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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Part 加利福尼亚

Chapter 11:天使望故乡

到了十岁的时候,泽尔达就已经是三大洲的明星了。

在她的祖国印度,旁遮普·辛格和我们在那边的许多朋友都在传颂着泽尔达的历险故事,当她逮到那个葡萄酒窃贼时,我理所当然地在印度《政治家报》上执笔写下了一个长篇幽默故事,吹嘘了这则新闻。我为这家报纸撰稿长达十四年,而这篇文章让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读者热捧和粉丝来信。

在法国和意大利,由于有筵席之王和科林夫人等泽尔达仰慕者的大力吹捧,泽尔达的名气越来越大。如今,我们的巴黎朋友们不再打电话叫我们去外面就餐或看电影了;他们更喜欢不请自来到我们家吃饭,为的是能陪泽尔达好好享受一点宝贵的时光。同样,贾斯汀和伊森的小伙伴们到我们家来并不是为了踢足球或是玩乐高积木;他们过来是为了陪泽尔达一块儿玩。如今还有另外一件平常事,玛莉-克里斯汀·泽波斯顿会打来电话向我们提出一个谦卑的请求:她打算到他们家位于叫勒梅斯尼泰里比的乡间别墅度过宁静的一周时间;她能否整个星期都带上泽尔达一块过去?

到目前为止泽尔达还未曾踏足美国的土地,不过由于席拉还有我们美国亲友中的不少仰慕者一直在为泽尔达歌功颂德,因此她在纽约市、波士顿市、新墨西哥州和加利福尼亚州已经成了一代传奇。一年春天,伊达在旧金山法学院读书时的两位朋友来到巴黎,然后带上泽尔达去瑞士旅游。我们曾与另一对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夫妇一起租下了法国里维埃拉的一座房子,在海滩上度过了一个星期,泽尔达也高高兴兴地跟着去了。当然啦,他们回家时脑子里装满了泽尔达的各种故事。我们那些在巴黎生活的美国朋友也一样。乔和格西·斯坦尼斯拉夫是我们在巴黎最亲密的朋友,我们经常和他们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到诺曼底或是前往他们家位于巴黎南面的乡间别墅过周末。无论我们去到哪里,泽尔达都是耀眼全场的明星。

法国的兽医们也对她情有独钟,他们中的不少人此前还从未见过印度的无主野狗。有一次,伊达注意到泽尔达的几颗臼齿上长了一层令她不太舒服的牙菌斑。为了我们的小泽尔达,我们在所不惜,于是我们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位专治牙科疾病的巴黎兽医,带泽尔达过去清洁牙齿。这个小伙子的办公室坐落在优雅的福煦大街上,一走进去如同进入了丽兹酒店的大堂:奢华的地毯、沙发椅,甚至还有一名门卫负责满足我们的每个愿望和泽尔达的每项需求。不久后,泽尔达躺在了兽医的台上,愉快地接受了镇静剂注射,医生采用了最新的超声波器械来祛除牙菌斑。此时,我们所处的环境与泽尔达的印度兽医卡布医生的简陋条件已相去甚远了——我有账单为证。

此外,泽尔达有了一个全新的街区在等着她去探索与征服。我们在圣宠谷街居住了六年之后,被迫要搬家了。我们招人喜欢的房东雷蒙·阿隆带着一件棘手的家庭难事找上门来。他的一个孙女大学快要毕业了,渴望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我们是否可以另外找个地方居住呢?这应该是最友善的搬迁通知了,可我们还是不得不另觅住处。

伊达和我想留在圣宠谷街或这儿附近。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特殊的巴黎一角,它就像是一个迷人的法国小镇。我们不想离开这里。然而,我们四处寻找,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我们让科林夫人插手此事,希望借助她广泛的人脉帮忙寻求解决方案。可是,她同样也是徒劳无功。

随后有一天,我在一份法国报纸上发现了这么一则广告:“待售:巴黎市中心的田园别墅。”我们没有足够的钱财在巴黎购房,但这则广告令人心动,于是我还是拿起话筒给那位有意售房者打了个电话。

一位活泼的法国女士接听了电话,她用连珠炮似的法语描述了她的房子——说话时的口吻亲切而热情。她介绍说,房子很大,令人愉悦,有三层楼高,周围到处都是花园和树木。整栋建筑群远离街道,使其成为了巴黎市中心的乡间世外桃源。“C’est un rêve,Monsieur.C’est un rêve.”这里宛如梦中仙境,先生。这里宛如梦中仙境。

“这样的话,夫人,”我问道,“您究竟为什么还想将房子卖掉呢?”

“先生!我并不想卖房子;是我丈夫想卖的!他快要退休了,我们在乡下还有另外一座房子,他不想让我背负上巴黎这座房子的重担。他希望等到他告别这个丑恶星球的那一天一切都能安排妥当,让我安全无忧地过日子!”

“我明白了……”接着我用极其温和的语气问道,“那您考虑过将房子出租吗?那样的话您就可以为您的子孙后代保留下这座房子了……”

“出租?天啊,那可不行!这座房子非常之宝贵。它需要用爱心来精心呵护。我们不能让租客进到屋里把房子搞得一团糟!”

“是的,这我能理解,夫人。这样的话,我衷心祝愿您好运……”

“先生?”

“还有什么事吗,夫人?”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我似乎听出了一点点美国口音?”

