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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从本质上讲,组织一场大规模军事演习和在经济领域上一个大项目,没有根本区别,用掉的都是钱。效益毫无疑问是衡量演习成败的主要标准。第二阶段演习的主要目的是检验甲种师在现代局部战争中的抗打击能力,A师又一次在三十来个小时里承认失败,意味着演习主营项目出现了巨大亏损。

A师再次惨败后又该怎么办?一个甲种师真的已经这么脆弱了吗?方英达心里乱极了。这种乱,几年来中国政府的中高层决策者常常遭遇到。为社会主义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国营大中型企业,在进入市场经济后突然间大面积亏空、步履维艰,包括党和国家领导人脑子里不都这么乱过吗?A师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历史,解放战争中从山东临沂一路打到厦门,没败过一仗;抗美援朝战争,A师参加了第一到第五次战役,和从美国到土耳其八九个国家的军队直接交过手,最差的战绩也只是和敌人打个平手。它不可能一下子脆弱到这种程度。可是,它确实两次惨败在和世界最强大的军队尚有不小差距的蓝军手下了。

方英达仔细翻看着A师发来的长长的请示电,嘴里自言自语道:“这次它发挥了,中间出了恶性事件,也并没直接导致战局的逆转,这说明这次失败不是偶然。问题暴露了很多,太多了。”

陈皓若赶忙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些问题,恐怕只能在演习中才能解决。蓝军数字化班的威力是不能小视,可见如果红军阻止它们深入腹地,情况不至于这么糟。”

其他军区的观摩人员,也七嘴八舌讲了自己的意见。焦点问题只有一个:A师这种甲种师,像国有大中型企业是国民经济目前阶段的支柱一样,在目前的条件下,构成了这支军队的主体,演习不能这样就结束了。

方英达放下电文,忧心忡忡地说道:“已经到了国歌里讲的最危险的关头了。如果这是一场敌方投入了数字化班的局部战争,我们已经败了一阵。演习这样结束弊多利少哇。皓若,命令两军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先进行检查总结,A师更要对每个转折点进行仔细研究,看看军事的和非军事的因素各占多少。童部长,你尽快写出个报告,附上我们的建议和意见,上报军区党委,并请军区党委考虑是否上报总部。有好说好,有坏说坏。要把蓝军的数字化班的组建过程和在演习中的作用,做单列报告。这种部队的出现,会给战争带来什么,需要作仔细研究。”

下午二点,黄兴安从河谷出发,又要去参加军事检讨会了。此时,河谷地带的蓝军已经开始向〇一号高地回撤,凯旋曲的音符挂满了滚滚西去的车流、人流。几千红军不知该算“被俘”还是该算“阵亡”的官兵表情木然,默默地看着蓝军远去。黄兴安不由自主地走到蓝军已经走了的空阵地前,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带领一团打了一天一夜零五个小时恶仗,眼看着就要摸到胜利女神的裙裾,突然间又成了阶下囚,这巨大的落差,几乎使黄兴安的心理无法承受。他在心底里已经痛苦地承认:这个仗,从头至尾我都没看懂过。

几百上千个红军干部战士无声地移动过来,把黄兴安围住了,吵嚷声、埋怨声和询问声,响成一片。黄兴安只能苦笑着面对部下一声紧一声的责问。

一个少校吼了一嗓子:“吵什么吵?我一个人问还不行吗?师长,我们是不是又一次被俘或叫战死了。”

黄兴安沉痛地点点头:“是的。包括我在内。”

少校一把抓下软军帽,带着哭声说:“这他娘的打的叫什么仗!后勤的人都******是废物!”

黄兴安眨巴眨巴眼睛,干咽了一下,诚恳地说:“同志们,不要埋怨后勤部队,也不要怪范司令他们指挥无方。你们都为咱们师尽了心尽了力。这次失败,我黄兴安负有重大责任。请你们让一下,我要去‘师指’开检讨会。”

干部战士们都没有动。

少校哽咽着:“师长,演习是不是要结束了?我们,我们真的不甘心呢!师长,你要求要求,再打一次吧……”

几百上千人跟着喊:“再打一次,再打一次……”

黄兴安流下了眼泪:“同志们!你们的要求,我一定转达上去。我们都是军人,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你们在这里等候上级命令。我对不起大家,没有指挥你们打胜仗。”

