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昨晚大闹肥城县,惩治苗典史、救出众弱女的,就是大刀王五和这位张六儿两位义士。他们从茌县来,要去临清办事路过肥城。在骡马店时,王五就已发现了谭嗣同的坐骑,知道谭嗣同也住在这家店内。谭嗣同同张广元老汉讲话时,王五和张六儿正攀在马棚屋梁上打探地形,因谭嗣同是个有王命在身的人,不好牵涉,所以没有下来相见,也没有事先告知。今日,知道谭嗣同一定会从这座黄土岗上经过,所以特地赶来相见。
谭嗣同听了,对他俩热心侠肠,敢作敢为的行径,甚表钦佩,并向王五说明了这次赴召进京一路行来的情况。
王五和张六儿听了,冷然笑道:“如今的北京城,就像一口大茅坑,里面爬着的尽是一些趋腥逐臭的蛆虫。七爷乃是一位清白高尚之人,难道真的也愿意到那臭茅坑中去鬼混不成!”
谭嗣同听了,叹息道:“西人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现在国已如此,民不聊生,为了使我国四亿同胞,不致沦为亡国之奴隶,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愿去闯他一闯,何况是一所茅厕!我到上面去捅,各位义士在下面冲撞,途径虽异,志趣却是相同的。但愿能摧垮腐朽,天地重光,毁旧国而建新宇,嗣同就是粉身碎骨,洒尽碧血,也是甘愿的了!”
谭嗣同又向王五老汉讲述了邓继扬在上海作工的情况。王五、张六儿听了,也都为烈士之子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而感到宽慰。
王五、张六儿知道谭嗣同意志坚强,不可更改,也不便久劝。两人都向谭嗣同表示:“既然谭先生是一片忠肠,舍身为国,舍己为民,忠昭日月,令人感佩,今后如有用得着弟兄们的地方,只要捎个口信来,弟兄们一定两肋插刀,舍命相助!”
王五、张六儿还要到临清去办点小事。他俩都非常喜爱罗英,今日初次相见,都要赠点表记,以表心意。王五赠了他一把纯钢匕首,张六儿也赠了他一小囊精铜弹丸,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兵器。罗英再三推辞,他俩却执意要送,最后只得收下。谭嗣同要送他们一些银两,他俩却坚决拒绝了,只道了声“珍重”,便飞身跨上骡马,拱拱手,疾驰而去,一会儿,就隐没在远处的松林之中。
罗英从短鞘中拔出那把匕首来观看,只见那短剑的锋芒,闪闪灼灼,犹如一泓秋水,竟无一点杂痕。他又到玉龙骓鞍上解下那把青霜剑来比较,两柄利剑,虽然长短不同,但是在白日的光辉下,光芒耀眼,却都是一样的寒光袭人,不分上下。罗英看了,十分喜欢,从此悬在身旁,爱不释手。
这时,那匹玉龙骓和汗血骥也已经吃饱了青草,精神抖擞,迎风长啸,向他二人走来。他俩见时候不早了,便都整好衣服,踏蹬上马,撒开马蹄,哗啦啦向岗下奔去。
谭嗣同坐在马上,心中仍然在惦记着张玉凤一家人的命运。不知他们逃出虎口后,又会遭到什么样的新的磨难。但是,他转念一想,像张玉凤姐弟这样的孩童,在今日的中国又何止千万!如果不把整个国家的事情办好,就纵有十个、百个王五和张六儿之类的义士,也是杯水车薪,难以挽救无数穷家儿女悲惨的命运。而他自己也就更加感到力不从心了。
他皱皱眉儿,暗自长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一任座下的玉龙骓驮着他,如风驰电掣般地向着黄土岗下茫茫的、荒凉的、灰色的平原驰去。
43
他们在路上又走了两天,渡过了大运河,便进入了直隶境界。不料,在到景县的路上,却又遇到了一场大雨,迫使他俩不得不在一座破庙里,躲了好半天雨,耽误了一些时光,还未到县城,天就黑下来了。
在吴桥和景县之间,本来就充满了荒凉的群山。在那峻嶒的山峦,黑压压的森林和荒芜的田园之间,只是偶然可以看到几处零落的村庄,却又都残破不堪,到处呈现出劫后余生的凄惨景象。
在离景县城关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荆棘丛生的乱草岗。这是一片无主的荒地,也是穷苦之人和无家可归的灾民乞丐们的葬身之所,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无数的荒坟野冢,堆挤在半人高的蓬蒿、荆棘、刺芥和羽茅草丛之中,夜风吹过,那些瘦瘠的枯焦的草叶,便发出一片呜呜的悲凉的声响。当地人常常将这种声响,错当成鬼魅的哭声,因而流传开许多可怕的传说。