我哈哈一笑。“是的,夫人。您说对了……”

就这样,我们俩开始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聊起天来。原来,德洛莫夫人在二战期间经历过一段动荡不安的年代。当时的她还是一名年轻女子,她的父母为了保护她免受纳粹分子占领巴黎时造成的危害,将她送往阿尔及利亚。她一直等到美国和盟军解放并保卫巴黎之后才回到了她心爱的这座城市。“要是没有美国人,我问您,查特考先生,法国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不知道,夫人。”

“好吧,我知道:我们会变成德国!”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后来德洛莫夫人说,“你知道吗,先生,你真应该过来看看我的房子。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

伊达和我确实去看了那房子,而且我们一下子就爱上了那个地方。后来,德洛莫夫人设法说服了她的丈夫,让那位数十年来一直在那座房子里行医的医生相信我们是他们理想的租客,将房子租给我们就可以为他们的子孙后代保留下那处宝贵的房产。除此以外,德洛莫夫人养了一只她非常喜爱的狗,这只狗跟我们的小泽尔达相处得特别好,我确信,这一点也帮了我们的忙。

是的,我们的好运仍在延续。

果不其然,新房子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它坐落在左岸南面的较远处,位于缅因大街的202号,这条大街繁忙而喧闹,一直延伸至市郊。不过,房子本身离街道较远,建在一处私人庭院内,当我们关上通往大街的各扇门之后,整个庭院内一片宁静与清幽;对我们来说,这里感觉就像是巴黎市中心的一处隐世圣殿。在我们的建筑群内有四座房子,每一座都由一圈雅致的铁栅栏所包围,四周花树环绕。我们的房子有种庄严高贵之感,白色的墙漆配上了灰色的百叶窗和镶边。我们的屋子后面有一个小阳台,是春夏季节在户外用餐的理想场所,屋子前面则有一个小花园,中间种着一棵美丽的樱桃树。到了夏天时,泽尔达可以在那棵树的树荫下睡觉,到了下一年的春天,樱花将会竞相绽放,此后的几个月里粉色和白色的花瓣将会洒落在草坪上,一直飘散到我们家前门廊的台阶上。

在庭院的中间有一条狭长的走道,贾斯汀、伊森和我将它打造成了我们自己的私人梦幻之地。在那里,贾斯汀和我会用一个棒球或足球玩抛接球游戏,伊森会和隔壁家的小伙伴艾米莉在那里骑自行车,而幸运的狗狗泽尔达则会在那里推开身子晒太阳,或是与一只经常在这附近游荡、热切希望一块玩耍的拳师犬Réglisse(甘草)相互蹭鼻子。

天堂。

我们所有人都在缅因大街上舒适地安顿下来。伊达这位一如既往的“神奇妈妈”如今在一家办公室位于香榭丽舍大街的国际公司里当律师,贾斯汀和伊森逐渐成长为会讲两门语言、了解双重文化的孩子。在家的时候,他们说的是美式英语,听的是猫王和鲍勃·迪伦的音乐,吃的是汉堡包、牛排和美式苹果派,而在巴黎人家里,他们听的是雅克·布雷尔的音乐,吃的是牡蛎、扁豆、蜗牛和法式苹果挞。周一到周六上午,两个男孩会去街角处的一所公立学校上学,每天他们回到家后就会操起一口巴黎卡车司机所讲的法语,唱起他们在校园里无意间学会的脏段子。

泽尔达也在享受着生活。她有一个院子可供玩耍,在楼上有一个日光室可供打盹,还有一个全新的周围环境可供探索,而且如今,她那过度奢华的美味佳肴里又多了一款新的美食:从意大利新鲜运来的白松露。你瞧,我们在往返撒丁岛的途中经常会在佛罗伦萨逗留,去看望几位我家的老世交:翁贝托和乔凡娜·巴拉特雷西,以及他们的子女瑞贝卡和蒂贝里奥。巴拉特雷西一家在距离维奇奥老桥几步之遥的地方经营着一家礼品店和艺术画廊,不过翁贝托现在一有空就会到乡下采松露。他就像是一个重生之人,而且翁贝托很喜欢和我们分享他的一些珍宝。而泽尔达呢,唉,她没有经过采松露的训练,也没有那种性情,但她就是喜欢嗅闻和品尝松露。我们所有人都喜欢这么做,尤其是当乔凡娜将松露洒在新鲜面食或炒蛋上面的时候。

泽尔达的灵魂伙伴席拉每年都会来看望她。几乎每一个冬天,席拉都会在往返格施塔德的途中前来看望我们。到了此时,席拉也已凭借一己之力成了一个传奇人物。她为加尔布雷思一家管理家务、准备饭菜,她因制作可口的香蕉面包、印度美食和她美好的心灵而在哈佛社区内远近闻名。正如我们所希望的,加尔布雷思一家把席拉当成家庭中的一员来对待,在他们的帮助下她成为了一名美国公民,而且她把自己的儿子托尼和他的家人也接到了美国。

席拉每次到巴黎来总会讲起她的美国新生活中的有趣故事。席拉时常对我们说起,她经常为他们在剑桥市的邻居朱莉娅·查尔德烹饪印度美食,而且她还常为家里的一些朋友如安姬·迪金森和肯尼迪家的孩子们等准备精致的晚餐。我们听席拉说,杰奎琳·肯尼迪也是加尔布雷思一家的常客,席拉非常喜欢她。“非常、非常优雅的女士,”席拉对我们说,“非常友善。非常谦逊。”根据席拉的讲述,她和杰奎琳经常亲切长谈,而泽尔达这只全世界最幸运的狗时常会成为她们交谈的话题。

有一年我到机场去接席拉,在开车返回巴黎的途中,我问她近来生活中有哪些令人兴奋的新鲜事。她告诉我,加尔布雷思夫人让她去上烹饪学校。法式烹饪学校。“哇,”我说道,“真是太棒了!法式烹饪难不难掌握?”

“不,”席拉说,“挺简单的。你只需往每道菜里加上点酒,再取个别致的菜名就行了。”这就是席拉,似雪般纯洁无邪。

从各个方面来讲,席拉依然是我们家所珍爱的成员。她深爱着她的伙伴“吉尔达”,而且她十分疼爱贾斯汀和伊森。她会为他们俩准备饭菜,为他们瞎操心,总会从美国带一些小礼物来给他们。她就是他们俩亲爱的印度嬷嬷。她也很喜欢我们的新房子,还经常到附近闲逛。席拉的外出并不是为了购物或是去寻找某家咖啡馆;她想找到一座教堂可以在周日时去那里做礼拜。天主教,新教,佛教,对于席拉来说都无所谓;她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寻觅到神灵。

每次见到席拉时我总会怀念起旁遮普·辛格和道比·杜宾斯基。我从麦伦那里打听到,他的继任者美联社新德里分社社长吉恩·克莱默出于某种微不足道的过错解雇了洗衣工,这则消息让我心痛不已。至于旁遮普,我知道,他依然身骨硬朗。我往佐巴格出租车站寄出了一张明信片给他,令我高兴的是,他回寄了一张卡片给我,卡片的正面是一张有着蓝色皮肤、身穿金色衣衫的印度神明克利须那神的画像。在巴黎,我时常想起旁遮普在贾斯汀出生那天上午所说的话语:从那一刻起,每件事情都会发生变化,那个男婴和今后降生的宝宝将成为我最在乎的珍宝。他的话说得太对了。