干部、战士们让开一条路,含着眼泪,目送黄兴安的吉普车东去了。

黄兴安赶到师指挥所,简凡已经到了多时。简凡认为,在第二阶段演习中,他没遗下任何过失给人攻讦,底气很足,一到师指挥所就指责“师指”决心下得太迟,后勤部队是一群废物。

唐龙忍不住了,说:“简团长,这个仗,你恐怕还没看清楚!如果详细追究你的二团责任最大。都什么时候了!把自己洗得再干净,有什么意思。要是实战,你已经去了战俘营。去那里,你恐怕要受礼遇。有功之臣嘛。”

简凡盯着唐龙看看:“唐龙啊唐龙,人没阔,倒先变了!你个小上尉,还没资格给我说这些。”

唐龙笑了笑:“我知道我这个司令助理有职无权,你就是犯了叛国罪,我这个小上尉也无权指责。我不清楚,你们和一团之间私架电话线,算不算山头主义?或许你只是想用这个电话向黄师长问个寒暖。”

简凡大怒,指看唐龙的鼻子骂道:“你******血口喷人!一师之长在一团,我向他汇报情况,符合条例。”

范英明忍无可忍,慢慢走了过来:“我这个红军司令是个临时的,师参谋长总算个永久的吧?简团长,你至少犯了三次影响到全局的错误,还不包括唐龙指出的这一次。第一,改变主力一营攻击线路,事先事后都没报告,影响从七号公路迂回包抄的战略性行动;第二,在〇一号高地一线,你团绝对遭遇过蓝军主力,这一点已从蓝军上报的演习备忘录中得到证实,你也隐瞒了这一重要情报;第三,‘师指’令你们放慢挤压速度,你团阳奉阴违,过早被敌人缠住,致使丧失最后改变全盘计划的机会。这三条错误,哪一条都能证明你实在不配再当团长。”

简凡怔了一会儿道:“这完全属于一个独立作战团的机断处理权限。我当不当团长,恐怕需要总参说了才算数,你只是个师参谋长,而不是总参谋长。”

刘东旭一掌拍在桌面上,震掉两个茶杯:“简凡,A师到了这种地步,你连该承担的责任都不去承担,证明你确实不配再当团长了。我现在以师党委书记的名义,建议撤销你二团团长职务,在你说的总参批复前,建议你停职反省。”

简凡没想到刘东旭会发这样大的脾气,又第一个提出撤他的职,听呆了。

唐龙软软地接一句:“要是某些人占住茅坑不拉屎,情况可能要好得多,拉的屎太臭……”

简凡白了唐龙一眼,一转脸,看见黄兴安立在门口,心里多少有点底,梗着脖子说:“刘政委,组织原则总是要讲吧?作出停一个只有些莫须有错误的团长职务的建议,恐怕需要师党委常委举手表决一下吧?‘三大民主’不是还有个政治民主?李副政委在养病,田主任在留守,前线还有五个常委……”

刘东旭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简凡,我现在就召集开这个常委会。后勤部邹部长心脏病突发,早上刚刚抢救过来。人住在清江县医院,没法参加会。高军谊因涉嫌特大战时盗油案,也失去了参加会的资格,何况,他已经于今天凌晨自杀谢罪了。剩下的三个常委都在,再吸收你这个师党委委员列席旁听一下。我再以党委书记的名义,任命正式党员唐龙同志做会议记录员。简凡同志,你认为还有哪一点不合组织原则,提出来。”

黄兴安口吃地说:“高,高军谊真的自杀了?”

范英明说:“高军谊的问题,等保卫部门查看完现场后再开会讨论处理意见。现在开会讨论简凡同志的问题。”

简凡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干脆把心一横,梗着脖子说:“黄师长,前线的情况,你比他们清楚。上一次败,把屎盆子扣在你头上。你躲了出去,又败了。我就是第一只替罪羊。黄师长,你可要当心点,快轮到你了。”

黄兴安毫无表情地看看简凡:“你摸摸裆里,看看那个玩意儿还在不在?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我很愿意参加这个常委会,先捅你这个所谓替罪羊一刀。你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这个仗我没看懂,却自以为是,几次影响‘师指’下决心改变总体作战方案。我向师党委提出请求:解除我所兼一团团长职务,停止我的A师师长职务。”

四个人都愣住了。

黄兴安说,“唐助理,你怎么不记录?”

……

蓝军正准备会餐庆贺胜利,常少乐发现朱海鹏不见了。

看着江月蓉在女兵席坐着,常少乐从地上站起来说:“朱司令呢?你们谁见他了?”

