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继扬的住处,也是几间席棚,不过席棚附近却打扫得比较整洁。向阳的席棚屋顶上还放着几盆生意盎然的花草,绿幽幽的草叶,给这一片灰黄、污浊、丑陋的环境,平添了不少生气。大门是虚掩着的。罗英先走过去,在那小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就听到有人出来开门。开门的原来是一位鬓发微白的老妇人。谭嗣同开始还有些诧异,以为是问错了人家;待问明情况后,才低着头走了进去。席棚被隔成里外两间,虽然光线昏暗,却打扫得比较干净。那老妇人将谭嗣同、罗英二人让进内室,敬了茶烟后,才坐下来陪话。
原来这位老妇人乃金山人氏,原有一子,也在北洋水师当差,正是致远号管带邓世昌麾下的机手,甲午海战时,战死在大东沟海面。儿子战死后,官府虽有一些恤金,但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生活十分困苦,便流落到上海来帮人做女工,恰好碰见了邓继扬。两人都是水师遗属,同病相怜,邓继扬便把她接到一起来,当自己的亲娘一般供养。邓继扬自进工厂以后,刻苦钻研技艺,很快便当上了机修工,工资也就比一般普通杂工高得多了。他又生性俭朴,不太讲究吃喝穿戴,因此,也逐渐积了一点银钱。他几次写信回乡,要接他母亲、妹妹到上海来住,无奈母亲总是不愿离开故土。他只好每月寄点钱去,或者是买点上海最新式的糕点,给他母亲寄去,表表自己的孝道。
邓继扬每天进厂做工,这位老妈妈就在家里帮他洗衣做饭,料理家务,日子倒也还过得下去。只是这邓继扬脾气倔强,好打抱不平,看不得那班洋人、老板和工头之辈欺侮工人。每逢有工人受欺时,他总爱出面争斗,因此往往吃亏,害得这位老妈妈也经常为他担心不已。
说话间,纱厂那边已经拉响了放工的汽笛。霎时间,这贫民窟内就热闹起来了。呼喊声、吵骂声、哭叫声、喧闹声,还有胡琴、笛子、唢呐之声,猫鸣狗叫,鸡鸭喧腾之声,闹成一片。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进来了一个汉子,身上脸上都沾满了机油,那正是邓继扬。谭嗣同举目细看,只见这孩子比上次见面时,又高大健壮多了,俨然成了一位豹头环眼、虎臂猿腰、结结实实的小伙子。邓继扬匆匆忙忙走进来,也未注意室内来了客人,只是一个劲地叫嚷道:“妈妈,我们米缸里还有多少米?”
老妇人道:“也不多了,不过还够吃三五天罢了。”
继扬道:“那好,我先背几斤米去给金凤家,明天再想法去籴。”说着,拿了一条口袋就去缸里装米。
老妈妈一把拖住他道:“你看看,屋里是哪位贵客到了?”
邓继扬这才回过头来,向内室张望。他眯着眼,先看看谭嗣同,又看了看罗英,差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他认清楚后,两眼中顿时涌出了激动的眼泪,跑过来双手握住谭嗣同的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过谭嗣同,邓继扬回过头来,与罗英相见时,两位青年人就更热火了,你抱着我,我抱住你,拍拍背脊,捶捶胸膛,简直不知如何亲热才好。
邓继扬见了他二人,满怀兴奋,一边掏钱一边连声叫喊:“妈妈,快做饭!我去称肉,打酒。”
谭嗣同听了,忙制止他道:“不要劳累老妈妈了。你今晚有没有空?如有空闲,我们不如到外面去走走,也好谈话一些。”
邓继扬想了一下,点头道:“也好,我这几天是日班,晚上正好没事,就陪七爷到街上去走走。”他一边交代妈妈,一面洗了脸,又找一身干净衣服换了,便陪着谭嗣同二人,走出席棚区,上了大马路。谭嗣同又喊了两辆车儿,三人坐了,径往热闹市区而来。他们在一品香大餐馆门前,下了马车,走到那西式洋楼的餐厅中去,找了个僻静雅座坐了,点了酒菜,便慢慢吃酒讲话。
原来这一品香乃是上海最有名的西式餐厅,一色西式建筑,玲珑精致。室外花木,红绿掩映。室内也都是一色的西式家具,时鲜花插,缕花桌布、玻璃瓶盏、银匙钢叉;每张桌椅之间,又都有屏风隔着,互不相扰,谈话倒是很方便的。
谭嗣同知道他二人出身乡野,都从未用过西餐,想让他俩见识见识,便把他俩带到了这里。落座后,早有仆人上来敬茶、敬烟、送热手巾,然后递上菜牌,伺候点菜。谭嗣同给他们各点了一份番茄牛尾汤、一份炸牛排、一份去骨鹌鹑、一份煨黄鱼、一份牛舌和通心粉雀肉、一份加利鸡饭和勃朗布丁。他自己也要了一瓶白兰地酒,一份香蕉布丁,陪他们吃饭。继扬与罗英都是食量大的,第一次见到这样新式的饭菜,加上又是久别重逢,心情特别舒畅,顿时狼吞虎咽起来,吃得畅快极了。他俩又都从没有用过这种餐具,拿起刀叉来,笨手笨脚的,半天还捞不到一点菜上口,因此互相嘲笑,笑声不已。