伊达和我各自都有着精彩的职业生涯,不过旁遮普的忠告果然一语言中,我们的头等要务始终是当好尽责的家长。跟我们在巴黎认识的大多数家长一样,我们对作业严格要求,对餐桌礼仪严格要求,严格限制两个男孩子看电视的时间,反复向贾斯汀和伊森强调要尊师敬老。此外,伊达孜孜不倦地让两个孩子汲取巴黎的文化大餐,从音乐会、博物馆、画廊到钢琴课、游泳课、马术课以及卢森堡花园里的木偶戏,无所不包。晚上睡觉前,轮到我登场了。我会和两个小家伙一起蜷缩在床上,朗读小象巴巴的故事,或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或威廉·史塔克的奇趣佳作如《农夫帕默的篷车之旅》和《会说话的骨头》等。我们是生活在巴黎的美国人,我们觉得自己既有权利也有义务通过艺术、音乐、语言或文学的方式,让我们的孩子饱览巴黎的一切——不管他们愿意与否。毕竟,谁知道呢,或许有朝一日哪颗微小的种子真的能生根开花!

一个周六上午在附近的跳蚤市场上,伊达和我找到了一张老旧的法式课桌,非买下来给贾斯汀和伊森不可。这张课桌可供两人使用,由深色红木打造而成,如今随着岁月的流逝已变得伤痕累累,光亮平滑。桌子的左右上角各有一个小洞,用来摆放墨水瓶,课桌台面很大,像绘图桌一样向下倾斜。在桌面的下方有两个宽敞的隔间,伊达总会往里面装满各种蜡笔、水彩颜料、画笔、彩色铅笔和大量的纸张。课桌还配了一张硬背双人凳,法国教师对学生保持端正坐姿及遵守纪律的要求由此可见一斑。当然啦,这张桌子象征着我们身为家长的最高目标:我们希望有朝一日,贾斯汀或伊森能够坐在这张课桌旁,绘画、上色或是写作,然后一道神奇之光会照射下来——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或作家或教师就会随即诞生。

是的,我们在巴黎能够轻易获得每位家长梦寐以求的一切可以想象的工具,一切工具,除了最好的一样工具:棒球。

跟很多美国人一样,在我的成长历程中,棒球一直在我的血液里流淌不息。后来在印度和巴黎生活的那些岁月里,我从遥远的国度追随着棒球比赛,而且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我最爱的球队旧金山巨人队的起起落落。然而,随着贾斯汀和伊森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感到心痛。我想带着我的儿子们去观看球赛,我想让他们感受大联盟球场的刺激,我想让他们获得只有棒球才能带来的乐趣和人生感悟。是的,我们在巴黎的生活近乎完美,可是到了每年的春天我总会觉得有些缺憾,缺少了某种我希望让贾斯汀和伊森拥有的精髓。我想让他们听听挥动球棒时的声音,我想让他们闻闻刚割过青草的草坪味道,我想让他们体验球队齐心协力将比赛带入决胜局时心跳加速的感觉,我想让他们了解,当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击出局,球“砰!”的一声畅快地掉落到你自带的皮手套兜里时,你在内心深处甚至是灵魂深处所感受到的那种激情高涨、欢欣愉悦、无与伦比的快感。

是的,我想让贾斯汀和伊森感受到这所有的一切,这种情绪如此深沉,于是有一天我坐下来写了一篇标题为《缺乏棒球的父爱》的文章。在文章中,我毫不费力地罗列出了棒球带给我们的种种启示:传统、品质、勇气、承诺、公平竞争、激情、自豪、纪律、团队合作、团体精神。另外,或许有一点胜于一切,即不屈不挠追求卓越的精神。是的,棒球传递出了所有这些价值观和美德,我想让我的儿子们理解这一切,我想让他们懂得棒球是如何深刻地融入到美国精神和美国梦之中。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伊达和我一直在与离开巴黎这一想法作斗争。我们在欧洲的生活十分惬意;为什么要回美国呢?我们会去哪里?纽约?旧金山?华盛顿?这些地方都无法得到我们所有人的一致青睐。

后来有一天,我在旧金山为《纽约时报》做一个报道,约了伊达的老朋友苏茜·汤普金斯共进晚餐。苏茜之前和她当时的商业伙伴简·蒂斯一起创建了埃斯普利特(Esprit)公司这座时装帝国,“凑巧的是”,——特蕾莎修女听到这个词准会咯咯发笑——苏茜和简搭乘了我第一次前往印度时乘坐的同一架次的法航航班。在新德里的次日晚上,午夜时分,我上完第一天班回到酒店时,苏茜和简“恰好”就在我所住的阿育王酒店餐厅里。与她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迷人的年轻女子名叫伊达·科尔。那天晚上我们一块用餐,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苏茜把我拉到一旁:“照顾好伊达,行吗?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遵命,夫人!不久后伊达和我就结婚了,再过不久之后苏茜就成了贾斯汀和伊森的非正式教母。这会儿,晚餐时,苏茜让我帮她一个忙。

“保罗,我想在纳帕谷买一处房产,就在沿着西尔佛拉多小径往上的地方。不过,我还没拿定主意。你能不能去那里看看,告诉我你的想法?”

第二天上午我第一次去加州的葡萄酒之乡。我从旧金山出发,驾车往北经过金门大桥,清晨的阳光照耀在黄褐色的桥塔和钢索之上,接着我继续北上前往索诺玛郡和格伦艾伦镇。我想去参观狼屋,杰克·伦敦在其坎坷一生临近终结之前建造的这处地方。在他屋子旁边的小博物馆一侧有一个小湖泊——和泽尔达散步的绝佳地点——随后我爬上一座小山坡,来到一个宁静的小山丘上,这里绿树掩映,可将月亮谷的景色尽收眼底。杰克·伦敦就埋葬在此地,我想象不出一个比这里更适合思考人生或永久安息的地方。

从这里我继续驱车跨越梅亚卡玛斯山脉,进入纳帕谷。此时正值五月,空气温暖,葡萄藤上的叶子已是绿意盎然。饥肠辘辘的我在一处看得见路边景色的地方停下来吃午餐,这个地方就是唐璜餐馆。这天的菜单上有一道直接采自撒丁岛山坡上的丰盛菜肴:尖管通心粉配上新鲜蘑菇和野猪肉。太完美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给我拿个袋子打包;泽尔达肯定会喜欢品尝这份野猪肉的!”