江月蓉一看没人回答,慌忙站起来,给常少乐使个眼色,自己走到坝子边的一棵香樟树下:“常师长,上午他接了方副司令的电话,情绪就不大对。半个小时前,我看他还在树林里抽烟。”

常少乐说:“咱们找找去。情绪不好?没这个道理呀。是不是你们俩闹什么别扭了吧?”

江月蓉说:“我,我这次来还没单独和地说过话,闹,闹什么别扭。”

常少乐说:“这就对了。朱海鹏这些天是有些反常,学会了抽烟,皮鞋好几天都没擦了。月蓉,听老大哥一句话,海鹏这种男人,难遇。”

江月蓉说:“这种事比较复杂,三五句话解释不清楚,以后再说吧。庆功酒没他这个当司令的在场、多扫兴。”

两人穿过树林,走到小溪边上仍没发现朱海鹏。常少乐刚要喊,忽然听到几块山石那边有男人低低地抽泣,低声对江月蓉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个难题,留给你解决吧。”转身就走。

江月蓉心里一紧。什么事让他这样伤心?该不会因为我吧?不是因为我,又会为什么!我到底该怎么办?现在单独见他能说什么?我这么做,也确实太伤他了。

江月蓉拉住常少乐的衣袖道:“我们,我们还是一起去吧。我还没见男人哭过。”

朱海鹏还在哭,抽得身子一抖一抖。

江月蓉感到心里发疼,跑两步,伸手拍拍朱海鹏的背:“海鹏,你在这儿干什么?快去会餐吧。这是整个蓝军的大事,没你这个司令,像什么佯?事情总有大小轻重,发生一些你暂时不理解的事,肯定有原因。”

朱海鹏转过身子,难为情地笑笑,掏出手帕擦擦眼泪。

常少乐骂道:“真没出息!有什么过下去的坎儿?还掉眼泪。”

朱海鹏又掏出一支烟,刚叼到嘴上,江月蓉伸手拿了烟扔在地上责怪道:“学了六八天都没学会,还抽。心里烦就不会跟常师长学学太极拳?”朱海鹏把半盒烟一扔:“好,不学了。心里烦了就打打太极拳。接方副司令电话时,我就想哭。我变得太狠了,太像个军人了。”

常少乐道:“方副司令不会怪你的。”

朱海鹏叹道:“或许他动动手术能活到一百岁,是我害死了他。A师败成这样,他死也不会瞑目。这不就是一场演习吗?我怎么连睁只眼闭只眼都不会!我的心肠太硬了。我太狠了……”

常少乐眨眨眼睛,拍拍朱海鹏的肩:“这怎么能叫狠呢?老军长早看透了生死,只想放心地走。不过也是的,实际上咱们是和老军长在打。”

江月蓉松了一口气,心里又多少有点空落落的,说道:“你们别在这里胡思乱想了,别弄得一老一少都哭起来,传出去可是头条新闻。你们让方副司令看个虚假的胜利,那才对不起他。”

常少乐笑道:“这话很对。”

江月蓉吁了一口气心里又冒出一股怨恨,接着就冷笑一样哼出一声:“朱海鹏在你常师长的鼎力支持下,连赢两阵,这一下可出了大名。有个很有名堂的巫婆已经给朱海鹏算了命,他这一生可以升到中将。”

朱海鹏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月蓉说:“没什么意思。人家算出你会是党和国家的栋梁,就是这个意思。会餐去吧。你们两个首长不到场,谁敢动筷子。”说罢,转身飘走了。

两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明白江月蓉这个意思是个什么意思。

一个甲种师,在一场无导演部的对抗军事演习中,两次被以一个乙种师为基础组建的新型部队打败,在军界高层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个别蜕化变质分子的行为并不是导致第二次失败的根本原因,这一点,自范英明开始的军界中高级将领,都很清楚,这就好像一个大型主干企业突然间亏损了几个亿,而在这几个亿的亏损中,只有几十万或者几百万是被极个别的贪污分子据为己有一样,问题的症结虽与贪污腐败有关,但只把几个贪污犯处以极刑是无法使这个企业扭亏为盈的。