乱草岗中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年久失修的官道,正好要从那广场通过,然后再下一道缓缓的斜坡,渡过一条小溪,才能进入县城。
这时,太阳早已落山了。暮鸦在远处的树林上空,聒噪了一阵,也已经安静下来了。坟场上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和可怕的阴影,只有远方树丛中,偶而传来一两声山麂、野狼和鸱鸮的裂人心魄的悲啼。
谭嗣同二人虽已是跋涉千里,走惯长路的人,但碰到这种景象,心头也不禁生起了一股凄凉之感。
他们催动坐骑,爬上土岗,默默地向那累累荒坟中的小小广场驰去。刚刚走到那广场旁边的两棵老槲树下时,突然,那两匹名骥,都停住了马蹄,颈上的鬃毛,也都一根根地竖立起来,显露出一种惊异的神情。
谭嗣同走在前面。他勒住马缰,定睛一看,只见那广场正中,似乎躺着一堆黑糊糊的东西,也分不清是些什么。在那堆黑黝黝的物件旁边,却环立着一群野兽,这时,都一齐转过头来,狞望着他俩。五六双兽眼,在朦朦的夜色中,都闪射出一种绿荧荧的可怕的幽光。即使是在天山大漠,追禽逐兽,历练惯了的谭嗣同,此刻也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头脑中刚刚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字眼“狼”,一头凶恶的母狼,早已迎面向他扑来。星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头母狼的亮闪闪的尖利的牙齿。他飞快地拔出了那柄玉龙青霜剑,一翻手腕,迅猛地向那猛兽的头顶扫去,只听得喳的一声,果然是削铁如泥的好剑,锋芒到处,一下就削掉了那头母狼的天灵盖,使那头恶狼顿时倒在玉龙骓的马蹄之下。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谭嗣同挥剑劈母狼的时候,另外两头恶狼,也已凶猛异常地从两边同时向他猛扑过来。他不敢怠慢,举起长剑,首先向右边那头老狼劈去。谁知用力过猛,没有劈中那头老狼,却被头上的槲树枝挡住了剑锋,把一根手臂粗的树枝齐崭崭砍了下来。那树枝落下,打在老狼的头上,痛得那老狼嚎叫一声,向一旁窜去。这时候,左边那狼却已经扑到了谭嗣同的身旁,把两只脚爪搭在马鞍上,露出尖利的牙齿,正要咬谭嗣同的腰杆。就在这危急的时刻,玉龙骓这匹名贵的骏马,蓦地腾空跳起,犹如闪电一般,一下子就飞过了那个黑堆,把那头狡猾的小狼甩到了地上,被后面的罗英,飞来一粒铜弹,打碎了头骨,倒在荒地之上。
五头狼已经死去了两头。可是,狼是凶残的。越是灾荒年景的虎狼,越是凶狠。它们虽已失去了两头伙伴,但是毫不退缩,却更加凶猛地一齐向后面的罗英扑来。
小罗英也不畏怯,只见他右手掏出两粒弹丸,一扬手向右边两头恶狼投去,一粒弹丸打在那老狼的鼻尖上,痛得那老狼嗷嗷直叫;一粒弹丸,则打在那头小狼的前腿上,也痛得那小狼提起腿来,汪汪地叫喊。就在这同时,他又用左手握紧那把锋利的匕首,用力向扑上马背来的那头公狼猛刺过去。匕首的锋芒,深深地插进了那头公狼的额骨。由于用力过猛,整个匕首都插进骨缝中去了,急切间竟拔不出来。罗英情急智生干脆丢掉匕首,旋过马来,弯下腰去,挥起铁铸般的拳头,对准那头鼻尖受伤,正在嗷嗷嚎叫的老狼的头顶就是一拳,只听得咔嚓一声,打得那老狼头骨碎裂,扑倒在地,霎时间就失去了动弹的力气。这时候,那边那头小狼,也被谭嗣同驱马赶来,顺手一剑,结果了性命。
五头恶狼,被全部歼灭了。罗英从那头公狼的头顶骨中拔出匕首,在狼皮上擦干了血迹,插入鞘中时,才感到全身的衣裳都已经汗湿透了。他抬起手臂,揩了揩额上的汗水,拍着马儿,向谭嗣同身边走去时,连汗血骥也昂起头来,奋起马尾,咴咴地发出了一阵恶战后欢庆胜利的长鸣。
可是,当他走到谭嗣同身边时,他却立即呆住了。他那胜利的心情,也很快就被眼前悲惨的景象所驱散。
原来,那广场中间刚才还分辨不清的那堆黑黝黝的东西,竟是一堆血淋淋的无头的尸体!
