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岳阳县人民政府民族与宗教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通知海华德,她被批准担任岳阳县政协常务委员。
一年的最后一天,特殊的日子本来就有些令人激动,当上政协常委的喜讯,尤其令她心潮澎湃。她在深夜独居的被褥里辗转反侧,许多的往事,在这个夜晚一齐浮现在她脑海,如烟如雾。
一个曾经被攻击为“叛国者”的德国人,一个一直很难得到大多数中国人真正认可的教会人员,居然能够进入政协这么重要的政治机构担任要职,简直令人难以想象,难以置信。所谓的政协,在国外,就是议会;常委,就是议员甚至副议长,这是多么高的政治荣誉啊……
久久难眠,她只好起身下床,披衣来到桌前,打开绿色灯罩的台灯,让自己沐浴在橘黄色的温馨灯光里,在睡前已经写下的日记后面,补写下篇幅冗长的日记。
海华德这一天的日记里面,写到了一个重要人物,他就是当时履新不久的岳阳********毛致用。这一天毛致用接见了新晋的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在下观音阁的县人委会小会议室里,三十多岁的毛致用笑容可掬,看上去具有很强的亲和力。他当时说了些什么话海华德记不大清楚了,倒是他走后,县民族宗教办公室主任的一席话,让海华德记忆深刻:“这个人,是我们当年从筻口的水田里硬扯上来的土改根子,要论资格嘛,连我老陈都不如……这是个天才的农民。《******选集》,有很多篇他能够背下来……”
海华德也很认同主任的话。这天被接见的代表有二十多人,毛致用书记完全凭临时的记忆,不看花名册,而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这二十多人的名字,有汉娜·海华德,还有一些宗教界和少数民族的人。
一周以后,海华德被通知参加政协一年一度的工作大会。事前有人告诉她,要提交两个以上的提案。她想了好长时间,最终写下了一个:《岳阳应该利用自身优势发展旅游业》。
在岳阳县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跟她分在一个小组的是七八个和尚、尼姑、道士,还有一个名字特别长的******教大阿訇。组长是县民族宗教办公室的陈亦武主任,一位年纪与海华德接近的原岳阳地下党员,小平头,面相看上去十分和善。晚上看完电影再加班讨论提案的时候,陈主任就自掏腰包请大家每人吃一碗光头面(又称阳春面或者经济面,每碗九分钱)。
大会是例行的,没有太多的新意。因为紧张的政治形势,还显得有些沉闷。新常委汉娜·海华德却显示出一股葱茏蓬勃的朝气,在小组讨论会上详细陈述了自己的提案:
“岳阳除了按党和政府的要求大力发展工业和农业以外,发展旅游业也是一个重要方向。这么多年来,我走遍了全国著名的风景名胜区,感觉像岳阳这样旅游资源丰富的地方不是很多。岳阳除了有一流的实景楼、岛、湖,还有很多美丽动人的传说,像柳毅传书的故事、二妃与舜帝的故事、岳飞与杨幺之战、汉武帝与东方朔的传说、三国的小乔墓和鲁肃墓,还有秦始皇、吕洞宾、鲁班……‘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谁为天下士,饮酒楼上头。’这是多么质朴而又多么豪迈的诗句呀!……”
“岳阳还与很多文化名人密切相关,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范仲淹……这些文化史上的名人,大都到过岳阳,文化积淀与文化底蕴不得比苏、杭、泰山、黄山、三峡、桂林差到哪里去。如果把这些人文景观人为地组织串连起来,岳阳的旅游业有可能成为一个巨大的行业……”
“岳阳的领导对此要给予高度的重视,首先要下大力气把岳阳的旅游服务业组织好,让客人们来了不只是看看风景,还可以品一品岳州酒,喝一喝君山茶,尝一尝洞庭全鱼席,领略领略岳阳的土特产。”
“然后还要加大旅游宣传力度。众所周知,文化部长贺敬之先生一首《桂林山水歌》,‘云中的神啊雾中的仙,神姿仙态桂林的山。情一样深啊梦一样美,如情似梦漓江的水……’把桂林山水唱到了全世界。无论是一本书,还是一部电影,或者是一首诗,甚至一首歌,都可以成为岳阳旅游的名片。这些目前都还没有……”
大家都给海华德热烈地鼓掌。可是提案报上去之后,政协一位副主席在提案上批示说,与中央“以粮为纲”的方针相冲突,暂缓采纳。
海华德很不满地对陈亦武讲:“不是讲‘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吗,你们怎么只要前半句呢?”
尽管在提案的问题上颇有些不顺心,可是在陈亦武这个好心人的张罗下,海华德这个政协常委还是当得有滋有味的。最让海华德露脸的,是那次岳阳楼怀甫亭书联的事。
一九六二年,研究人员考证,我国大诗人杜甫死在岳阳楼下的小船上。岳阳楼管理处便在湖坡下临水处建了一座亭子,名曰“怀甫亭”。领导委托陈亦武进京找朱德委员长题写了“怀甫亭”三个字。陈亦武就把一部分文教界的政协委员拉到岳阳楼来开会,欣赏和庆祝。其中一个节目就是大家为这个盛事挥毫题写诗联。轮到海华德的时候,不了解她的人以为她会一推了之,因为大家都估计她不懂得中国传统文化。岂知她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凝神屏气须臾,一挥而就:
忧国虑民,杜甫诗魂长在
古楼新貌,洞庭美景添辉
此联专业品位虽然不算高,但紧紧扣住了眼前的主题,还有娴熟的柳体书法,亭子内外顿时掌声雷动。
此时的海华德,确实已经具备很高的艺术素养了。没有家室之累的她,把绝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到阅读与学习之中。这个时期的海华德,变得更加成熟稳健,从容不迫。笃定的脚步和淡淡的微笑,以及真诚的眼神,令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得要想起伟大的圣母玛丽亚。而熟悉她的人都相信,这位来自遥远异域的女子,虽然经历了很多的苦难和不幸,但她已经被岳阳的古老文化哺育成了一名中国式的知识分子。
五十岁的时候,她也仿照一些熟识的读书人,写了一个《五十自寿》:
洞庭八百里,天际涛声,日边帆影,云间山色,槛底流霞
飘零三十年,意中人情,梦里相思,心头块垒,身外浮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