演习停止下来的第二天下午,军区的所有高级将领都赶到了演习指挥部。这种情形给人的感觉是,演习已经不再是一场演习,而真正要成为一场战争了。实际上,演习的性质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单纯的军事训练了。它似乎变成了一种象征一种隐喻,阐释整个军队主干部分的实际生存境况的含义鲜明地凸现了出来。每一个高级将领自下飞机开始,都没露出一丝笑容,甚至一丝轻松。面部那种冷峻和严肃,目光里闪烁的深沉的忧患,给人的感觉是红军真的刚刚打输了一场局部战争。赶到演习指挥部准备伺机对高级将领进行采访的秦亚男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一天前,我还认为范英明把角色扮演得有点过头了,作为一个师参谋长,他对简团长甚至黄师长的态度太过严厉了。从他看简凡的眼神里,我确实读到过这样的字:老子毙了你!今天,我明白了,演习确实已经变成了战争。是的,战争。我再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我面对军区全部高级将领时的感觉。如果蓝军不是由自己的军队扮演,在二十四个小时内,共和国的领土已经被占领了近两千平方公里。我确信这才是问题的症结。军区常委会从下午三点一直开到晚上十点,一点也没有要结束的迹象。我有一个感觉:演习,不,战争还要继续下去。范英明的命运又将如何呢?如果他继任红军司令,他会反败为胜吗?要是三连败,他的军事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愿意在这里为他的胜利祈祷。为一个男人的命运这么操心,在我似乎还是第一次。如果,如果他突然间向我求婚,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是该好好考虑了。”

秦亚男在记日记的时候,军区党委常委扩大会进入了得出结论的关键时段。

周政委开始做他的总结发言:“A师存在问题的严重程度,我是估计不足的。正如方副司令所说,叫自己人打出来总比有一天叫真正的敌人打出来好。”

秦司令插道:“即便那时我们都作了古,那也是千古罪人。”

周政委继续说:“这种问题带有很大的普遍性。这一点,A师军事检讨会总结指出的几点很深刻,太注重个人利益分配问题,而少考虑全局的得失;太注重于眼前的得失,而少设想将来的发展大计;有过多的守成思想而少可贵的进取精神。”

方英达说:“这一次,不触及灵魂不行了。这个军事检讨会,开了十八个小时。有十几个人请求处分,有七八个提出离开军事指挥岗位。A师是已经处在重重包围当中,已经到了性命悠关的危急关头了。”

秦司令说:“说得好,战争的危险时刻都存在着。实事求是地说,至少有十支军队能组织比我们的蓝军强得多的精锐之师。马岛之战、海湾战争告诉我们,夜郎自大要出大事。对外,有个突围的问题。对内,也有个突围的问题。体制和观念恐怕是最难突破的区域。”

张主任道:“社会大环境的包围也必须认真对待。那个高军谊,不就是面对万花筒一样的大社会,抵抗能力变差了,才蜕化变质的吗?思想政治工作,面临很多新的课题呀。社会分配不公,导致不少人心理失衡。一个副师长,薪水养活不了妻小,也是一个客观事实。”

周政委接道:“高军谊的问题,要另开一个会专门讨论。一个五次荣立战功,十数次受到嘉奖的人,几个月就走到人民的对立面,触目惊心,层层包围是现实,必须面对。对A师,我想存在着一个定位的问题。定位的问题很重要,不解决不行。我们国家解决了定位问题,提出初级阶段、发展中国家的准确坐标,就不会再走弯路了。这次演习,不能这样结束。”

秦司令道:“总部首长也很关注这场演习,表示在经费上给予必要的支持。问题是,花了钱,就必须把位置定准了。蓝军这一次依然打得很漂亮,这个朱海鹏是个难得的人才。在目前的条件下,搞数字化部队可见他的胸襟和胆识。我们总不能永远只是追赶别人,那样的话,永远有挨打的危险。关键问题还是在A师身上。老方,你对A师很熟悉,这些人有没有能力杀出一条血路?”

方英达道:“部队的素质是不错的。如果从别的部队抽调各级指挥员指挥A师作战,效果自然会好一些。不过那样又不是A师了。我的意见是,只增加A师电子部队的数量,让他们能在这方面可以和蓝军对抗,其他的都依靠A师自身力量解决。这样更能检验出A师的实际能力。”

周政委接道:“我同意。中国足球,引入那么多外援,真去打世界杯预选赛,还得靠自己。蓝军这次的改革很有效果。自身潜力都不小,要想尽办法把它们挖掘出来。”

秦司令道:“要政策给政策,要基层人员给基层人员,要权给权要钱给钱。如果用尽全力仍无法和蓝军交手,那就证明这支部队再没什么存在价值了,让A师的几员大将明天来一趟,我们见见他们。”

周政委说:“是不是把朱海鹏和常少乐也叫过来?他们要是松了劲儿,打假球,到时候又是个定位不准。”

说得大家脸上终于挂上了些许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红蓝两军五个高级指挥官乘直升飞机赶到演习指挥部。

赵中荣已在大门口守候多时,一见常少乐和朱海鹏,迎上去说:“两位辛苦,首长们正在吃早饭,上午都回军区,安排在走之前接见你们,请在这儿稍候。”

常少乐问道:“赵处长,是不是还有个第三阶段呀?”