午餐过后,我向东开了一小段路程,然后往北拐进了西尔佛拉多小径。一过特兰卡斯大道,纳帕城便渐渐消逝而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片景致撩人的葡萄园。视线所及之处,一排排精密种植的葡萄树端庄列队,遍布谷底,沿着两边的斜坡整齐地蔓延开去。我顿时感觉情绪高涨。在美国,虽说在我驾车出游时还有其他一些喜欢的旅程,但我发现很少有天然美景可与西尔佛拉多小径相比拟。在我看来,这里就是梦寐以求的地方:广阔的天空,广袤的景色,这里是怀揣远大梦想的绝佳之处。对我这样的作者来说这里再完美不过了。

由于深受鼓舞,次年圣诞节我带着伊达和孩子们返回了加州的葡萄酒之乡。这回我们终于达成一致意见了:这里就是梦寐以求的地方。这里是我们定居美国的处所。于是,泽尔达的神奇历险翻开了最后一页篇章。这只走出印度贫民窟的狗狗、美食公主和巴黎狗女王如今已准备好发出最后一阵的欢呼:泽尔达要前往美国啦,前往索诺玛郡和纳帕谷。是的,全世界最幸运的狗非泽尔达莫属。

Chapter 12:美好的一切

离开巴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伊达和我在那里事业兴旺,贾斯汀和伊森在那里长大,我们在巴黎生活了十二年的时间,我们中的每个人不仅和那里的朋友和地方结下了不解之缘,还与巴黎所孕育及具有的特殊精气神建立了坚不可摧的纽带。当然,在泽尔达的心目中,巴黎和撒丁岛就是世间天堂。

尽管如此,到了1989年的夏天,我们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于是,我们收拾好行李,一切准备妥当,然后开车前往意大利,花上最后一个月的时间在撒丁岛的海滩边尽情游泳,畅享美食,纵情狂欢。在这之后,我们告别了巴黎,告别了我们生活中一段无与伦比的时光。

这一次,泽尔达和我们一起搭乘飞机。在戴高乐机场时,我们所有人都站在门口,透过窗户望着泽尔达的板条箱顺着坡道缓缓升起,消失在大型747客机的货舱内。此刻她的那副模样在我的脑海里打上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她四脚直立,向前倚靠,骄傲地高仰着头。她是勇气和尊严的化身,准备迎接她下一阶段的传奇生活,无论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经历了十一个小时的轻松旅程,当我们降落在旧金山时,我们发现泽尔达既开心又惬意,似乎是睡着度过了整个旅程。在机场,我们所有人都挤进了一辆租来的汽车里,很快我们便向北进发,经过了金门大桥——朝着崭新的美国生活而前进。毫无疑问,泽尔达重返她平常位于后排座位贾斯汀和伊森之间的宝座,两条长而优雅的前肢伸展到了伊达和我之间的控制台上。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她跋涉了多么遥远的历程。这个来自新德里街头的小淘气如今俨然成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女士,年近十四岁的她口鼻和眉毛有点儿灰白了。在我开车的途中,她偶尔会伸出头来,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在我的一次非洲之旅中,一位萨满教巫师在沙地里为我算命,说我是一位幸运的男人:我会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来我把这话告诉了伊达,她说,“这么说来一定是指泽尔达了……”没错,这指的就是泽尔达。我的女儿,我的印度妻子,现在也是我忠诚的朋友和伙伴。

我们驾车一路向北,我打开了汽车上的收音机,电台里播的恰好就是:我的旧金山巨人队。我记得,当时他们对阵的是芝加哥小熊队,就在车里我们的孩子第一次领略到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魅力。贾斯汀那时刚满十二岁,伊森才九岁,尽管他们在此之前从来没有看过或听过职业棒球大联盟的任何一场比赛,但他们立即就感受到了收音机里传递出来的刺激。几分钟内,我们的儿子就已经在心目中竖立起了一座全新的英雄殿堂,来崇拜和追随这些英雄:“战栗者”威尔·克拉克、马特·威廉姆斯、凯文·米切尔、巨人队中的终结者“基石”史蒂夫·贝德罗西安。KNBR电台的播音员和渲染团队还穿插介绍了一些巨人队的球员情况,包括威利·梅斯、威利·麦考维和胡安·马瑞绍。不到一小时的工夫,两个男孩子就已经入了迷;这就是美国赛事的神秘力量。

伊达和我在加州葡萄园之乡的好几处地方查看了住房、学校及就业机会的情况,最终我们在索诺玛郡的群山和葡萄园之间找到了一处舒服的地方。这是一栋坐落在林孔谷地区的低矮平房。对于两个男孩子来说,从这里可以毫不费力地骑自行车到公立学校上学,而对于伊达和我而言,在这里安居不仅能够充分体验乡间生活,而且离郡政府所在地圣塔罗莎也很近,是伊达从事律师工作的好地方。另外,在身为一名自由撰稿人的我看来,这里也是一处非常舒适的地方。索诺玛已经成为了生气勃勃的美酒兼美食中心,而且纳帕谷距离这里只有一小段车程。我打算写些文章来介绍这里的美食、美酒以及加州商业界和文化界的许多行业先锋。

那么泽尔达呢?

