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沉思着,这时,绿呢大轿拐了个弯,已经进入了坡子街巷口,很快就到了叶府的大门前。
叶德辉下了轿。他站在阴森森的门洞里,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今晚究竟到哪位姨太太房中去歇宿为好。他虽有几房妻妾,但此刻都令他感到十分厌烦,连他最宠爱的四姨太,如今也丝毫唤不起他的兴趣。他正在踌躇,突然一个心腹家人走到他面前打着千儿说道:“老爷!那小子今日又闹着要出去。”
叶德辉拧着眉毛问道:“谁?石醉六?”
那家人道:“对!就是那小子,真不识抬举,他还骂了老爷一些很难听的话,小的——”
“算啦,算啦!”叶德辉听了,心中一动,急忙止住那家人的话头道,“你通知他们都散了,各自回去歇息。太太、姨太太们如果问我,就说我到后花园去了。别的不准多嘴,听清了吗?”
那家人连连躬身点头,下去传话去了。这里,叶德辉一个人,提了盏玻璃灯,径直往后花园中来找石醉六。
你道这石醉六是个什么人?原来就是光绪年间,湖南宝庆府的一位有名的神童才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从小喜爱读书,博闻强记,过目成诵,写诗作文,才思敏捷,词采华美,加上他的长相又生得秀美,所以深为当时士林所爱重。去年,湖南学政江标在邵阳,看中了这个孩子,特地将他选拔为第一名秀才,并把他带到长沙来,准备送进时务学堂深造。谁知,这孩子到长沙后不久,跟随江标拜了几次客,就被叶德辉看中了,竟不择手段,将他骗进叶府,幽禁在后花园中,美其名曰培养他读书,实际上却是要与时务学堂争夺人才;同时也是为了达到他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这件事,在当时长沙城内,曾经弄得满城风雨。江标也曾多次找叶德辉要人,但叶德辉矢口否认,拒不认账。后来江标调离湖南时,也只得衔恨而去。
不过这石醉六生性虽然温顺腼腆,但性格也还倔强。自从他被骗进叶府,逐渐看清了叶德辉的不良用意之后,他的态度便一直十分顽强,始终不肯就范。叶德辉软硬兼施,耍尽了手段,总是不能得手。近数月来,他心情烦躁,也就差点儿把这件事淡忘了。今天,听到家人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倒唤起了他胸中的一股邪恶的意念。于是,他决定到后花园去走走。
他独自一人,来到后花园角门前,要守门人开了锁,又转身关上了角门,才慢步向园中踱去。花园面积不大,却十分僻静。园中也种着各种花草,养着一些金鱼禽鸟,此时已是深夜,都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楚。左边靠墙有一连三间粉墙黑瓦小平房,原是养花人住的,现在把养花人迁走了,石醉六就被安置在这几间平房里。叶德辉为了这孩子,确也花了不少银两。半年来,他为石醉六缝制了一套又一套华美的衣裳,买来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图书典籍,每日还有山珍海味供养,只是不准他走出园门一步。想那石醉六原是邵阳乡下的一名村童,突然受到学台大人的赏识,亲自点他为第一名秀才,又把他带到长沙来深造,那时候,他心中是多么的高兴,多么的愉快呵!谁知到长沙后不久就遇到了叶德辉这样一个恶棍,使他的一切欢乐和憧憬都成了泡影,而且还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失去了自由,远离亲人,还要经常忍受叶德辉的丑恶纠缠,使他心中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每日思想亲友,渴望自由,好不郁闷。
叶德辉踱进园中后,见那石醉六房中的灯光尚未熄灭,便蹑手蹑脚,轻步走向小屋窗前,往里细看,但见石醉六晚沐之后,正坐在灯下看书,头上未戴冠帽,露出一头乌黑闪亮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条淌三股大松辫,长长地拖到腰际,上身穿一件藕荷色香云纱窄袖长衫,外罩一件玉蓝色美人蕉团花马褂,下面穿一条银红色暗花洒脚裤,脚下穿一双粉底绿皮小蛮靴,在那灯光映照之下,更显得面如春花,眉如漆画,十分俊秀。他咳嗽了一声,轻轻推门进去。石醉六知道是他来了,也不答理,只顾自己低头看书。