赵中荣道:“详细情况不清楚。听梁秘书漏了一点点,对你们二位评价极高。海鹏兄这回是坐上了运载火箭,前途不可限量啊。搞一个三连胜,你常师长知天命之年变法,就能得正果了。早饭已经给你们备了,要不先喝点牛奶垫垫?”

朱海鹏说:“不用了。”

秦亚男走过来说:“可不可以给你们两位传奇人物照张相?”

朱海鹏开玩笑道:“大记者重返战区,也不到我们那里走动走动,太厚此薄彼了。”

常少乐举手给秦亚男敬个礼:“原来是秦大记者,失敬失敬。赵处长,劳驾你给我们仨照一张。**************,成正果不忘秦小姐。”

秦亚男把相机递给赵中荣,朝常少乐、朱海鹏中间一站,说:“上次你们没把我这个俘虏带回去,是不是很遗憾?”

常少乐笑道:“遗憾倒是真遗憾,遗憾的是女人都同情弱者,不愿和我们坐一条板凳。”

一个上尉跑进来报告:“处长,范司令他们到了,让他们在哪里等?”

赵中荣朝门口一指:“你带他们到卫兵这边等着,不要让他们离开。我去看看军长吃完饭没有。”

常少乐看看大门口,看看自己站的位置,感叹道:“都是学问呀!这个赵中荣,自从我到C师,从来没有这般殷勤过。”

朱海鹏说:“你就要柳暗花明了。这类人,鼻子赛过狼狗。”

秦亚男丢下一句:“高智商的人只会给胜利者鼓掌。”跑步去了大门口。

范英明、刘东旭和黄兴安跟着上尉走进院子。范英明本来走在最前面,走到指定的地点,放慢了一步,伸出手把刘东旭朝前一送,再停一步,自己站在最外边。刘东旭略一停顿,就把排头兵的位置留给了黄兴安。

朱海鹏正好捉住了这个细节,看着自己站在常少乐前边,朝前走一步,准备站到常少乐右边。常少乐原来也早看到了,一把抓住朱海鹏的胳膊:“站住!这是接见演习指挥人员,你是司令,这样站没错。”

朱海鹏叹道:“范英明比我周到,这种时候还能想这么细。”

常少乐说:“习惯了,也就周到了。”

赵中荣从楼里跑了出来,到朱海鹏、常少乐面前放慢了脚步:“首长马上就到!”又跑到大门口说道,“首长按蓝军、红军顺序接见。”说罢,看着黄兴安。

刘东旭把范英明朝右前边拉一把,范英明只好走过去挨着黄兴安站下了。赵中荣这才跑步迎了过去。军区首长按顺序从楼里出来了。

秦司令走过去和朱海鹏、常少乐握过手,朝后边退了一步,周政委、赵参谋长、张主任依次和两位蓝军指挥员握了手,都站下了。

秦司令道:“演习第二阶段,你们又考了个优秀,我代表军区党委向你们蓝军全体官兵表示祝贺。演习还要搞第三阶段,我希望你们再接再厉,打得更好。”

周政委接道:“我只表达一个意思,要是第三阶段你们不用全力,可要挨板子的。你这个朱海鹏,鬼点子不少,你还有什么新东西?”