这么说吧,泽尔达花了约莫两个小时——吃了半个她在这里尝到的第一个芝士汉堡包——就为我们在美国定居而感到开心了。我们的新房子与一个大牧场为邻,屋后有很多马匹,我们的院子里有充足的空间让泽尔达自由活动、追逐松鼠、在阳光下舒展身子。屋子附近有着优美秀丽的湖泊和公园,是全家人野餐的完美地点,而对于喜欢一块远足的泽尔达和我来说此处再适合不过了。

在食物方面,这里同样是理想的家园。我们的美食公主不会吃任何苦头。这年夏天我们经常在屋后的院子里烧烤,头顶上的巨杉树枝宁静交错。牛排、新鲜的鲑鱼、排骨、玉米棒子、大盘的田园沙拉——我们将可口的美国菜肴与巴黎、撒丁岛的精神融为一体,在餐桌上欢宴庆祝。伊达总是那么神通广大,她为我们制作了精巧的红木野餐桌和躺椅;没有什么事是这个女人干不了的。到了晚上,吃完饭后,我们往往会收听电台或收看电视,了解巨人队的资讯。就连泽尔达似乎也很喜爱这些赛事。

回到美国,与朋友、家人重新联络感情,重温美国人传统美好的自强精神,这些都令人振奋不已,然而到了十月初,我开始替我们的小泽尔达担心。此时她的口鼻周围已是一片毛色灰白。她不再嗅闻院子里的各个角落,而是长时间在垫子上伸懒腰,在太阳底下睡觉。我每天上午和午后都会守在键盘前,到了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总是需要休息一下,来个快步走。但是,如今要叫醒泽尔达可没以前那么容易了,要是我们走上太长时间,她似乎就会露出不悦之色。这里头肯定有什么事;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因为她年纪大了。

后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早上,我们全家人一觉醒来时分外兴奋:今天是世界职业棒球大赛的首场比赛,我们的旧金山巨人队将目标直指冠军。我从七岁开始就是巨人队的球迷,但是在我的这一生中,巨人队仅有一次在世界职业棒球大赛中最终夺冠。今年他们是否能够重现辉煌呢?贾斯汀、伊森和我唯有满怀期待,跟着每一局欢呼喝彩。伊达并不是棒球的狂热粉丝,没我们这么疯狂,但她很有风度,心甘情愿地忍受着我们荒唐可笑的激情和对棒球的迷信行为。

泽尔达可就另当别论了。就在首场比赛巨人队对阵奥克兰运动家队的这天上午,泽尔达紧张兮兮,无精打采。她一整天都躲在我的桌子底下,全身紧紧地蜷缩成小球状。当我在她身旁躺下时,我能感觉到她害怕得直发抖。我立即为她量了体温,检查她的牙龈,查看她身上是否有任何不寻常的肿块或损伤。我不是兽医,可我找不到任何身体疾病甚至是不适的迹象。难道是我们的小泽尔达在为巨人队的命运而担忧吗?这个念头刚一浮现,我就在心里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得啦,你这家伙!的确,她的直觉非常灵敏,但是一只狗怎么可能会为巨人队担心呢?你彻底失去理智了吗?”

尽管如此,到了第一局比赛快结束时,泽尔达的情况愈发糟糕了。我平日里在靠墙的一张大写字桌上撰写文章,泽尔达经常会呆在我脚边,紧紧依偎在墙壁和桌子底部之间形成的角落里。这里就像是她的私人帐篷或是避难所。在其他的日子里,要是我去厨房里取杯水或拿杯咖啡,泽尔达总会一路小跑跟在我身后。这种场景已经不复存在了。此刻,她蜷缩着躲在她的避难所里。好吧,也许她只是疲惫不堪而已,我寻思着,也只好就此了事。

巨人队输掉了第一场比赛。运动家队在他们的奥克兰主场打比赛,凭借5比0的赛果让我们的巨人队一分未得。贾斯汀、伊森和我收听了每一局的赛况,我可以告诉你这天晚上在马德维镇[8]上没有欢乐。在第二场比赛中,运动家队再次将我们的球队打了个落花流水,这回的比分是5比1。此时我们所有人的心情都陷入了低谷。尽管如此,到了第三场比赛快开始时,我尽量不露形色,对大家说道:“别担心。我们会越挫越勇的。”然而,私底下说吧,我的希望已经渐渐破灭了。不仅如此,我还越来越担心泽尔达。没有什么能让她摆脱消沉的情绪。

到了至关重要的第三场比赛这天上午,我在为贾斯汀和伊森做早餐时,倾尽所有激情,对棒球施以各种巫术。“同志们,我们今天会赢球的,”我尖声叫道,“我们回到了我们的烛台球场主场作战。再说了,今天是十月十七日,我姐姐吉尔的生日。我们怎么可能会输球呢?”

为了给这一天定下意气昂扬的基调,我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煎蛋、熏肉、英式松饼,还有伊达和我的咖啡。我期盼着泽尔达会问道熏肉的味道,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可是,我的希望还是落空了。她依然缩成一团呆在我的桌子底下。我轻声呼唤,叫她过来,可她就是纹丝不动。好吧,我心想:就这样吧。要是她在这一整天内依然不见好转的话,我就带她去看兽医。

整个上午我都在为印度《政治家报》写一篇稿子,到了中午时分我需要休息一下。于是,我叫醒了泽尔达,我们沿着屋子前面那条安静的乡间小路开始散步。然而,当我们在路上走了大约五十码的时候,泽尔达突然转身掉头朝着我们家跑去。我叫她回来,但她不肯就范。我接着又是吹口哨又是大声叫喊,可她心意已决:今天不去散步了。我帮她刚一打开家门,她就径直冲回到我桌子底下的那处避难所。现在我实在是很担心:这根本就不像是我们的小泽尔达。

在新闻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我对自己随时随地都能用尽各种办法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引以为荣。然而,此刻的我垂头丧气,首要的原因是泽尔达令人难以理解的状况,其次是我正在撰写的文章一时怎么也写不下去了。不过,我最终还是挖空心思,于下午四点半完稿。贾斯汀和伊森很快就要回家了,正好赶上定于五点零五分开球的第三场比赛第一局赛事。在多数日子里,我会从家里直接传真发送通讯稿,可是我们的传真机坏了,于是我只好带上文稿,到本地一家包装托运店用他们的传真发稿。此时因特网时代还没有到来,因此我无法以电子化的方式向印度发送稿件。

“来吧,小泽尔达!”我呼唤着,“我们坐车出去兜兜风吧!”

她不为所动。

“来嘛,宝贝。出去透透气会对你有好处的!”

