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颐和园排云殿前的御柳,又绽开了一片片嫩绿的毛茸茸的新叶。
为了迎接花神降临人间,宫女们在二月花兆那一天,系在各种花木枝条上的五色彩带,还在春日的和风中飘扬着。
从万寿山上飞来一双燕子,呢呢喃喃,在殿角檐牙下来往飞翔。它们几番向殿中窥视,好像是在寻找旧年的窠巢,却被殿中的人群仪仗和乐声所惊吓,又翩翩地向昆明湖那边飞去。
此时,排云殿内,御香缥缈,笙歌细细。
十九世纪末叶,清王朝统治下的中华帝国的真正独裁者慈禧太后那拉氏,正在这里欣赏歌舞。这个年过六十的老妇,白净的脸皮上,虽已布满了细碎的皱纹,但远远望去,却并不显得怎样苍老。长期执政的生活和至高无上的地位,早已使她养成了一种藏威不露的神情,尊严华贵的仪表和永远高傲的姿态。今天,她身穿一件海青色满绣仙鹤的大袍,外罩一件紫贡缎缨络披肩,头戴镶银穿珠彩凤冠,项挂七宝沉香大朝珠,微微斜倚在御座之上,一面听歌观舞,一面和宫眷们聊天。
御座两边,一对对宫廷扈从,高擎着五色龙凤旗、日月雉尾扇、红黄万华伞以及吾仗、立瓜、卧瓜等各种仪仗,肃立拱卫,一动也不动,好似泥塑木雕的一般。慈禧身后,还有一对对宫娥女嫔,捧着金节、玉拂、香盒、御炉、金瓶、宝盂等,站立在两厢侍候。那位宫中供养、专门为慈禧画相的外国女画师,正坐在旁边一个黄缎拜垫上,专心致志地为太后描容。太后的亲眷庆王福晋、四格格等和太后的心腹内侍总管太监李莲英等,也都紧紧地围侍在她的身旁,随时准备着回答她的问话。他们都是狮子身上的跳蚤,猛虎面前的鬼伥。他们的惟一使命,似乎就是如何献谗固宠、察颜色、观风向,在主子面前温驯如叭儿狗,在下属面前残忍似狼狗,捕风吠影、嗅觉灵敏赛猎狗。天性中离不开一种狗性,好像就是此类人物的特点。这且不表。却说那用锦幛围起、半跪在殿角的御用乐队,此刻正在懒洋洋地演奏着宫中的《铙歌大乐》第四章《贡琛球》。那歌词唱的是:
琛球输贡。外藩归化隶版图,正朔咸尊奉。乐浪郡,在海东;安南国,粤海辟蚕丛;日本国,畏威震悚;琉球国,奉朝请与内臣同。万方虎拜咸修贡。干羽何须用?东风入律吹,干吕青云涌。海安澜,更献上河清颂,海安澜,更献上河清颂。
慈禧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这些歌词,也不知是出自康乾年间哪位翰林学士的手笔,满篇中充斥着妄自尊大和歌功颂德的虚夸之词。在清初隆盛时期,康熙、乾隆等武功赫赫的皇帝们听了,一定是很合口味的。然而,今天演奏这支乐曲,却恰好是对大清国当前国际处境的辛辣讽刺。台湾、琉球早已被日本霸占;安南国也早已被法国吞并,年年赔款,成千累万,哪里还谈得上什么“万方虎拜咸修贡”?慈禧恼怒地闭上了眼睛,举手轻轻一挥,那乐队便急忙停止了演奏。
排云殿内,霎时间呈现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乖巧的李莲英连忙躬身走到太后身旁去承旨。慈禧低声吩咐了几句,李莲英便下去布置,很快就变换节目,开始了御制的舞蹈。
这时,殿脚苏拉,进来禀报:“皇上给老佛爷请安来了,正在殿前伺候。”
慈禧听了,却像没事儿似的,只是继续观舞。舞队先跳了一支《扬烈舞》,又跳了一支《瓦尔喀部落舞》。那光绪帝未见宣召,只得站立在排云殿外,肃立恭候。约莫等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殿内舞散乐停之后,慈禧才派人出来唤他进去。
光绪进殿后,先按宫中常例向慈禧行了母子大礼,请了老佛爷的圣安,才在慈禧侧边龙座上坐了,接受内侍们的叩见。
西洋女画师和那些宫眷,见皇上驾到,叩见后也都自觉回避,鱼贯散去。
慈禧闭目养了会儿神,又挥挥手儿,让乐队和舞师们下殿去了,才微微坐起,神情严肃地问光绪道:“听奕劻说,你曾对他讲过,如果我再不给你事权,不允你变法维新,你便宁可不坐这个皇位,也不愿作亡国之君。这话可是你说的?”