朱海鹏挺直了身子答道:“报告政委,我们搞的这个数字化部队,和世界先进水平相比,差距还很大。不过,这样一个水平,也正合我们的军情,用于训练,对于提高军队对付这种新型部队的能力,会大有益处,我们目前没有什么新东西了。”

周政委笑了:“你很会说话,你担心的问题,会上已经解决了。让秦司令告诉你们。”

秦司令眯着眼看看常少乐:“比上一次见你。又瘦了一圈,成个衣服架了。你这个婆婆当得很好嘛。我们准备把你们的二十个数字化班收编了。原价买进,没油给你们揩。”

常少乐开玩笑道:“我正在学习做好婆婆样板,不足之处,请首长批评。我虽然瘦些,只要从此能睡上安稳觉,四两五花油还能自生自长出来,不敢打揩油的主意。如果首长愿意赏二两吃吃,胖起来就快多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挨着卫兵站着的红军将领,此时心里的滋味难以用言语形容。范英明站得笔直眼睛盯着路对面的一棵雪松看,连眼睛的余光都没朝右前方的热闹泄去一丝半缕。刘东旭微闭着眼睛,像在学习高僧入定的功夫。站在中间的黄兴安,脸上开始冒汗了,喉结处不停地有明显的蠕动,生理学已经证明,这种现象是过于紧张、唾液分泌太多所致。

军区首长终于走来了。

秦司令一直走在马路中间,站下的时候,离范英明三个人至少也有两三米的距离。于是,所有的军区首长都保持差不多的距离面对三个战败的部下站住了。

秦司令盯着三个人足足看了半分钟,才找到合适的词汇:“等你们胜利了,我再和你们握手,用双手握。今天,我也不接受你们敬礼。多的话。我也不想讲。范英明——”

范英明洪亮地答一声:“到!”

秦司令说:“很好,还没有变成娘娘腔。不是有人不把你这个军区任命的红军司令当回事吗?好,我现在以军区党委的名义授予你一种特权,你可以根据战场需要,任免团以下军事指挥官,演习结束,军区和集团军再下命令给予确认。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范英明答道:“没有别的要求。”

秦司令把眼一瞪:“如果因为你指挥不力,再次输掉,说明你只配当个营长。”

周政委朝刘东旭走近了一步:“刘东旭,你在宣传部的时候,谈起思想政治工作,都是一套一套的,可是,你来A师八个多月了,竟然没发现王思平和高军谊这两个败类的蛛丝马迹。让人不可理喻。”

刘东旭道:“这件事我负领导责任。”

周政委说:“演习中再出现任何政治事故,首先要撤你的职。一个甲种师,作为防守一方,两次惨败在一支以乙种师为基干组建的部队手下,这正常吗?!”

秦司令说:“该说的都说了。出路只有一条,舍了身家性命,把A师带出来。”

军区首长走后,方英达又把红蓝两军指挥官召集到作战指挥室,宣布了第三阶段演习计划。为了能在春节前结束演习,双方准备时间为二十天。朱海鹏发现方英达每隔两三分钟就要皱一次眉头,心里不禁一颤,意识到方英达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散会后,方英达马上离开了作战室。朱海鹏悄悄地跟了出去。

方英达回到自己的住处,慌忙吞下一大把药片,靠在床上说道:“是朱海鹏吧,进来吧。”

朱海鹏一脸沉重进了屋子。

方英达问:“有什么事?计划不清楚吗?”

朱海鹏嗫嚅着:“我,我就是想看看你。”

方英达强笑了一下:“是不是觉得再也见不到几回了?”

朱海鹏动情地喊一声:“方副司令,我,我,我没有这么想。”

方英达指指床头柜上的一片药瓶,又拉开抽屉指指几盒杜冷丁和别的针剂,再打开柜门拎出一包中药:“你看看,难道你还要祝我长命百岁吗?死,已经是我必须随时面对的现实问题。你放心,十天半个月我还死不了。”

朱海鹏干咽几下:“你一定会看到A师重振雄风的一天。”

方英达道:“我很清楚,你们两次取胜,根本原因不是武器。武器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使用武器的人,再活两百年,我也不会变成一个唯武器论者。正因为如此,我对A师的前途仍充满信心。有些问题,在演习中解决了,一进入正常的生活秩序,老问题又出来了。所以,我很感谢你们在C师进行的深层改革。至少,它提供了一种新的组合样式。”

朱海鹏道:“能够把我多年的思考,以有形的方式表达出来,我很高兴。A师要想取胜,还需要在编制、体制上面做点文章。”

方英达站起来道:“你成熟多了。战争是造就杰出军人最好的课堂。这种演习肯定能使一大批各种层次的军事指挥员成熟起来。你不要觉得对我有什么愧疚,放手干吧。”

朱海鹏道:“坦白地说,在现有的经济基础上,我们走不快。这次数字化班的试验,并不能算成功。因为这种部队的存在基础,是顽强的生存能力,这种班的生存能力很差。”

方英达叹息了一声:“所以,我并不反对小三经商。这几年,小三也成熟了。她对你娘和丫丫很不错,出我意料。你比较全面,以后要多帮帮小三。”