没门。她就是不肯从我的桌子底下钻出来。于是,我上了车,开车前往帕克邮寄店。我到达时还差几分钟就五点了,我的好朋友店主查克跟往常一样开朗活泼。我们站在柜台边闲聊了一会儿,然后查克接过我的通讯稿,塞进他的传真机中。电话接通了,就在我的文稿卷入传真机中正发往加尔各答时,我靠着的柜台突然猛地往下一沉,几乎快让我跌倒在地。搞什么……?接着我朝外面的停车场望去,只见我的汽车,一辆个头较大的尼桑,正像小孩子坐的摇摆木马一样摇晃。

地震啦!

我朝着家里飞奔而去,担心正在上班的伊达,想象着在家的贾斯汀、伊森和泽尔达被压在瓦砾堆下面。不过,等我到家时,发现房子完好无损,孩子们受到了惊吓,但并无大碍。伊达也打来电话报平安。这是我经历的第一场地震,情况确实挺吓人的。贾斯汀和伊森并不像我这般心烦意乱。他们告诉我,他们在学校进行过地震演习,所以他们清楚地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欢迎来到加利福尼亚。

泽尔达就完全是另一种状况了。我回到家里时,她依然蜷缩在我的桌子底下,像一台舷外发动机般不停地抖动。我蹲下身来准备抱她时,她一下子跳到了我的怀里,吠了几声,抽了抽鼻子。“噢,宝贝,”我抚摸着她,说道,“就像是一个小宝宝……”

后来我们打开电视,开始看到一些地震灾难图片。这是一次大地震,发生在洛马普雷塔,震级为里氏6.9级至7.1级。通过电视,我们很快就大致了解到此次地震造成的大规模破坏:旧金山以及北加州其他地区的大量房屋、建筑物、公路以及整个周围区域全被夷为平地。这次地震总共有63人遇难,另外还有3750人受伤,大约12000人无家可归。更多人受到了心理创伤。这是旧金山自1906年以来最严重的一场地震。

我们的泽尔达之前就感知到了地震的来临。

我们不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电视上一位新闻播音员解释说,某些狗有一种奇特的第六感,能够察觉到地壳运动和地震的来临。这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谁知道一些狗竟然能有这种能力呢?我们之前对此一无所知。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泽尔达在过去几天里一直举止怪异了。当她继续在我的怀里颤颤发抖时,我知道接下来肯定会发生余震。我向贾斯汀和伊森求教:“告诉我,小伙子们,你们在防震训练中都学了些什么知识?”

“躲在写字台和桌子底下,尽可能挨着墙壁和门框。”原来是这么回事。泽尔达已经凭直觉知道在地震发生时应该怎么做:藏在桌子底下,紧靠墙壁。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真是神了,她本来可以撰写一本地震应急手册的。“小泽尔达,”我对她说,“你实在是不同凡响啊!”

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最可怕一幕是烛台球场的景象,当时球场内座无虚席,60000名球迷正在等待着第三场比赛的开始。地震引发了体育场内一连串的震动——球迷们也陆续开始恐慌起来,当巨大的照明灯塔剧烈地摆动,摇摇欲坠时,这种恐慌情绪就格外强烈。当时的情形本可能会非常可怕。所幸地震波渐渐消退,照明灯塔不再晃动,球场内的大多数人恢复了镇静。实际上,这座旧体育场安然无恙,只是轻微损毁而已。伊达、贾斯汀、伊森和我观看着烛台球场的场景,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高层明智地将世界职业棒球大赛推迟了十天。当第三局比赛总算开打时,运动家队轻松击败了我们的巨人队,而且他们也拿下了下一场比赛,四局连胜夺得桂冠。不过你知道吗?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不在乎赛果了。这次地震给我们好好上了一课,让我们知道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如今我们更加关心死者、伤者或是那些失去家园的人们。我们近距离见识到,此次地震是一场可怕的自然灾害,不分厚薄地无情重创了富人与穷人、圣人与罪人,一概漠视,同等惩罚。我们收到了这则清晰明确的信息:尽情享受生活,尽情去爱;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带来什么。

在几天之内,泽尔达活泼的天性又回来了,她会跟孩子们一起玩耍,陪我在索诺玛郡登山远足。地震已经渐渐平息了,泽尔达恢复得不错。不过,如今,我看到了这只小狗全新的一面。假如她的体内蕴藏着感知地震来临的能力,能够提前数天预知地震,那么她还可能拥有哪些其他的能力呢?现在我开始更加密切地观察泽尔达,这个奇异的小家伙让我大为惊奇。

在两个男孩子都还很小的时候,泽尔达对他们俩一视同仁——至少我没有注意到太大的差别——不过,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开始表现出各自独特的个性,泽尔达似乎有所领悟,并做出相应的反应。比如说吧,贾斯汀很喜欢他在美国的新学校。在开学第一天放学之后,他从学校回到家里时,两眼熠熠发光。“说来听听,”我问他,“学校怎么样?”

“哇!”他说,“棒极了!”

“真的吗?为什么这么说?”

“老师问了我的想法!”

对于贾斯汀而言,这是一种令人振奋的全新体验。在他的巴黎学校里,老师上课时采用的是传统的法国教学方式:死记硬背。老师负责授课,学生尽量吸收知识,然后,到了测试时,学生必须将他们从老师那里听到的内容照搬过来。而在贾斯汀现在就读的林孔谷初级中学,这里的教学风格自由多了,趣味性更浓,激励性更强,贾斯汀全盘照收,渴望成功。他勤奋学习,积极练习踢足球,刻苦掌握棒球技能。他的雄心壮志和求胜欲望令人钦佩,但是他的生活也因此而变得压力重重。——出于本能,泽尔达知道应该怎么做。如果贾斯汀学习时过分用功,泽尔达就会有所察觉,衔着个网球过来,急于逗他玩乐。到了晚上,在他需要休息时,她就会爬到贾斯汀的床上,依偎在他身旁,等着他替她挠挠痒安抚她,或在他的身边安然入睡。

泽尔达对待伊森的方式则截然不同。伊森,这位“我的食物我做主”先生,比贾斯汀更加外向,善于交际,他周围总会有一帮朋友陪他消遣娱乐。伊森从小就是一个富有创意的孩子,特别喜爱音乐,并且颇有音乐天赋,这一点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过来的。至于他的学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在美国第一次开家长会的那天晚上,伊达和我跟伊森的老师进行了座谈。“是这样的,”他说,“情况……呃,还不错。伊森是一个梦想家,当然啦,而且,你们知道的,他有点儿迟钝……”

伊达和我面面相觑。有点儿迟钝?伊森吗?这孩子能用两门语言来说话、阅读、作押韵诗、说双关语,又弹得一手好钢琴,并能将四五十首猫王的歌曲和二十多首披头士乐队的热门歌曲熟记于心。于是我们问他的老师。“您为什么会觉得他有点儿迟钝呢?”

