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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八年七月二十七日下午六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正在天津北洋医学堂的西式大厅内大摆筵席,盛宴招待来华访问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侯爵。
宴会厅内张灯结彩,珠宝辉煌,一派喜庆气象。
四盏缨络式的西洋大吊灯,把整个宴会厅内照耀得通明雪亮,如同白昼。八张成丁字形排开的紫檀木云石面大餐桌上,都铺着雪白络花的垂缨桌布,摆列着崭新的擦得闪闪发光的银制杯盏和象牙镶银骨筷。满堂清一色的紫檀木云石面镂花八仙靠椅,在电灯光下,闪射出一派暗紫色的光辉,更加使这宴会厅的景色,显出一种富丽堂皇而又富于东方色彩的典雅气派。
伊藤博文穿着一身剪裁得很讲究的藏青色西式礼服,光着头,露出满头花白的短发,雍容华贵地坐在搭着红毡的首席靠椅上,不时地通过翻译,和宴会的主人荣禄以及中国方面的首席陪客袁世凯,讲几句应酬的话儿,而且一再表示他对中国主人的感谢之忱。
他是前天才从朝鲜乘坐日本大海轮肥后丸号来到中国的。在他到达中国的前夕,一份由西洋人主办而在中国出版的《镇西日报》上曾经发表过下面这样的一则短评:
本报讯:英俄两国近数年来猜忌日深,倘一朝决裂,势必借中国海面为战场,中国将先受其殃,而日本密迩中国,必受其波累。日本虽有海军可恃,然亦不可不预先防范。伊藤侯爵乃东亚第一流人物,瞻前顾后,维持亚洲大局,深惜中国执政大臣俱在梦中,毫不警觉,兹特航华,与中国政府共筹东亚安全之策云云。
这则短评,应该说是比较准确地透露了他这次访问中国的目的和心情的。
自从甲午战后,中国清朝政府,为了抗拒日本之侵略威胁而又无力自保,曾派出中国的老牌政治家、大学士李鸿章去俄京,与沙俄签订了********,妄图借助沙俄的力量,来与日本相抗衡。沙皇俄国也就乘机东进。去年冬天,它公然占领了中国的旅顺和大连,又攫取了南满铁路的筑路权,控制了整个辽东。今年,俄国的华俄道胜银行又包揽了芦汉铁路公司和正定路的全部股票,利权独揽,并且把它的势力范围一直扩伸到了中国的腹地。
沙皇俄国在华势力的扩张,自然引起了英、法、美等国的不满。特别是英国,更加忌恨。为了争夺在华的权益,最近以来,英俄双方都派了大批军舰到北中国海一带游弋,互相炫耀武力,英俄海战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对这种局势,作为中国近邻的日本,自然是很关切的。如果庞大的中国,一旦落入俄国之手,那对于区区弹丸之地的日本来说,其后果显然是不堪设想的。因此,他才决定亲自到中国来走一遭,以便实地考察一下中国的政情,促进中国的维新运动,维护日本的在华利益,争取中国能站在日本一边,联合起来,共同抗俄,以维护东亚和日本之安全。
日本在甲午战争中,虽然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夺去了台湾,获得了巨额赔款;但是,它们也取得了一个教训,懂得了庞大的中国是很难用武力完全征服的。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练的政治家,伊藤博文完全懂得,与其用武力征服有数亿人口之中国,还不如在中国内部扶植亲日势力,建立一个亲日政府,更容易得手一些。
今年以来,中国皇帝决意推行维新运动,引起了伊藤的极大兴趣。他知道,中国现在的维新运动,正是以他筹划和推行的明治维新为样板的。这给了日本一个巨大的机会,使它可以借机插手,以中国的维新之友的面貌出现,从而在列强角逐、争相在中国境内瓜分势力范围的情况下,捷足先登,占据最有利的地位。
