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英听了,万分高兴,拿了银两,便和严柳一同去采办。他们坐了谭嗣同的快车,先到大栅栏去买了各类什物和糕点水果,然后便按照谭嗣同指明的牌号,找到了秦萍的家。罗英与秦萍好友相逢,自然是十分的愉快。那罗英也不管秦萍有病,抱着他就在炕上打滚。他又介绍严柳与秦萍相见,两人年纪相仿,相见之后,也都十分亲热,相见恨晚。
过一会儿,秦萍的小弟秦芹也回来了。这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年童工,虽说家贫劳苦,倒也生得唇红齿白,健美可爱。罗英和他一见就熟了。他们三人商量了一下,便马上动起手来。他们先把炉灶、碗柜迁到室外,重新安好,又把房内彻底打扮了一番。扫去灰屑尘网,糊上了一色的糊墙纸,窗户上也都一一抹洗干净,换上了绿色的茜纱。霎时间,这小小的房屋便焕然一新,比先前光亮得多了。秦芹喜得拍着手儿直跳。秦萍躺在床上,也笑个不停。严柳是个机械能手,心细手巧,布置房间,事事都安排得特别妥贴。罗英更是乐得手忙脚乱,卷着袖儿,到处动手。他那红润的脸颊上容光焕发,却沾满了尘土,急得炕上的秦萍笑着催他道:“还不快歇歇,叫芹儿给你舀盆水,洗个脸去,要不小罗成都快变成黑包公了!”
几个年轻人正在笑闹,忽听得门外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杀千刀的,白撑饱了,撒你娘的野!把这屋里都弄成马戏团了。”
秦萍兄弟,一听这声音就愁苦起来,脸上也顿时失去了笑容。罗英知道是秦萍的嫂子回来了,便咳嗽一声,走出房去,扬着头儿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撒野?我叫你嘴里放干净一些!整天好吃懒做,走东说西,一事不做,回家来吃现成的,还要骂人。这是哪家子的规矩呀?”
秦萍的嫂子,刚从外面打完牌回来,听见秦萍房中笑闹,十分有气,正在骂人,忽见秦萍房中钻出这样一个漂亮后生子来,打扮得衣冠楚楚,标标致致,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来了,哪敢怠慢,连忙赔笑道:“啊呀呀,我道是谁?原来是来了这么个漂亮公子哥儿,快到我这边房里来请坐!那边屋里肮脏,莫弄脏了您的锦衣绣服。那两个野小子,也都是没家教的野种,哥儿快莫和他们在一起。”说完,就笑嘻嘻地前来拉手。
罗英一把将她推开,说道:“谁到你那屋里去坐?告诉你,秦萍是我哥哥。你说他们是野小子,没家教的?我说,他们比你强十倍、百倍、千倍。下次你要再好吃懒做,平自无故地辱骂他们,小心我们撕烂你这张臭嘴!”
那妇人被罗英抢白了一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十分尴尬。但她见罗英装束华美,气宇轩昂,不明身份,又不敢得罪,只得乖乖地躲回自己房中去了。
罗英等回到房内,他们都暗暗好笑,把一张小桌摆到秦萍炕前,摆上各种果脯糕点,劝秦萍多吃一点。秦萍披衣坐起,半躺在床沿上。罗英坐在上首,严柳坐在下首,秦芹搬个小凳子,坐在对面。四个人情投意合,欢天喜地,一面喝茶吃果子,一面谈天说地,足足闹腾了一两个时辰,罗英、严柳才起身告辞回去。
65
薄暮降临了。斜阳的余晖,映照在九重宫阙庞大的瓦檐上,映照在寂寞的宫墙上,显得特别凄冷。太庙那边,古柏丛中的鸦噪声刚刚平息下来,从紫禁城中央,从乾清宫那里,便传出了一阵凄凉的呼声:
“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哪——”
接着,紫禁城内各宫各院的值班太监们便都拖长嗓子传呼起来,发出一片此起彼伏的阴阳怪气的回声:
“搭——闩哩——下钱粮呵——灯火——小——心哪——”
这本是康熙皇帝当年立下的规矩,代代相传成了每天例行的公事,到如今已经呼喊了二百多年了。今晚,正好是谭嗣同、杨深秀、文悌和另一名满员值宿斋宫。谭嗣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呼号。薄暮冥冥,宫廷寂寂,乍听上去使他感到特别凄厉和悲凉。
传呼以后,偌大的宫廷,便逐渐寂静下来了。整个紫禁城渐渐笼罩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值宿斋宫,原是应景故事,并无多少事做。谭嗣同坐着无聊,便找出一本书来,默默地观看。另一位满族御史,则坐在一把大靠椅上打盹。只有文悌与杨深秀二人,既无心看书,又不想瞌睡,便坐在一起东拉西扯地谈讲。
原来这文悌,乃满洲正黄旗人,姓瓜尔佳氏,字仲恭,早年以笔帖式迁升为户部郎中,后又出任过河南知府,近年来始擢升入京为御史。这人久居内城,最熟悉宫中内幕,对西太后之专横,甚为不满。他从外省来,深知全国士民心向维新,时代潮流不可阻挡,所以很想结识几个维新党人。只是康梁等人嫌他是宗室旗人,不学无术,不太理睬,没有接纳他。这一点使他感到很忿恨。今晚,轮到他与谭嗣同、杨深秀等一同侍祠、值宿。他知道,谭、杨都是维新党人,是皇上倚重的心腹,自然屈意迎合,有意攀谈,很想和他俩交个朋友。他见谭嗣同专心看书,不爱多言,便一个劲地找杨深秀谈讲。杨深秀本是个豪放之人,平时与文悌同台,又比较熟悉,值夜无事,也就乐得和他一道高谈阔论起来了。
文悌四面看看,寂静无人,便低声对杨深秀道:“漪村兄可知道本朝义烈宦官寇连材之事么?”