叶德辉在室中背着手踱了几步,先看了看室中的摆设,又看了看案上的书籍,然后才装出十分关怀的神情,走到醉六身旁,拿起他手中的书本,看了看书名。他见醉六看的是一本《盛世危言》,便拖了把靠椅,坐在醉六身旁道:“这些都是谤书,看它做什么?你听我的,还是要把那四书五经,圣经贤传和当今的制艺时文范本等,拿来多多研究,才是博取功名的进身之路。”
叶德辉讲了一阵,见醉六皱着眉头,总不理睬,便掉换话题道:“自然,想你如今正是青春年少之时,每日尽读那些圣贤经传明道之书,也会感到厌倦,想换一换口味。我看那也可以。近来,我正在编一套《双梅景阁丛书》,其中颇有几种秘书,讲的都是闺房中的乐事,如《玉房秘诀》《青楼集》等,也有一些趣味。我明日就取来,给你看看,消遣消遣也是好的。”
叶德辉见醉六总是红着脸低头看书,不吭一声,便把靠椅拖近一步,抓起醉六的手腕道:“听说,你又要出去,这是为什么?你想想,你住在这里,每日山珍海味,穿绸摆缎,一心读书,有什么不好?想我叶某也是两榜进士、吏部堂官、三湘名流、长沙首户、文苑魁首、学界泰斗,多少阔人家的孩子,争着拜我做干爹,差点的我还不要哩!今日看中了你,这样尽心尽意地栽培你,有什么不好?只要你顺着我的心意,保险你前途无量,要官有官,要钱有钱,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说着,便伸手在醉六的脸庞上轻轻地拧了一下,却被醉六用力一推,把他连人带椅,推倒在地,半天还爬不起身来。
叶德辉从地上爬起来后,正要发作。这时,猛听得小房门哐当一响,从门外倏地闯进了一个人来。那人脸上戴着一个纸壳面罩,面罩上画着彩色的脸谱,犹如凶神恶鬼一般,手中还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直向叶德辉面前逼过来,一边挥手向醉六示意,要他快出房去,一边指着叶德辉喝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在人群面前,你们是满口仁义道德,简直像个圣人,背地里却尽干这些荒淫无耻见不得人的勾当。你逼死了多少穷人佃户?摧残了多少像言道南、石醉六这样清白无辜的青年男女?真是罪该万死!今日小爷们只把醉六救走,暂不杀你,今后你如果还不悔改,继续为恶,小心你的狗命!”
这时,石醉六早已逃出房去。房门口也有一个人在那里接应,还有一个人守住花园的角门。那二人见醉六出来,忙把他扶到对面墙脚下去。墙脚下早已摆好了一架短梯。那二人将醉六扶上短梯,送上墙头,然后又把他轻轻缒放到墙外。墙外本是一条偏僻的死巷。墙脚下也有一个人事先埋伏在那里,见醉六下来后,便将他一把抱住,附在他耳边悄声唤道:“醉六,你是醉六吗?我是艮寅!”
小巷中虽然黑漆漆的,对面看不清面目,但是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醉六立刻如梦骤醒,知道是蔡艮寅等时务学堂的同学们救他来了。他和蔡艮寅本是宝庆同乡,又是同窗好友,此时乍见亲人,百感交集,禁不住也紧紧地抱住蔡艮寅,扑簌簌落下了两行热泪来!
一会儿,园中的三个人也跳墙出来了。五个人勾着腰儿,一个接着一个,游鱼儿似地,悄悄地闪出了那条小巷,转过三王街,向湘江边跑去。到了江边,见后面并无人前来追赶,他们才停下脚步,喘口气儿。五个青少年聚坐在湘江河畔的一丛柳树荫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开心地笑着。原来那个戴假面具持利剑的怪人就是罗英,在园中接应的便是秦鼎彝和林圭。四个小英雄,在谭嗣同、唐才常等教习的指导和帮助下,通过长时间的侦察和筹划,终于胜利完成了这次抢救学友的任务。
这时,三更已过,整个长沙城都已经睡静了,千门万户,看不到一点儿灯影。暗蓝的天宇中,没有月亮,却只有千万颗密密麻麻的,闪闪烁烁的繁星,编织成一幅神秘的幻境。对岸岳麓山起伏的山峦,黑黝黝地矗立在夜空之中,就好像一匹奇怪的巨兽,一动不动地仰望着那神秘的天宇。湘江静静地流淌着,江水不停地拍打着两边的堤岸,发出均匀的汩汩的声响。夜风吹过江水,不时传送来一阵阵鱼腥味和午夜后被露水打湿的江岸草叶的芳香。除了橘子洲头,偶而有几点渔火,在那江心树丛下闪烁飘动——那是夜间捕鱼人燃起的篝火——之外,整个宇宙是这样的宁静,肃穆,静谧得就像止水一般。