从政治因缘上讲,他是比较倾向于同情和支持中国的维新势力的。但是,根据他自己主持日本维新政务多年的经验,他又深切地感觉到了中国维新党人们忽视抓必要的兵力是一个严重的失策。近半年来,他一直在密切注视着中国的政局。作为一个旁观的有心人,他早已注意到,从中国皇帝四月二十三日颁布定国是诏、决心变法维新的第一天起,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中国顽固守旧势力,就在积极地聚集力量,暗控兵权,作好了伺机反扑的准备,如:四月二十八日,命刑部尚书崇礼署步兵统领,五月初五日命荣禄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直接节制新建陆军;初六日又派礼部尚书怀塔布管理圆明园八旗官兵,包衣三旗官兵和鸟枪营事务;派刚毅管理健锐营事务等,从而把京师和颐和园的警卫力量,完全控制到了太后的亲信手中;而中国的皇帝和康有为等维新人士却都如在梦中。他们只知道热衷于文字宣传和下达诏谕,却完全忽视了掌握必要的武装。他们裸然孤立,差不多完全处于无力自卫的状态。这种局势,在他看来,是十分危险的。他远在日本,也和远在中国山村的谭嗣同一样,在同一个时间内,看到了这个问题;同时,他也和康有为一样,在同一时间内,把他的目光转移到了袁世凯这个新兴的中国将领头上。
经过两次朝鲜事件交手之后,日本的军政界人士,对袁世凯这个人物已经是比较熟悉的了。他们都感到这个在朝鲜事变中崭露头角的中国军人,在当前中国腐败不堪的旧式军伍中确是一个比较难得的人才。伊藤这次来华,不从陆路直接去北京,而从海路绕道来津口,他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要实地了解一下袁世凯在小站所练新兵的实力情况,摸一摸袁世凯的底细、倾向以及他和荣禄的关系,以便判断中国政局的前景和日本政府的对华方针。他认为,如果荣禄来天津后,已经笼络住袁世凯,使他倒向了后党一边,那末,中国皇上目前推行的维新运动,处境就十分危险了;而如果袁世凯一如既往,继续保存着他当年在朝鲜战争中和参加强学会活动时的那么一股热情与活力,同维新党人们站在一起,则中国的维新政局,就还有一线希望。此刻,他就正是怀着这样的一种心情,彬彬有礼地坐在盛大筵席的首席客位上,坐在荣禄和袁世凯的身边,仔细地观察着这两个表面上好像正处在当前中国政治的漩涡之外,然而实际上却又对整个政局举足轻重的铁腕人物的神态。
荣禄给他的印象是高贵而圆滑的。荣禄就坐在他的身旁,红顶花翎,补服朝靴,俨然是一副大臣的模样。在伊藤面前,他也和一切满族大臣在所有洋人面前一样,始终保持着一副毕恭毕敬、恭谨谦卑的嘴脸;然而,只要他一转过脸去,看到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中国僚属时,他的脸色和整个神态,也就马上变换了,露出了那种居高临下,高不可攀的淡漠的神态。
此刻,荣禄的心情也很矛盾。他和慈禧太后以及刚毅等朝中的所有守旧大臣们一样,对伊藤的这次来访,是心存疑惧的。他们都以为,皇上目前之所以要变法维新,主要就是受了日本明治维新的影响。皇上邀请伊藤访华,也正是想问计于这位明治维新的元老,争取日本政府对中国维新运动的支持,使中国的立宪政治得以早日实施。对此,荣禄和慈禧太后一样,都是十分忌恨的。还在伊藤访问的消息传出之前,慈禧太后就给荣禄送来了一道密旨,要他早作准备,暗中派人监视伊藤的行动,决不能让伊藤与任何维新党人或小站新军有任何单独的联系。荣禄接到慈禧的密旨后,立即作了部署,并且专门派出了他的心腹幕僚王菀生,作为他的代表,乘飞顺号汽船,到大沽口外去迎接伊藤,从此寸步不离,紧紧陪伴在伊藤左右,表面上是陪伴贵宾,随身照料,实际上则是起着监视的作用。
总之,从内心讲,荣禄对伊藤这次的来访,是心存戒备的;但是,他又深深懂得伊藤的背景和地位。他知道,伊藤侯爵是日本的华族,政界元老,明治维新的领袖人物和世界闻名的政治家。特别是在甲午战争中遭到惨败以来,清廷的大臣们更是畏日如虎。因此,他对伊藤这样的日本要人,是丝毫也不敢怠慢的。无论他内心如何忌恨,可是,在表面上,他却不能不始终表现出一副恭谨谦卑,真诚友好的神态。
袁世凯却又是另一种态度。
他是一个普通的武官,对于整个国家的政事和外交,并没有担负什么责任。因此,对于伊藤博文的来访,他并没有太多的考虑。对于伊藤在日本明治维新中的成就和声望,他当然是景仰的;但是,他终究是一个军人,对于不久前还曾和自己的国家打过一场恶仗的日本来说,总有一些难忘的敌忾,这也是很自然的。所以,他对伊藤一行,便采取了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在必要的礼貌之中,却又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傲慢。