光绪听了,心中一惊,面容失色,只得低头答道:“孩儿是曾对庆王说过这话。只因甲午战败以来,日吞台湾,俄占旅大,德索胶州,法窥两广,东西洋各国,逼我太甚,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民生日弊,国势日蹙,才不得不力谋维新,以求强盛之道。孩儿苦衷,还望母后亮察。”
慈禧抬眼望了光绪一下,冷笑道:“上次朝鲜事起,我和李鸿章等都要你谨慎持重,不要轻易言战,挑动边衅。你不肯听,一意孤行,盲目主战,结果弄成这个样子。好端端一份基业交给你,你自己办不好,怎能怪祖宗法度不好?要你变什么法,维什么新?”
光绪面容苍白,沉吟了数秒钟,才挺挺腰板,硬着头皮答道:“上次朝鲜事起,首先是日本挑衅,偷袭我舰队,屠杀我军民,儿才不得不被迫主战。战而不利,乃李鸿章等练兵不力,督师无功,贻误国家,非战之罪也。譬如德国,我等并未惹他,为何也要占我胶州?可见今日之势,国弱则人欺。儿以为,祖宗法度也并非不好。不过,一时之法只能治一时之事。今日世势巨变,列强交侵,纵使祖宗活到今天,也一定会变法图强,以适应世界之潮流的。儿谬承大统,时刻惴惴,宁忍变祖宗之法,也断不忍弃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为天下后世所耻笑!”
大概是光绪帝最后那几句话的声调和情绪,触动了慈禧的心。她闭着眼睛,好半天没有做声。国家最近几年的境况,她当然是明白的。整个国家已经面临着被瓜分的危险,这一点,她也不是不知道。但是,国家民族的危机和她个人的权势地位,比较起来,她最关心的还是后者。她内心完全明白,所谓变法维新,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要提倡民主,实施宪政,授权予民,实行英国日本那样的君主立宪政治,甚至还可能实现美国法国那样的民选政治,这种前景对她来说,当然是极不愿意的。她虽然长期执政,掌握了咸丰、同治、光绪三个皇帝的权柄,但是在她的政治生涯中也充满了惊涛骇浪。开始是太平天国,后来又是捻军,这几股差点儿倾覆了清皇朝社稷的巨大的浪涛,使她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她现在已经是年逾花甲的人了,眼前最需要的是如何安度晚年,并在精力即将衰退的情况下,继续保持那至高无上的权势。因此,她十分害怕光绪帝轻举妄动,提倡变法,激起民心,造成****,以致动摇她脚下的宝座。但是她又是一个老练的有长期执政经验的统治者,基本上还是看得出世界潮流之所向的。她也不愿为世界各国舆论所讪笑,被指斥为顽旧势力。因此,她熟思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让光绪帝去试一试。她想,反正军政大权还是在自己手里。如果光绪推行新政,真的像明治天皇那样成功了,国家真的富强起来了,她仍然可以保住当前这种太上皇的地位;万一维新失败了,她也可以乘机废掉光绪,另立一个儿皇帝,重新出面垂帘听政。那样一来,她的权位也就会更加巩固了。于是,她垂下了眼帘,缓声说道:“如你所说,我岂不知?何况我也不是那种一味守旧之人。想当年,先帝在时,曾国藩、沈葆桢、左宗棠诸大臣,讲求洋务,提倡西学,我和先帝也都是赞成的。近几年选派大臣出国考察,青年出国留学;今年袁世凯又练新兵,不也是为了图强保国么?你还要如何变法?如何维新?难道硬要尽用西法,把祖宗规矩全都丢掉,你才甘心不成?”
光绪道:“祖宗之法,岂能尽废?不过孩儿细察西洋各国和日本明治维新的举措,深知治国之道,重在根本,如只知练兵制械,不知强本,也还是没有用的。近有外臣冯桂芬所撰之《校邠庐抗议》,说理较为透彻。孩儿带来了一本,恭请老佛爷御览。”说罢便命随侍苏拉献上一册用黄绫包袱裹着的新书,恭恭敬敬送到太后面前。
慈禧也不接书,继续说道:“其实,自从你大婚亲政以来,我早已退闲,什么事都撒手不管了,还有什么事权不曾给你?你如真要变法,你就只管去变好了。只要留着列圣祖宗的神主不动,辫发不剪,我便不管;只求国事安宁,让我能过几天清闲日子,也就是你的孝道了。”
光绪听了,暗暗喘了口气儿。他抬起头,偷偷察看了一下慈禧的神色,恭敬地答道:“老佛爷圣明!如蒙老佛爷支持,使我朝能从此振兴庶政,再赞中兴,上保社稷,下利万民,儿敢不励精图治,以上报母后圣眷之恩!”
