在政治上犯了大势判断上的错误。**********一被彻底否定,你的仕途也就只能是走官商、商官这些边缘小路了。十五大你没候补上,选拔副部长也没考虑到你,不用找别的原因,只用说你当过几天造反派司令,就把你打入另册了。这是胎记一样的污点,靠工作成绩是洗不掉的。绝对可靠,历史绝对清白,这是七十多年摆在仕途上的两把梯子,而清白又在可靠之下,是可靠的基石,不清白,又谈何可靠?把你今天的经济成就加在我二堂兄陆承业身上试试?他早就是中央委员了。因为他不但是著名烈士的儿子,而且个人历史无任何污点。不瞒你说,我对阁下的历史是做过研究的,你只当过半个多月造反派司令,还没搞过武斗,也没组织过批斗老革命的大会。你的不幸仅仅在于**********被彻底否定了。有人把政治恶心成娼妓,有点过,可有相近的地方。失身一回,失身千百回,都叫****。我还注意到一个你肯定没留意的事实。你没有获得过五一劳动奖章,也没被选成全国年度新闻人物。这些能遮掩政治污点的政治光环,怎么都没戴在你的头上呢?我认为问题出在你的性格上。你的性格是领袖型的,要不然,就不会有‘没有王传志,就没有天宇’这种提法到处流传了。”王传志站起来为陆承伟续了茶水,阴着脸说道:“你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陆承伟道:“你就当是信口开河吧。去年和今年,你又有两件事做得不妥,一是默许你的员工把特派员史天雄逼走了,一是你对部里干部分流到天宇态度不积极。桃子熟了,谁都想摘上几只。这桃林按国家大法界定,那是人民的呀。你王传志不过是党的一块砖、一颗螺丝钉,你怎么能有权力阻止大家摘桃子呢?当然,飞机起落架上的螺丝钉非常重要,出了问题飞机就不能降落。你就是天宇这架飞机起落架上的螺丝钉。如今你能保证天宇安全起降,上上下下对你的缺点才容忍了。你刚才说你想指望奖在你名下的那点股票在股市交割后换成钱保持你的中产阶级生活水准,这个愿望能顺利实现吗?我看未必。
不知道你听说中国哪家国有绩优股份企业的董事长,把锁在保险柜里本来属于他的股票顺利换成了钱,反正我没听说过。天宇正在巅峰期,巅峰后面是什么?是下坡路。中国加入世界关贸组织后,你每年的销售收入只有二十来亿美元的天宇,能和松下、日立、索尼、菲利普争高下吗?”看见王传志陷入了沉思,陆承伟站了起来道:“中国为什么产生不了世界级的大企业家呢?原因你比我清楚。说句心里话,让你王传志再拼命干,还有动力吗?政府机构一改革,企业家们巴望的官位越来越少了,激励的阶梯从此断裂了。中国真正走到西方那一步,搞企业的和搞政治的,平起平坐了,也就好了。可是,现实呢?从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到山区贫困县电视台的自办新闻,企业家的身影有千分之一吗?要是不干呢?行不行?不行。企业效益下滑了,有官员拿你是问,你把人民的血汗钱当儿戏吗?因为你性格的原因,万一天宇又在你手里垮了,你恐怕没法到异地做官。等待你的恐怕是追查责任。像你住的这种超标准房子,说是事,就是事。要是现在激流勇退辞职不干呢?一,自己不甘心,怎么好在盛年之时,把自己打下的花花江山让给别人坐享呢?二,上面也通不过,你还是不是党的人?三,同行要说你神经病,看你像是你出家当和尚了。在中国,做人难呢。难怪总理也要做滚地雷阵、跳万丈深渊的准备。可是,总理全中国不是只有一个吗?总理们,只要心里装着人民,硬着头皮往前走,还可以巴望个流芳千古、永垂不朽。总经理和董事长们呢?多如过江之鲫,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把希望寄托在身后之名上?看看八十年代你这种身份出现的风云人物吧。他们今天都在干什么?浙江的步鑫生,十年前被免了职,如今成了秦皇岛一家私营企业的挂名总裁。他的画像有两层楼高,可管什么用?河北的马胜利,当年红不红?现在在石家庄卖卫生纸、卖馒头。再说说我二哥陆承业,注定要以悲剧的方式告别历史舞台了。春节时,有位国企老总这样对我感慨,看看你二哥这一拨儿曾经戴过红花的企业家,升的升、退的退、死的死、抓的抓,在企业一线的,只剩下你二哥一个人了。看样子,他也难以有善终了。兔死狐悲,兔死狐悲呀……醉了醉了,都是一些醉话……”
陆承伟这番长篇大论,虚虚实实、夹枪带棒,字字句句都直抵王传志心里,招招式式都点在王传志的穴位上,听得王传志闷坐在那里,半天没说一句话。陆承伟把酒斟上,笑道:“班门弄斧,班门弄斧,见笑了,见笑了。我喝点马尿,就口无遮拦。你就当醉汉的酒话听吧。王兄,来,喝酒,喝酒。”
王传志端起酒杯,认真而诚恳地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顿生猛海鲜吃得及时。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杯酒,敬你没把我当外人看。来,干了。”两个人碰碰杯,一饮而尽。王传志又把酒倒上,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知我者,老弟你也。再敬你一杯,请你为我指点迷津。”陆承伟摸着酒杯,良久不语。
王传志急了,把衬衣扣子解开,拍打着胸脯说:“你是真要让我把心掏出来呀?升,我升不上去,退又不是时候,死,又没到时候,难道我只有……”
陆承伟做个手势,打断道:“我能让你做个贪官吗?你怎么会做贪官呢?我当然想和你做一件大事了,只是眼下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问题是,我还没有获得和你谈论合作项目的资格。现在,我只想结交你这样一个朋友。我的所有的合作者,生活都是越过越好了,没有一个人被抓起来。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像你一样优秀的人。据有关部门统计,自九三年起,国有资产每天流失一个多亿。流失这个词可真好。这些资产并不是消失了。这就像大河里的水,倒流到小河里一样。这一个多亿,至少有八千万是叫特别聪明的人算计走了。每天八千万,一年就是近三百个亿。如今,三四百万的案子是多起来了。百万以上的案子,传媒都有兴趣。三百个亿,能造成多少个三百万案值的案子?整整一万个。一年传媒披露的有多少?一百个就不得了了。你看你看,跑题了跑题了。改天再喝吧。”
这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奠定了陆承伟和王传志私人关系的牢固的基础。
回头检阅一下来西平这几个月的成绩,竟是硕果累累了。除了偶尔能体会到顾双凤的变化带来的些许隐痛,一切都是无比的好哇。最值得纪念的事情,就是遇上一个像是用袁慧克隆出来的女孩子。
一想起那个叫梅红雨的灰姑娘,陆承伟就变得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