朱海鹏点点头,转身走了。

这一天,黄兴安真算是饱尝了如坐针毡的滋味。军区首长都无视他的存在,堂堂师长竟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这实在是一个军人莫大的悲哀。哪怕秦司令或是周政委当众宣布撤了他的职务,感觉也要好受得多了。自昨天深夜接到军部通知,黄兴安就作好了挨几顿疾风暴雨般臭骂的一切准备,他就是没有想到所有的人对他都只字不提。散会后,黄兴安一直在寻找单独接近陈皓若的机会,陈皓若终于一个人从作战室走了出来,急匆匆沿着几个花坛切出的曲径,迎着阳光走去。黄兴安慌忙跟了上去,竟没注意陈军长此行的目的地是围墙角落的厕所,很不是时候地喊了一声:“军长……”

陈皓若转过身,看见是黄兴安,很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还不回去?跑什么跑。”

黄兴安瞥一眼厕所:“军长,你先方便。”

陈皓若骂道:“看你那个熊样!有什么事快说吧。”

黄兴安说:“我的问题怎么办,我到底还能不能参加下一阶段演习?军长——”

陈皓若道:“谁不让你参加演习了,你的意思我很清楚,想找回你师长的面子。面子是你自己丢的,谁也不能帮你找。事实证明,你黄兴安落伍了,不要再往上跑了。回去找一些你力所能及的实际工作干干吧。”不再理睬黄兴安,疾步钻进厕所。

黄兴安仰脸看看小米饼一样悬在半空上的太阳,出了一口长气,慢慢朝大门口走去。他知道必须接受这个现实:他这个师长下岗了。

邱洁如闹出的爱情小插曲,在范英明和唐龙之间形成了一道微妙而难以穿透的心理屏障。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范英明,自然非常想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的关系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如果这两个人已彻底分手,注定会对范、唐合作产生不利的影响。范英明又不好直接问,只能想一些别的方法检验。

机会说来就来了。

讨论如何对付蓝军的数字化班的时候,唐龙认为不能被动防御,要采取积极的方法。

唐龙说:“数字化的基础是C3I系统,而C3I系统将来的天敌,可能会是计算机病毒。我们应该在这方面想点办法。”

范英明眼睛一亮,问道:“你是不是对病毒有研究?”

唐龙说:“也谈不上研究。计算机病毒现在已有几千上万种,能运用于战争的,只能是高等的、隐蔽性强的病毒。我所知道的有这么四类。第一,负荷过载类,这种病毒自身可无限制复制,最终能使敌计算机速度降低,不断进入死机状态;第二,强制隔离类,它能迫使敌控制中心与子系统隔离,导致敌指挥系统混乱;第三,刺客功能类,它侵入后,专门篡改、销毁一些特定的文件、指令,只要作案时没被发现,自己又可以藏匿;第四,定时或遥控起爆类,侵入敌系统后,可暂时或长时间潜伏,接到指令后,开始进行破坏。这四类中实战价值最高的是第四类。美国已花了近两亿美元研制出来,已被列入战略武器库中。”

刘东旭说:“这种东西可不好找,找到了,你怎么放毒?派个女间谍去掉包?”

唐龙笑道:“这个办法也可以考虑。这种高级病毒由我来找,如何放毒,得多想点办法。如今已发现三种施毒方法,你说的是第一种。第二种是利用计算机网络中配套设备传播。我想试验的是第三种,利用电磁波传播。我需要挑上七八个女战士。”

刘东旭道:“有没有把握,都值得一试。”

范英明说:“你去通信站挑选。组成一个旋风纵队,人员多少,由你定,训练作战由你一人负责。”

唐龙没有推辞,当天就去了通信站组织女兵搞业务竞赛。业务竞赛,实际上就是打字比赛,本来是用不着搞的,哪些女兵业务水平高,只用问一声中队长邱洁如就够了。范英明一问,唐龙一答,说的是工作,都知道还有弦外之音。两个男人就以这种方式把两个人之间存在的情感上的疙瘩基本上解开了。邱洁如把女兵们组织起来开始比赛,指定了两个班长当裁判,自己就能和唐龙单独待在一起了。经历了这场感情风波,一对热恋的年轻人走在一起还有点不自然,像是都在寻找什么合适的话题,沉默着走了很久。

邱洁如先说话了:“天冷了,说冷就冷了。”

“天冷了,你要多加点衣裳。”

“这话应该我说,当了司令助理,责任很大,但烟不能突破一天一包。”

“不突破。”

“这一回你有多大把握?”