杨深秀道:“只听说此人原为老佛爷心爱的太监,后来却被老佛爷活活打死了,却不知究竟是何原故。”
文悌叹了一口气道:“嗨,说来话长。这寇公公原来的确是太后的心腹,我们小时候都见过他,人是极和蔼的。后来,太后派他去监视皇上。谁知日子久了,这寇公公不但不为太后监视皇上,反倒为皇上的圣德所感化,忽然良心发现,跑到太后面前去长跪进谏,说皇上如何励精图治,为国辛劳,劝太后相信皇上,让皇上去做,不要掣肘。这样就把太后给惹火了,当场竟把他活活打死。你说这事惨不惨?”
杨深秀听了,摇头不止。
文悌又道:“寇公公义烈毙命,令人惋惜。不过,他倒留下了一篇笔记,写的都是宫中琐事,耳闻目见,记事翔实,倒是很难得的。我这儿有一本,念几段您听听。”说完,便从怀中取出一个薄薄的抄本,凑近灯前,低声念道:
中国四百兆人中境遇最苦者,莫如我皇上。盖凡人当孩童时,无不有父母以亲爱之;虽在孤儿,亦必有亲友以抚之也。独皇上四岁即登极。登极以后,无人敢亲爱之。虽醇邸福晋,为皇上之生母,亦不许亲近,盖限于名份也。名份可以亲爱皇上者,惟西后一人。然西后骄奢淫佚,绝不以为念……西后待皇上无不疾声厉色,少时稍不如意,常加鞭挞,或罚令长跪。故积威既久,皇上见西后如对狮虎,战战兢兢,胆为之破……皇上每日必至西后前跪而请安,不命之起,则不敢起。甲午五六月高丽军事既起,皇上请停颐和园工程以充军费,西后大怒,自此至乙未年九月间,凡二十阅月,几于不交一言,每日必跪至两点钟之久,始命之起……
杨深秀虽为京官多年,但过去从未听到过这等情况,今日听了,感到无比震惊,不禁愤愤然地说道:“如此苛刻,实实太过份了!”
文悌冷笑一声道:“过份?漪材兄不知,宫中隐秘,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哩。君知长侍郎去官之故么?长麟侍郎本系一极正气之人,只因痛感皇上无权,受制于太后,乃奋然上书,请皇上独揽大权,并谓西后于穆宗则为生母,于皇上则为先帝之遗妾耳,天子无以妾母为母后者。因此一言贾祸,备受折磨。去年,吾奉命查阅宗人府囚,见澍贝勒被圈禁笼中,仅一裤蔽身,赤身无衣,时方正月严寒,拥炉战栗,吾不忍见,乃赏钱十千助他御寒。澍贝勒是皇上堂兄,我想太后刻虐皇孙贝勒,如此酷烈,亦不过是杀鸡儆猴,意在威慑皇上耳。视太后如此行径,与中唐武氏何异?”说罢,并朗诵骆宾王《讨武氏檄》“燕啄皇孙”之句,声泪俱下,目眦欲裂。
谭嗣同、杨深秀听了,都深为感动,感叹不已。杨深秀更是奋袂而起,说道:“仲恭豪气,令人感奋。如八旗宗室中,能有徐敬业其人,则余愿为骆宾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