月亮升起来了。一轮半圆形的惨白的月亮,斜照着这片坟地和广场,把这林间空地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这些尸体,显然都是刚处决不久的农民的尸体。许多人都穿着庄稼人破旧的土布衣衫。有几个虽然穿着拳民的服装,但是,从那晒得黧黑的粗糙的皮肉和粗大的手脚来看,也都是农夫无疑的。
十六具尸体都没有脑袋。血从被割断的颈项上流出来,在月光下形成一滩滩巨大的黑色。有几具尸体的胸膛被扒开了,这显然是被刚才那个狼群撕裂的。割下的脑袋却都悬挂在广场四周的槲树、刺枣树和白杨树上。从面容来看,这些死者全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其中也有一两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全都咬牙瞪目,露出一脸怒气,而毫无一点儿惧容。
谭嗣同、罗英两人的心情,都被眼前这惨绝人寰的景象震慑住了。他们默默地站立了很久,没有挪动一步。突然,旁边老槲树上,有片白色的东西吸引了他们的视线。那是一张告示,题头用石印方块隶书字写着“景县正堂为诛戮义和拳匪以儆乱民示”十六个大字。
看到这张告示,谭嗣同心里完全明白了。他胸中升起了一团怒火,简直比刚才格斗狼群时还要恶心。他想:“国事如此,灾患如此,百姓们已经是民不聊生了,不能救民,反滥杀人,这是什么世道?这样的国家,难道还能长久么?”
他立马环顾了一下这凄惨荒凉的景象,无意久留,提了提马缰绳,便催动身下坐骑,迅速离开了这血腥的屠场。罗英也紧催骏马跟着他飞快地驰下山去。只听得马蹄声声,惊得那荒草丛中的豺狐、狗獾、田鼠之类都簌簌地乱窜,发出一片瑟瑟的声响。
远处又传来了夜莺、老鸮和饿狼的悲凉的鸣声。
当他们飞快地驰下乱草岗,越过一道溪河,进入荒凉的景县城郊时,城门也已经紧闭多时了。迎接他们的竟好似一座恶梦中的渺无人烟的空城!
44
谯楼刚刚敲过二鼓,城门就早已落锁了。景县城内,静悄悄的,看不到一点灯光,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俩进不得城门,只好就在城外的小街上找寻客栈。可是,走来走去,找了几趟,竟找不到一处栖身之所。小街上虽有几家客栈,也都锁了门,熄了灯火,无人应门。只有几只瘦骨伶仃的家犬,迎着他们,懒洋洋地吠叫几声,接着又躺到屋檐下的狗窠里去了。街道上仍然是一片寂静。
他俩正在焦急,忽然在靠近城墙的一户人家窗口,发现了一线灯光。这个发现使他们高兴极了。他们急忙下了坐骑,牵着马,向那有灯光的地方走去。
这是背街小巷中的一户普通人家。门前是一段石灰围墙,中间一个小小门楼,围墙内有两三棵榆柳树,再进去就是三开间小平房了。在街上看到的灯光,就是从右边那间小平房的窗口射出来的。
罗英把马缰绳递给谭嗣同,过去敲门。他只敲了四五下,院内就有人走动,开门来了。接着,两扇木门呀地一声打开了,从门洞里走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小伙子。这青年身穿一件月白色竹布长衫,头上盘着一条油光水亮的大发辫,一手提着一盏羊角灯,一手扶着门框,躬身问道:“二位客官,深夜敲门,有何贵干?”
罗英也打了个千儿,答道:“我二人途中遇雨,进城迟了,找不到客栈,想借贵舍打扰一晚,不知小哥可能方便?”
那青年把谭嗣同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俩都是神采秀逸,举止潇洒,气宇不凡,知道不是普通客商,略一思忖,便让过一旁,躬身答道:“旅途之人,错过客店,也是常有之事,哪里谈得上打扰二字?只要二位客官不嫌寒舍简陋,便请进来安歇无妨。”说罢,便把谭嗣同二人让了进去。他先把两匹快马,牵到柳树下去拴了,上了水料;然后才把谭嗣同二人让进自己房中。
这是一间简陋的民房。室内的陈设却很不一般。外间靠墙一连摆着三架织布机。织机的样式基本上是古式的,但是有些部分却显然进行过改装,而且三架织机的机杼都是用皮带和滑轮联接着的。里间是一铺炕床,床前的书桌上却堆满了许多书籍、报刊、仪器和工具,还有几张刚绘制出来的图表。
那青年待谭、罗二人在炕上坐下后,便去舀了两桶热水来,先让他俩净面洗脚。接着,他又端来两大碗小米粥,一盘粗面馍馍,一碟豆酱和一碟大葱,让他俩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餐,三人才坐下谈话。
原来这青年姓严名柳,小名柳娃,父亲早已亡故,只剩下母亲和他二人,依靠种菜织布为生。严柳幼时,虽也读过一些诗书,但他对科举一道,十分厌恶,却极爱看近代西方科技之书。恰好他舅舅又在天津洋行作事,经常给他寄来一些外国书报和仪器,对他更有一些影响,所以他便在科技发明和机械上狠下功夫。这几架织布机,就是他设计改装的。他见母亲年纪大了,每天天未亮就起床织布,一直要织到深夜,才能织成一匹土布,十分辛苦;而近几年来,洋布内销,土布被挤,又很不值钱,辛苦一天,还挣不到一餐饭食的用费,实在可怜得很。因此他便想出这个新法儿来,把三架织布机用滑轮皮带联结起来,只要一人操纵机纽,那三架布机的梭子便会同时自动穿织起来,比三个人织布还快,不要一日,便可以织出三匹布来了。今后如能改用电机带动,工效还可能提高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