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镇长站在绿楼前的地坪里。在众人的簇拥下,他突然就没有了平日里的傲气和自信——他已经意识到快不行了。乘乱,他把海华德叫到一边,小声道:“海校长,您是外国人,可能不会有生命之险。如果我今天有个什么事,我家里的人,就托付给您了。我的那些保安队员,您要是能救下一些,您就大恩大德救下一些吧,拜托拜托啊。”说完他不容惊讶中的海华德回话,便朝海华德拱拱手,提着枪,一招手带领马弁们冲出了地坪,向山坡下的二线工事赶过去。
枪声变得越来越稀落。海华德感觉到,汤镇长带着他的残部在作最后的挣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挣扎。她同时也感觉到,鬼子的队伍,像一只巨大的布袋,一步一步快速在收紧,袋底就是自己的学校。
突然看见一具担架从河坡下送上来。从那肉球似的体型,一眼就看得出来,担架上躺着的,就是刚刚还活生生的汤镇长,此刻他已经不能动弹了。一颗子弹从他的右额穿进去,从太阳穴穿出来,鲜血把整个脸部和大半个身子染得通红。一瞬间,这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在海华德和她身边所有人的心目中,成了一位形象高大的英雄。
海华德在给他摸脉搏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已经完全摸不到脉搏了,只有心脏还在极其微弱地跳动。海华德亲自给他打了强心针,又给他挂上吊瓶,再来给他作清洗、包扎……
伤员都被送到处于学校中心位置的主教学楼里。
总教官周闰生突然闯进来报告说:“汤队长——海校长,最后一道工事,马上就会守不住了,怎么办?”
海华德显出几分镇静,眼也没抬地问:“我们还有多少队员活着?”
“四五十个吧……”
“赶快通知他们,实在抵挡不住,就全部撤到这个楼里面来,赶快吧!”
“可是……”周闰生犹豫了,他不清楚海华德是何用意。
“告诉你吧,”海华德说,“我现在所站的这个位置,脚板底下,有一个地下室,可以容得几十个人,我先把汤镇长送进去,你让你的弟兄们火速撤进来。”
“噢……”周闰生脸上浮现出绝处逢生的惊喜。
一刻钟之后,黄沙湾的枪声彻底消失。黄沙湾之战结束了,前后不到一个钟头。在悄然来临的晨光里,好几百具保安队员、救护队员的尸体,在湖岸边、山坡下、丛林里流尽了他们青春的热血,无数双澄澈如水的眼睛,不舍地凝望着漫天的朝霞……
抑制着内心巨大的痛楚与恐惧,海德华命令救护队员们迅速清理了教学楼救护现场。她脱去救护队员的服装,身上特意只留下一件白色绸子睡袍,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看起来已经没有一个战斗者的校园里漫步。空气中隐隐飘荡着硝烟味与血腥气,鸟儿也停止了鸣叫。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就要蹦到喉咙口来一般,两腿又沉重又软弱。
一伙鬼子从湖坡下冲上来,站到了绿楼前的地坪上。第一次看到日本士兵的模样,海华德很惊讶他们土黄色帽子后面那两块飘荡的布片,它们像极了豆豆的儿子冬天围在腰上的屁股帘儿。鬼子兵每个人手中都握一杆又长又大的步枪,枪尖上锥形的刺刀闪闪发光。他们的样子看上去狰狞可怕。
一个样子长得丑恶的中年军官,一脸的骄横,双手扶着战刀,仰脸到处打量耸入云天的高树,根本不朝人看。
“他这是做胜利者的示威啊,”海华德想,“明明看见了我,却装作没有看到一样。”
一个穿西装、头戴一顶日军黄色作战帽的瘦长翻译官,用手指着不远处的海华德,很没礼貌地用中国话问:“哎……那个你,是干什么的?”
“怎么啦?”海华德心里紧张,也有点生气,她觉得穿西装的人不应该如此没礼貌。
“你过来你过来,中村司令官要问你话!这位,”他用谄媚的姿态指指双手扶战刀的那个家伙,“是我们大日本皇军在岳阳的最高长官——中村司令官!”
海华德忽然不害怕了,心里只有气愤和轻蔑,她看不起这些在德国被用“人渣”这个词来形容的家伙。可是她一想到地下室里那些保安队员,就强制自己让火气收敛起来。
“有什么事?”她慢慢走近对方。
被称为中村司令官的那个家伙,在女神般美丽的海华德面前,瞬间僵住了。他张大了嘴巴,盯着海华德的面孔和身体,像饥饿的豺狼一般,眼睛里喷出火来。他直接用中文向海华德发问:“美丽的小姐,您是哪国的人?您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来到这里的?”这个矮墩墩的中年人,走近了之后,样子更难看。
“我是德国人。”对方的表情让海华德心里有了一点底,她的声音不卑不亢,“这里是罗马教廷办的一所高级学校,我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四年前从科隆来到这里。我的名字是汉娜·海华德。”
“哦……尊敬的海华德校长,您是否参加了昨晚这里抵抗大日本皇军的战斗?”