伊藤一面参加饮宴,一面仔细地观察着他们。可是,他怎么也判断不了荣禄和袁世凯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沉默了一会儿,在上过第一道菜,海参鱼翅之后,便举起酒杯来,向荣禄发话了:“贵我两国,同文同种,世代相邻。自从甲午双方发生不愉快之战事以来,我国天皇政府和黎民百姓,都有甚深体会,知道中日为唇齿之邦,和则共荣,战则两伤,因此甚愿与贵国永远修好。值此列强竞争之世,西方列强,纷纷东渐,都想瓜分贵国,争夺权利,我天皇陛下政府,对贵国休戚相关,无比关切,衷心愿望贵国之变法维新得以成功,早臻富强之境。本爵此次来访,虽系私人身份,但也愿借此机会,表达对贵国的亲善之谊。承蒙中堂大人阁下盛情相待,诚不胜荣幸之至。久闻中堂大人督师北洋,扩练新军,成绩显著。特别是袁君慰庭,练兵小站,成绩斐然,扬声遐迩,更为中外人士所称道。今日得见袁君,果然气宇不凡。国有干城,真贵国之幸也。”
荣禄恭顺地听着译员的翻译。当他听到伊藤在讲话中,大谈亲善之谊时,心情倒还愉快;可是,讲到后边,伊藤却又单单挑出一个袁世凯来,大加赞扬,他心里便感到怫然了,只是又不敢显露出来。等翻译讲完后,他便急忙站起身来,举杯回敬道:“贤侯佳言,令人感佩。贤侯盛名赫赫,远播寰宇。今日得睹芝仪,实不胜荣幸之至。敝国朝廷和本大臣也极愿与贵国天皇政府友好,永世勿替。至于本督所练之新军,也都简陋得很,除宋、聂、董三军曾经征战外,其它都还在草创阶段,何敢谬承过奖。不足之处,还望贤侯教正。”
伊藤斜靠在红毡搭盖的椅背上,一面听着他的译员井源真澄的翻译,一面审视着荣禄和袁世凯的神情。他突然发现袁世凯的眉头一阵颤动,但很快就平复了。于是,他心中暗喑一笑。等到井源真澄翻译完后,他便点了点头,把话锋转到一般的应酬上去了。整个宴会也随即活跃起来。大家一边吃菜,一边闲谈,漫话着中日两国天气的异同和烹调的特点。伊藤又叫一名侍从把他在来华途中写的两首诗,拿出来给荣禄观看。荣禄一见,如获至宝。他急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伊藤的诗笺,展开来观看,原来是两首用汉语写的旧体诗。一首是七言绝句:
远辞韩阙向燕京,为是微忠寻旧盟。
不问风涛千里险,雄心直欲掩沧瀛。
另外一首是五律:
老骥志千里,求朋寰宇中,
虚怀忘彼我,痼疾慕英雄。
万死平生志,千秋一寸功。
天晴众山碧,云断夕阳红。
荣禄捧着这诗,摇头晃脑念了一遍,连声赞好,又交给席间众幕僚和州府官员传看,众人看了,也都一片声称赞伊藤:“好诗才!好翰墨!”
伊藤博文谦让了一番。他的随员书启官森泰次郎奉伊藤之命,站了起来,即席赋诗,表示祝贺。荣禄忙命左右侍从快去找来文房四宝,磨墨伺候。那森泰次郎也不含糊,只见他略一思忖,便提起笔来,当众挥毫,一挥而就,用一笔流利的中国字,写出了一首七言律诗:
为荣中堂北洋医学堂宴集恭赋纪盛,兼呈袁慰庭廉访
旌旗津口夕阳开,鼓乐清秋共举杯,
喜侧冠裳盍簪集,待看琴瑟改弦来,
西昆北漠今同轨,东箭南金尽异材,
最是推袁多骏骨,明朝携手上燕台。
众人看了,少不得又都喝起采来,赞扬不已。荣禄也亲自给伊藤、森泰等敬酒助兴。只有荣禄的几个心腹幕僚王菀生、应午桥等,看了最后那几句,明明是在鼓吹维新,吹捧拉拢袁世凯,心中都不免感到不快,在席上却又不敢表露出来。直到盛宴已罢,鼓乐大作,荣禄亲自率领众官员,把伊藤等送到北洋医学堂大门外,看着伊藤等上了轿,旗锣轿伞,前呼后拥地走后,他们才在荣禄面前议论起森泰次郎的诗来,并且狠狠地发了一顿牢骚,认为森泰的诗句显然是弦外有音,别有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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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袁世凯参加完宴会后,回到紫竹林寓所中,一面把他的军帽、皮带、肩章、佩剑等物饰解下来,丢给他的亲随马弁,一面按摩着他那渐渐发胖的肚皮,笑着对徐世昌道:“操他个奶奶,荣禄这家伙真丑,见了东洋人,就像个龟儿子似的!可一见到中国人,他又马上变了脸,神气得就像一头公鹅。真他妈三副脸!”
徐世昌笑道:“如今的大官儿们,又有几个是不怕洋人的?人家说,老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老百姓,这叫做三怕。不过,你今天见了伊藤博文侯爵,也不简单。你看看这位鼎鼎大名的东洋人物,人品究竟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