慈禧也不回话。她从苏拉手中接过那本宫版《校邠庐抗议》,随手翻看了几页,就丢在案上,转换话题道:“这个不谈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用不着你那样焦心的。你且说说,近来朝中又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
光绪这时的心情,已舒坦多了,忙欠身答道:“近有侍郎张荫桓出使西洋归来,购得宝石串镯一副,上有一块特大的祖母绿宝石,最为珍贵,乃法兰西大总统御用之物,特地采办来孝敬的,请老佛爷赏光笑纳。”这时,一个苏拉上来,捧着一个紫檀木精镶珐琅瓷首饰盒,跪献给慈禧。慈禧接过首饰盒,打开来一看,果然好一副珍贵串镯,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祖母绿宝石珠花,真是碧光闪闪,宝气莹莹,确是罕见之宝。
慈禧看了串镯,十分高兴,命李莲英收了,笑对光绪道:“难得他有这份心意。如今像张荫桓这样通洋务的人才是很难得的。这样的人你应该好好用他才是。”
光绪道:“孩儿知道了。下面还有湖广总督张之洞敬献的几盆洛阳牡丹,也请老佛爷一并过目。”
光绪的话刚落音,早有四十名太监,将那十大盆名花抬了进来。
慈禧举目看到,但见满殿奇葩,有的大红,有的雪白,有的嫩黄,有的暗紫,花叶缤纷,好不艳丽。光绪又详细地向太后介绍了这些奇葩的名目。原来那红的名叫“支家大红”,乃前朝大学士支薇甫亲手培育出来的名种,千叶明霞,鲜艳夺目,最称名贵;第二盆黄的,名叫“御衣黄”,那颜色就和皇帝的龙袍一般,所以得名,这花还有一个特点,每天清早雪白,午后便慢慢转黄,如娇莺展翅,婀娜多姿;第三盆名叫“绿珠琼楼”,花色微红,每片花瓣中,都有一粒绿点,也是一个很难得的名种;第四盆白的,名叫“焦白明秀”,乃是白中上品,如缟衣仙子,雪浪凌波;第五盆名叫“界破玉”,奇怪的是,它的每片花瓣上都有一缕红丝,从中界破;第六盆叫做“砖色蓝”,则是蓝间带红,望去如红衣女子,立碧纱橱中,相映成趣;第七盆名“五色奇玉”,花瓣为白色,却又有红、黄、紫、绿各色丝纹杂出其间,堪称奇美;第八盆名曰“姚黄”,为唐朝名相姚崇府中传下的名种;第九盆名曰“魏紫”,乃魏仁溥家中传下的奇珍;最后一盆,名叫“金玉交辉”,白花黄蕊,明丽如绘。这十盆牡丹呵,真的是天香国色,倾国倾城,朵朵娇媚,枝枝艳丽,不愧花王之称号,实属群芳之魁首!
慈禧见了,更是欢喜,忙命抬到玉澜堂廊下去好好护养,等过几天备好酒席,再请各王府的福晋、格格和各国公使的夫人、小姐们前来观赏。
光绪见慈禧兴致甚好,正陪着谈讲,忽见李莲英进来低声向慈禧禀报:“荣禄到了!”
慈禧听了,望了光绪一眼,垂目沉吟了片刻,才吩咐李莲英传旨,着荣禄到仁寿殿去等候召见,然后又转过头来,对光绪道:“你的事多,还是早点回城去吧。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个道理,想来师傅们也一定是讲给你听过的。你现在是一国之主,凡百事体,总以持重为好。”
光绪听说荣禄前来求见,心中甚有疑虑,但是慈禧既已要他回去,他也不敢久留,只得告辞回宫。出了排云殿,登上銮舆之后,他那刚刚舒朗起来的心情,就好像久雨初晴的长空,又被突然飞来的一片乌云遮盖,暗淡起来了。当他躺在銮舆之中,耳听着从排云搬出来,渐渐向仁寿殿那边远去的御乐之声时,他的心中蓦地升起了一股凄凉的感觉和无名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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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欢乐,也同时有他自己的忧虑。即使享尽荣华富贵的帝王,也不能例外。光绪帝就有着自已无法摆脱的隐忧。
自从亲政以来,在他高踞皇位的日子里,从名义上讲,他是至高无上的;然而,实际上,他除了害怕慈禧之外,还有两个名字,也是一提起来就令他心中颤慄的。这两个名字:一个是李莲英;另一个就是荣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