“是这样的,他讲英语时带着奇怪的口语,而且他在学习数学的长除法时比较吃力。”

伊达和我哈哈大笑。这位老师此前没有了解过情况。他并不知道伊森一生中的前九年是在巴黎度过的,在那里他上的学校都是法语授课,至于长除法,这么说吧,法国孩子的学习方式完全不同。因此伊森显得有点迟钝吃力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如此一来,刚开始时,学校让伊森感到灰心沮丧,在家呆在房间里做作业的时候,他会坐立不安,有时还会心烦意乱。这时泽尔达就会上前像平常一样跟他打闹,正好让伊森发泄情绪。多亏了泽尔达,伊森随后又能够重新坐下来完成手头上的任务了。我们的女孩让我赞叹不已。在贾斯汀面前,她是一位知音。在伊森面前,她是一个玩伴。想象一下,她的体内蕴藏着怎样的智慧与悟性。

那么,泽尔达和我的关系呢?

啊,泽尔达和我。伊达和泽尔达就像母亲和女儿一样:伊达发自内心地疼爱她,不过伊达也是一位严厉的母亲,有时她们俩会展开激烈的意志之争。我们从巴黎之战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绝食抗议中可以见到,要是在伊达的眼里,泽尔达表现得过于尊贵,或是过分受宠,伊达很快就会被惹恼。而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泽尔达酷爱披萨饼皮,等我们其他人吃完中间部分之后,剩余的她全要了。每次我们在家里吃披萨的时候,泽尔达总会端坐在我的椅子旁边,口水淌到我的裤脚或鞋子上。“泽尔达,走开,快点!”我会以最严厉的声音呵斥道,然而,只要伊达一移开视线,我就会再塞给泽尔达一块饼皮。这一做法肯定是错的,可是我体内的恶魔总是忍不住这么做了。

关键是,泽尔达和我之间有着一种独特的默契。由于我在家办公,泽尔达和我有大把的时间单独相处。事实上,我们俩有时接连好几天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我起床的时候,她也起床。我淋浴的时候,泽尔达会坐在浴室的防滑垫上,等着我出来。我走进厨房里煮咖啡做早餐的时候,泽尔达也会在我身旁。我去市场的时候——要是天气不是特别热的话——泽尔达会跟着我乘车出行,我驾车越过梅亚卡玛斯山脉前往纳帕谷去积累文章素材的时候,总喜欢带上泽尔达随行,充当我的同伴兼副驾驶员。跟我一样,她也喜欢观赏西尔佛拉多小径的风光和美景。

到现在为止,我们俩几乎形影不离。我们乘车外出兜风时,我会为泽尔达打开车后门,然而等她一跳上车,她就会蹿到前排,安稳地坐在副驾座椅上。泽尔达再也不愿坐在后排座位上了——除非伊达也在车里。在泽尔达的心目中,她的位子就在前排,我的身旁。她会在那里安静地坐着,盯着道路,与我为伴,时刻警惕危险。席拉对我们说过,泽尔达视自己为我的印度妻子,这么说自然不假。不过我认为,她还将自己视作是我们的守护天使,不仅守护着我,还守护着我们全家。如此纯洁高尚的使命感也深藏在她的心里。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全然一新的体验。在我的成长岁月中,我们家养过的狗都是我的好朋友,这一点千真万确,但是泽尔达和我之间的亲密关系远不绝于此。凭借她灵敏的雷达感应,泽尔达能够快捷地跟上我的节拍,反之亦然。她不仅理解我,而且我时常觉得她在任何时候都能真正读懂我的心思和情绪。泽尔达给予我慰藉,她赠予我欢乐,如果她想要一块微不足道的披萨饼皮,那么老天呀,就让她如愿以偿吧。

一天,在我们家屋子前面散步时,泽尔达的右前掌好像撞到了一块卵石或岩石。只听脚掌啪的一声往后一扭,泽尔达大声哀嗥,那处脚掌就这么悬着,似乎韧带已经撕裂开来或严重扭伤。可是,韧带看起来并无大碍;我觉得泽尔达只是精疲力竭而已。她勇敢地坚持往前行走,毫无怨言,但我能见到她的一只脚掌还是会往后翻折,擦刮着地面。于是我将她送回家,给兽医打了电话。

此时的泽尔达已经年满十四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胡须和眉毛已经全然变白,当我将她抱起放上检查桌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异乎寻常地沉重及顺从。兽医在触摸她的肚子时,发现了一处异常的肿块。是的,癌症。这处肿块目前还不大,可是兽医说这会使她精力衰竭,身体虚弱。“我们该不该动手术?”我问道。“我们可以这么做,”兽医回答,“但她现在已经年老了,手术会给她造成诸多不适,而且大概只能帮她延长一两个月的寿命。不管怎样,她是个健壮的女孩,我认为她还能好好地活上几个月。”

几个月。

眼下的生活变得复杂起来,令人晕头转向。一方面,我在加州葡萄园之乡过着宁静的日子,另一方面,我的内心依然保留着外国记者的满腔热情:每当发生缔造历史的事件时,我总希望能亲临现场,亲眼去见证、感受、记录下这一历史。早在1980年8月,莱赫·瓦文萨及其波兰团结工会的同伴发动罢工,控制了格但斯克造船厂,当时我就想亲临现场。当波兰当局拒绝给我发放签证时,美联社派我前往德国波恩去汇总新闻报道,并对从格但斯克发来的原始文稿进行编辑。这成为了苏维埃帝国城墙的第一处缺口。此时正值1989年11月,柏林墙本身开始出现裂痕,这一次我同样希望能亲临现场,去见证冷战时期这一罪恶象征的砰然倒塌。我希望见到苏联政府最终被迫打开他们的大门,解放人民。于是,我设法取得了一家杂志社派往柏林的任务,在那里亲眼见证历史:帝国的衰落以及自由的辉煌胜利,这让我想起了距离此时十二年前甘地夫人的倒台。柏林之行振奋人心,但当我回到家见到泽尔达的时候,她恶化的健康状况令我震惊。