一会儿,月亮也出来了。月光把这美丽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
湘江之夜真美极了!现在,这群亲密的学友,沉浸在如此美妙的夜景之中,互相依偎在一起,欣赏着这清湘夜景的柔丽,畅谈着今夜战斗的经历,尽情地享受着青春的健美、友谊的甜蜜和战斗的欢乐。直到天快亮了,他们才回到学堂中去,向他们的教习谭嗣同、唐才常报告这次胜利的奇袭和冒险的经历。
23
傍晚时分,长沙街头的路灯还没有点亮,一乘小轿,在苍茫暮色中,匆匆忙忙地从小西门轮船码头那边抬过来,停在谭宅的大门之外。落轿后,从轿内走出一个淡装的少妇,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形容秀丽,双眉微蹙,神情紧张,幽怨中却又带着几分英武气概。她没有带任何丫鬟使女,下轿后,亲自付了轿伕的脚力钱,便匆匆地往谭宅内走进去。
这女子就是数年后,因反抗清廷统治,在浙江就义的鉴湖女侠秋瑾。不过,此时此刻,她却还是一个普通的,正陷身于生活苦闷中的商人之妇。
秋瑾字璇卿,小字玉姑,浙江绍兴人氏,本是位官宦人家的女儿。她有个老父名叫秋寿南,原是读书人,早年间曾在福建省厦门县任知县。秋瑾小时就跟随她父亲,住在厦门任所之内,随父读书,从小教她读了许多诗文书史,爱如掌上明珠。她十一二岁时,就能写一手好诗文,在父辈友人中获得了才女的佳誉。厦门那地方,又是个滨海的新兴口岸。自明季以来,那里就是抗倭、抗荷、抗英、抗法的前线,打过好几次狠仗,流传着不少民族英雄抗御外侮的动人故事,也最早尝到了西方列强炮舰政策的滋味。那里又是个华侨聚居,外事频繁的所在,所以这秋瑾又和内地的许多官宦人家的小姐不同,从小就受到了近代西方自由民主思期的影响,在心脑深处扎下了强烈的民族意识和反封建思想的种子。
后来,她的老父秋寿南在福建任满,吏部叙劳,本应调任直隶州同知,到天津去做地方官的。想那天津本是个繁荣商埠,又靠近京城,在官场中都认为那是最好的肥缺。可是,偏偏这秋老又是两袖清风,毫无积蓄,无力厚赂有司,又不善交际应酬,结果只落得把一个好端端的美差,被旁人夺了去,他自己却被改派到湖南,而且只当了一名无权无势的湘潭厘金局总办。这时候,秋瑾已有十七八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按照那时候的风习,叫做二八佳人,一个女儿如果过了十六岁还不出嫁,不但父母焦心,外人也会说闲话的。秋寿南虽是读书明理之人,也拗不过这种习俗和舆论的压力,只好急着为女儿找一个婆家。可惜的是,他现在已不再是七品知县父母官了,官卑俸薄,举目无亲,那些达官贵人,有身份的人家,谁肯来找他结亲?厘金局总办主要是同商户打交道。于是,他左挑右拣,最后只得把女儿许给了湘潭首富王二胖子之子王廷钧为妻。在秋老心中,想的是为女儿找一个富豪之家,从此衣食不缺,比他自己这样一个饱尝宦海浮沉和折腰之苦的穷酸小官儿来,可能要好过得多;可是,他哪里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样一来,却恰好是害了他女儿的一生。新婚蜜月之中,倒也罢了。日子一久,那王廷钧就渐渐露出商人纨绔子弟的种种恶习来了。社会就像一个污浊的染缸,它能使纯洁的青年染上各种的恶习;更能使不学好的浪子变得更加丑恶。王廷钧原来不过是一个不爱读书,好逸恶劳的富家公子,结婚之后,又逐渐学会了烟酒和赌博,加上一班酒肉朋友,互相影响,在生活的邪路上愈滑愈远,不久又染上了酗酒宿娼等种种下流的毛病。秋瑾看不过了,有时也规劝几句。开始王廷钧还默默听着,不说什么。讲得多了,他便怒目相对,甚至恶言辱骂,态度十分粗暴。秋瑾原是个官宦人家的娇女,又长期受过中国旧文学的薰陶,思想上接触的多是些名人才子、豪侠之士。她的理想、性格,与这个商人之子本就不合,如何受得了他的粗暴对待?两人顶撞了几次,夫妻之间也就越来越反目了。这一次,秋瑾又同王廷钧争论了几句。王廷钧借酒装疯,竟要动武。秋瑾忍无可忍,才愤而出走,只身乘小客轮来到长沙,投奔她的好友、谭嗣同的夫人李润娘,并决心与那个庸俗不堪的浪子,一刀两断,从此摆脱那痛苦的生涯。
李润娘听了秋瑾的诉说后,对她这位挚友的遭遇十分同情,对王廷钧的无赖,也感到无比气愤。她马上要忆红把后园西厢房收拾出来,让秋瑾住下;一面要老家人谭福,准备茶点饭菜,热情款待。秋瑾见润娘情真意实,患难相助,心中十分感激,心情也宽慰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