“没有。我们是天主教会办的学校。我们此前已经接到上一级教会的通知,不介入正在中国发生的这场战争。”
“哦,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是朋友,我们日本人与德国人是好朋友,也是这场战争的盟友。”中村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这时候翻译官插话说:“既然是好朋友,那你给我们提供一点昨晚战斗幸存者的情况吧,肯定还有不少人隐藏起来了……”
“这我怎么知道呢?整个晚上我在卧室里没有出门,在枪炮声中担心了一夜。早晨刚出房门就遇到了你们。喏,不信你看看我的衣服吧,我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
事实上,在走出房门的最后一瞬间,她才迅速地将沾满鲜血的外衣脱下来藏好。此刻身上的白色绸子睡袍,是教会统一配发给教师和修女们的。
“你说的是真话吗?”中村司令官那张丑陋的脸,因为放松开心而开始变得生动起来,“相信漂亮的女人是不会说假话的,因为这样会有损美丽的容颜,哈哈哈哈……”
“说假话?谁说假话?你们若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在我们学校里搜一搜的,学校就这么大个地方,搜起来很容易呀……”
翻译官朝身后的人一挥手:“搜!”
司令官却伸手拦住了:“朋友的话我们是要相信的,否则就对朋友不住了。何况这是一位天仙般的美人校长。美人,我们总是得给些面子的,哈哈哈……即便有几个幸存者,我们也用不着斩尽杀绝,他们翻不了天的!”
海华德愈发显得合作与友好,对中村道:“司令官先生,谢谢你哦。要不请到屋子里去喝口水,休息休息?”
“改天吧,打了一个晚上的仗,大家都要休息了,我们马上回城里去。改天,改天我一定再来拜访您,我的亲爱的校长小姐,哈哈哈哈……”
海华德只觉得心里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然而,中村话锋一转:“不过,尊敬的海华德校长,在我们离开之前,我想请您带领我们参观一下贵校。您的这所学校,真是太漂亮了,是我在日本台湾以及其他地区都没有看见过的美丽学校。”
海华德心里的大石头,又重新悬了起来。
这个中村司令官,并非一个愚蠢的人,否则怎么可能当到这么大的官?他这是要跟海华德斗智!
“校长小姐,请您给我们带路吧,哈哈……”
海华德感觉自己双脚发软,腰背发紧,汗水在晨风里快速降温之后,全身的皮肤变得冰凉,感觉十分不舒服。可是也只能迈着不大听使唤的脚步,领着这一伙强盗开始所谓的“参观”。
“上帝呀上帝,”海华德边走边在心里祈祷,“您一定要保佑我,保佑我们的学校,保佑我们的战士,千万不能让日本鬼子发现一点点痕迹啊……”
幸亏海华德的救护队员们忙中没有出错,把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清除干净了。“忙中不出错”是海华德对身边所有的人一个共同的要求。
在学校转了一大圈之后,重新回到了绿楼前面。
中村满脸笑容地朝海华德道:“尊敬的海华德校长,谢谢您今天的陪同,您对我们很友好。看来我们也会像我们的两个国家一样,会成为好朋友的,哈哈。我一定还会再来您这个美丽地方的!”
“但……愿……如此……”长时间的紧张,让海华德的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啦海华德校长,您很紧张?您怎么会出这么多的汗呢?天气并不是太热呀,您看您的衣服都汗透啦……校长小姐,跟我们在一起,您完全可以放松一点,不必紧张……”淫邪的眼光,在海华德汗湿之后的衣服上睃巡。
一路上,中村已经把海华德的个人情况问得清清楚楚了。他没有把搜查保安队的残兵败将当作自己的事,也没有把那些不经打的残兵败将太当一回事,跟眼前这个天仙般罕见的漂亮女人套近乎,他觉得更有价值,比彻底消灭那支保安队有价值得多。
当他知道她尚未成家之后,就显得更加放肆了,不怀好意的眼光,总是停留在海华德美丽的脸蛋上。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只能打起精神,强作欢颜,咬紧牙关说:“没有嘞司令官先生,我很好,我这个人太胖,平常不爱走动,动一动就汗流浃背,一会儿就没事了……”
“哦,那好,那就好。再见,海华德小姐!”中村一行离开了。
当她朝屋子里走去时,又被吓得差一点晕倒:在房子前面的沟沿上,分明有一溜半尺长的细细的血迹,像一根红线一样显眼地留在那里。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然后快速冲过去,蹲下,用手掌将血迹擦拭干净。她想,这血迹,刚才要是被日本人发现了,麻烦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