可是,当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谈到纱厂中的黑暗情况时,他们的心情,也就立刻转向愤激和低沉了。
原来上海的那些大工厂,表面上看去虽然也还堂皇,可是骨子里却又充满了黑暗和不平。经理、董事、洋人工程师还有工头等,他们的薪水都比工人高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额外还有许多的津贴和红利。他们住的是高大洋楼,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呢绒绸缎,出门是汽车马车,天天过的是花天酒地、灯红酒绿的生活;而工人们却吃不饱,穿不暖,住的是芦席棚,吃的是霉米饭。这些倒也罢了,还要挨打受骂,同奴隶一般。还有什么包身工、养成工制度,更是把工人当牲畜一般看待。特别是那些工头,也很可恶,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专门折磨工人,稍不顺他们的意,不是拳打脚踢,就是将你除名,砸烂你的“饭碗”。纱厂女工多,更是受尽了他们的污辱。女工们为了生活,也只得含悲忍受。继扬谈到这些不平之事,十分气愤。他还告诉谭嗣同,他刚才要送米去的那个金凤,就是一个年轻的女工,才十六七岁,刚进厂不久,她那车间的工头张马桶就要沾污她。她不肯依从,张马桶就百般刁难,甚至停了她的工,使她全家断炊,连生活都成了问题。
谭嗣同听了这些情况,心中十分震怒。他提出要把继扬带到北京去做事,免得在此受气。继扬却不同意,并且劝谭嗣同道:“我只愿做一个工人,自食其力。因我有一些技术,工厂很需要,加上我的相好弟兄又多,尽管他们对我的好打抱不平、爱管闲事,十分恼恨,但他们也奈何我不得。所以,我在这里还是站得稳的。我倒想,您也不必到北京去了。那些当大官的,有什么好的?同他们在一起能为老百姓办什么好事?还不如到上海来,办报、办学堂、办工厂,也许痛快一些。出了什么事,咱们弟兄也还可以帮您出一点力气。”
谭嗣同摇头道:“没有用。我都试过了。上头不解决问题,朝中大权都在那班昏庸大臣手里,你在下面办学、办报,又有什么用?《湘报》、时务学堂就是例子。你立志当一个工人也好,但我却没法后退了,纵有天大风险,这次也只得前去试它一试。”
他们三人一边谈心,一边吃饭,吃完饭后,下楼来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们又叫了一辆马车,坐到外滩去,观赏黄浦江边的夜景。
西坠的夕阳,刚刚被都市上空滚滚的红尘所吞没,正在西边的天宇上,迸射出一片火焰似的红光。软风从黄浦江那边吹拂过来,带着工厂区特有的焦油味儿,吹在人们的脸上,使人隐隐感到一种灼人之感。苏州河的浊水,泛着金绿色的柔波,在千百艘各式各样的船只挤压下,挣扎着,发出啪啪的声响。外滩马路上一幢幢新建的高大西式楼房,华灯耀眼,和黄浦江中停泊着的无数外国舰艇上的雪亮灯光相辉映,使这十里洋场,更加充满了现代化的异国情调。林木葱茏,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外滩公园门口,悬挂着一块“华人与狗、禁止入内”的白漆禁牌,令人看了气愤填膺。罗英、继扬几次都想冲过去把它砸了,却都被谭嗣同止住。他们心中都充满了愤怒,只好继续朝前走去。
时间不早了,谭嗣同又拿出一些银子,交给继扬,让他去接济金凤,免受工头凌辱;同时,也让他给老妈妈买些吃的和衣料带回去,让老人喜欢喜欢。谭嗣同还再三嘱咐他,要多给家乡的母亲、妹妹写信,免得亲人悬念;并告诫他,在生活中不要鲁莽蛮干,要沉着坚强,有勇有谋,多和一些品行好的工友们结成一气,互相支持,才不致受工头老板的欺侮和残害。
邓继扬听了,都一一点头,铭记在心。他眼含热泪,依依不舍,实在不愿与二人离开。后来,还是谭嗣同再三催促,又给他唤了一辆小车,要他上车,他才擦着眼泪,一步两回头,坐车回厂去了。
这里,谭嗣同、罗英二人心情也十分惆怅,低头不语,默默地走回客栈去。
这时,整个上海城中的电灯都亮了。站在外白渡桥上向东望去,但见浦东的那些洋楼和厂房,在朦胧的夜色之中,闪着千百双小鬼眼似的灯火,就像一群吞噬着工人血肉的怪兽,正向着这繁华、喧嚣、罪恶的都市无声地窥视、狞笑!
谭嗣同
字复生,号壮飞,又号华相众生、东海褰冥氏、廖天一阁主等。汉族,湖南浏阳人,是中国近代资产阶级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维新志士。他主张中国要强盛,只有发展民族工商业,学习西方资产阶级的政治制度。公开提出废科举、兴学校、开矿藏、修铁路、办工厂、改官制等变法维新的主张。写文章抨击清政府的卖国投降政策。1898年变法失败后被杀,年仅三十三岁,为世称“戊戌六君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