“我和范英明合作,胜算在七成。中国的兵法更强调哀兵的力量,A师只有破釜沉舟了。我想让你带几个兵去‘师指’,组成我们的旋风纵队。以后最杰出的军人,应该是综合朱海鹏和范英明优点的军人。两个人我都学。我提出搞这种病毒战,是想好好露露脸。我非常需要你全方位的支持。”

邱洁如沉默了很久才说:“你真的不怕我有什么反复?”

唐龙笑道:“快别说傻话了。下午你就去报到,把你们的战地简易房也拆了带过去。我还得回去安排明天的动员大会。”

邱洁如深情地望着唐龙,喊一声:“唐龙——”

唐龙问:“还有什么事不清楚?”

邱洁如一字一字说道:“我爱你!”

唐龙情不自禁地把邱洁如揽在怀里,吻了吻两片翕动着的红唇,颤着声说道:“你永远是我的唯一。”

演习第三阶段被规定为红军反击作战。这就意味着红军只能在演习第二阶段结束后的地域里,组织有效的第一轮攻击。一团原来防御的一号地区,将有一半划归蓝军占领区。如果蓝军以这一带丘陵地区组织防御体系,红军想强行突破,就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红军在第三阶段取胜的标志,必须是突破小凉河。如果在一号、三号、二号、四号地区的作战中,打个两败俱伤,主力都消耗殆尽,结局注定是蓝军小胜,A师连败两阵,士气低落。在动硬件方面的手术前,最难的工作是如何把A师的悲愤在最短的时间里转化为强大的战斗意志和必胜信念。范英明煞费苦心,决定把动员会定在一团、二团全军覆没的三号地区河谷召开。一团、二团全体官兵都必须到会,其他部队每一个建制班都要派一名代表参加。

这天天一亮,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天气的变化,使这个悲壮的誓师会越发悲壮了,黑压压五六千人在雨中戳在一个坡度不大的土岗上,场面宏大壮观。

范英明站在土岗顶部一块像是天外飞来的青褐色巨石上,目光自左至右慢慢扫出一个一百二十度的扇面,成排成列的官兵像半坡松林沐浴了雨露阳光,顿时分外地显出了挺拔。“全师都有了——”范英明这一嗓子喊出去,震出满谷一波接一波的回声。

“立正!”范英明顿了好一会儿,低沉地说道:“三天前,我们三个主力团,就在这里全军覆没了。如果这不是一场演习,我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的生命都结束了,这是A师六十多年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败仗。长征路上凄苦惨烈的湘江之战,我们师与敌激战三天四夜,减员六成,可这个师的建制没有散,每一个团,每一个营,甚至每一个连,都还能战斗。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胜利……”

讲到这里,河谷上空出现了一架直升机。飞机直飞土岗顶部。方英达看了一眼和四周的绿色融为一体的庞大的兵阵、飞机还没有停稳,他就拉开了舱门。

范英明走下石头,和唐龙、刘东旭一起迎了上去。方英达没作停顿,直接登上了巨石。

方英达用目光仔仔细细抚摸着这支有着辉煌历史的部队,颤着嗓音说话了:“知道你们租借了蓝军的占领地开这个会,我就赶来了。我很想在这个场合对你们说几句话。你们连败两阵,再也输不起了。你们每个士兵都是好样的。你们不是不能打胜仗,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可是你们师败了,陷入重重包围之中。演习中,你们师出了不少问题,甚至出现蜕化变质的败类。这是你们必须正视的现实。我专程赶来,是想告诉你们,军区首长,甚至总部首长,是相信你们的。你们一定能克服一切困难,从重重包围中突出去。你们有没有信心?”

一个山崩地裂一样的声音炸了出来:“有——”

方英达突然间在石头上晃动起来。唐龙和范英明相继冲上巨石,扶住了方英达。方英达用尽最后力气吼一声:“看不见你们胜利,我死不瞑目——”身子像一摊泥一样朝下溜去。

陈皓若在石头下面喊:“快,快送医院——”

范英明目送飞机升空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你们都看到了,都听到了。我们决不能让老师长死不瞑目。只有一条路可走: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

几千人有节律地喊道:“杀出血路,突出重围!杀出血路,突出重围!”

吼声震得浓云激荡。雨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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