此时我们的姑娘已经是有气无力了,实际上她几乎没什么劲儿了,无法外出远足了。大多数时候她要么在车道的垫子上睡觉,要么蜷缩在我的脚边。泽尔达多年来一直在接受洋地黄注射——我们的法国兽医检测到心律不齐——如今我们的本地兽医加大了她的注射剂量,认为这样做或许能帮她补充能量。没什么作用。我的情绪当即一落千丈。

伊达,祝福她,赶回家为泽尔达准备特殊的饭菜,我们俩和孩子们倾尽全力让小泽尔达保持开心,留住笑颜。但是,一天下午,屋子里只有泽尔达和我单独为伴,我们一块吃午餐,然后我回到卧室里准备睡午觉。泽尔达跟着我进了房间,跳到床上,我不忍心赶她下床。半小时之后,熟睡中的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可怕的声响,我醒来时发现泽尔达疼痛得缩成了一团,呕吐在我们的床单上。这时我知道,我们是时候该做决定了。

我帮泽尔达清洗干净,然后将我们的床单扔进一个大的垃圾袋里,送去洗衣店。等我回家之后,我抱起泽尔达,将她放在我身旁的位子上。“我们得谈谈,”我对她说,“我不想将床单的事告诉你母亲。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好吗?”

我敢肯定泽尔达对此毫无异议。

“可是,我们得做些决定了。你肚子里的肿块长得很大了。这让你很难受,对吧?”

泽尔达这时用头枕着我的膝盖。

“医生说我们可以动手术。一段时间之后你可能会感觉好些。但是这会让你遭受痛苦,而且手术未必有效。你必须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我侧耳倾听,但却听不到任何答复。我看不到任何迹象表明她听懂了我的话。可是,几天之后,泽尔达突然停止进食。我们为她准备了她最爱吃的佳肴:牛排和鸡肉、汉堡包和鲑鱼,甚至还有披萨饼皮。她会闻闻食物,啃一两小口,就此作罢。我明白了,她是在以生动的表达方式告诉我,她不想动手术,不想让我们强制喂食,不想接受洋地黄注射,不想有任何形式的英雄壮举。她度过了充实快乐的一生,此时的她已做好准备告别这个世界了。是的,这只谦逊的小流浪狗,我们的守护天使,到了最后的时刻仍在为我们树立榜样,让我们懂得何为尊严与接纳,何为勇气与风度。

我们等待了几天,享受着她的陪伴,看她是否会改变想法,当她心意已决时,伊达和我决定,恰当的做法是举行一场家庭仪式。我们做了一顿特别的晚餐,点燃蜡烛,开了一瓶葡萄酒,然后我们所有人围着泽尔达席地而坐,将盘子放在膝上,一边吃东西一边分享着泽尔达的故事。我回忆起我们在佐巴格大街公园里首次嬉耍时这个小淘气咬我屁股的情形。伊达回想起她们俩在巴黎时围绕狗粮展开的那次闻名的意志之争,贾斯汀和伊森的讲述让我们记起了她与席拉的密友小聚,以及我们在撒丁岛进行海滩夜间赛跑时,泽尔达咬住我的裤脚来确保贾斯汀或伊森赢得比赛的一幕。当然啦,我们所有人都记得前一年泽尔达在那次可怕地震中的表现。

晚餐过后,我们拿出了各自的睡袋,聚集在泽尔达的周围,整个晚上贾斯汀和伊森一直在抚摸她,安慰她,俯下头凑近她的脑袋。泽尔达侧躺着,平稳地呼吸,舔舔我们的手,感受着我们的爱。这场仪式既伤感又美丽,当黎明降临的时候,我打从心底知道,在我们这一生中,无论身处何方,伊达、贾斯汀、伊森和我会一直将她独特的心灵铭记在心。

到了上午,待大家告完别离开屋子之后,我将泽尔达久久地搂在怀里,拥抱她,亲吻她,感谢她给我们的生活所带来的全部历险、幽默和智慧。十四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在这些岁月里她为我们倾注了一切。她毫无保留,她的情感纯真无瑕,她不求我们付出多大的回报。我们中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些呢?

最后,当她的呼吸开始减弱时,我从屋子里将泽尔达抱到车边,轻柔地放在我身旁的座椅上。我们开车前去找兽医,在进屋之前,我们俩久久地坐在一起,沉默不语,她的头枕在我的膝上。随后,我为她送上了最后一吻,最后一次挠挠她的耳朵,跟她告别。泽尔达的神奇历险——也是我们最美妙的历险——就此画上了句号。

保罗·查特考

2011年5月25日

[1]道比(dhobi),印地语的“男洗衣工”之意。

[2]《傻子出国记》是马克·吐温的一部早期通讯集,描写天真无知的美国人游历欧洲和中东时的各种诙谐趣闻。

[3]《号角日报》(Daily Bugle)是一家虚构的纽约小报社,多次出现在美国惊奇(Marvel)漫画公司出品的作品中,其中蜘蛛侠就在该报社担任摄影师一职。

[4]霍尔顿·考尔菲德是美国作家J.D.塞林格的代表作《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喜欢想象自己在悬崖边上守护着一群在麦田里玩耍的孩子们,不让他们掉落悬崖。

[5]朱莉娅·查尔德是美国著名厨师、作家及电视节目主持人,以制作顶尖的法国料理闻名于世。

[6]咆哮的二十年代是指20世纪20年代一战后美国经济、文化和社会繁荣发展的黄金时代,其影响随后传至英法德为主的欧洲国家。

[7]鲁德亚德·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生于印度孟买,是英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8]马德维镇(Mudville)是一首棒球名诗《凯西在击球》(Casey at the Bat)中虚构出来的小镇,此处指代巨人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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