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雁乘坐的班机晚上七点准时到达。在行李传送带前等候领取行李时,她遇上了大学校友黄白虹。
斜对面也在等行李的黄白虹看见林丹雁,心里猛然一咯噔,开始目不转睛地打量起来,觉得对方很像大学里的“校花”、后来成了军事院校博士的林丹雁。她走过去,轻轻拍一下林丹雁的肩膀,试探地叫“林小姐——”
林丹雁惊异地回头,定睛看黄白虹,努力搜寻记忆:“小,小黄,黄白虹!”
“我的丹雁师姐,真是你呀,真是太巧了!”黄白虹非常高兴,上下打量穿着黑色套裙的林丹雁,“听说你穿上军装了,真的假的?”
一旁的孙丙乾摘下墨镜,用力看林丹雁一眼。
“咳,有碗饭吃而已。”林丹雁把自己的行李箱拎下来,“别看我呀,看行李。”
“行李有同伴盯着呢。不看师姐不行啊,你比以前更漂亮了,而且还多了风韵,真让我嫉妒,心里是不想看,可眼睛不听话啊,没办法。”黄白虹说罢,低头看林丹雁行李箱上的托运标签,“噢,你从北京飞过来的,怪不得我在飞机上没看见你。”
“别净挑好听的给我灌迷魂汤,我有镜子,看得见自己老了。白虹,你倒是真的越来越漂亮了!”林丹雁拉着箱子,往外走两步,又回头问道,“海外华侨回国观光啊?”
“师姐官僚了吧,两年前,我就加入海归一族了。”黄白虹拉住她,“一起走吧,我们有车送你。”
“谢谢,单位有车。真佩服你,什么时候都是弄潮儿。自己当老板?”“咳,我哪有那本事啊?给人打下手,背靠大树好乘凉呗。”黄白虹从精致的钱夹里抽出名片递过去,表情真诚,“师姐,这些年来我经常想念你。也是咱们有缘,在这个地方还能碰上。以后多联系。”
“寰宇华夏公司总裁助理,厉害啊。”林丹雁念道,把名片收进包里,向黄白虹打告别手势,“白虹,再见。”
黄白虹有些急了:“你就不留张名片给我?”
“对不起,我从来就没印过名片。”
“部队不允许?不会吧?”
“不是。我不习惯用名片。”
黄白虹从手提袋里翻找出钢笔和电话本,递给林丹雁:“留个手机号吧。”
“抱歉,我没有手机。白虹,我会与你联系的。”拉着箱子往外走。
孙丙乾墨镜后面的眼睛紧紧盯住林丹雁,走到黄白虹身边,声音低沉:“快,跟上她。”
穿军服佩带上校徽章的郑浩,怀抱一大束鲜花,在汉江大英机场候客的人群中,显得非常醒目。他在激动而耐心地等林丹雁。见到林丹雁,郑浩举起鲜花朝她招扬。待她走近,他把鲜花递过去,把箱子接过来:“丹雁,辛苦了。”
林丹雁有些意外,有些不情愿,但也有些感动:“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在导弹工程部队林丹雁是公众人物。只要有心探她的行踪,总是能如愿的。”
“首长亲自来接,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怎么又叫成‘首长’了?一些日子不见,又生分了?秦总身体不好,你代老师视察了我们师八个工程点,劳苦功高。我这个师副参谋长,也该代表师首长表达一点诚意嘛。请上车。”
“你先请。”
“跟我客气什么?女士优先。丹雁,我先以个人名义给你接风,然后一起去火车站接个人,你看行不行?”
“恭敬不如从命。”
郑浩的越野吉普欢快地奔跑着,它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了梢。
黑色奔驰车后排,孙丙乾戴着墨镜,头向后一仰:“说说你这个师姐。”
“她叫林丹雁,读研时比我高一级,我们不约而同选了同一个论文指导老师,算真资格的师姐妹。我出国那年,她考上了博士,指导老师叫秦怀古,很有名,是中国工程院院士。人家长得漂亮嘛,别人都关注,所以她的情况大家也差不多都知道。”
孙丙乾陡地坐直身子:“秦怀古?名字如雷贯耳,很熟悉啊。对了!他是著名的核防御专家,参加过上一届国际原子能大会,还是中国导弹工程研究院的总工程师。中国这一批导弹阵地,十有八九是他设计的。”
黄白虹恍然大悟:“怪不得林丹雁不用手机,不留电话,怪不得在汉江能碰到她。她肯定是七星谷导弹阵地的核心人物。”
孙丙乾把嘴贴近她耳朵:“想办法接近她。”
“她大三时就入了党,估计很难。”黄白虹也是耳语。
“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找她的薄弱点。”
不是冤家不聚首。魏光亮和周亚菲竟然在火车站又相遇了。周亚菲正是那个石万山不想要的女心理医生。往火车站去的出租车上,周亚菲一口一个“老妈”,与“老妈”舒亦文一路唧唧喳喳,亲热的情形不像母女,倒像一对闺中密友。舒亦文佯作恼怒:“天天‘老妈’‘老妈’的挂在嘴上,我就是被你叫老的!”
周亚菲往“老妈”怀里一倒,撒起娇来:“老妈不老,都说我们是姐妹呢!”
舒亦文拍她一巴掌:“起来!大姑娘家了,还没个样子,谁敢娶你呀?”
“谁要嫁呀?你想把本姑娘赶出家门啊?”
舒亦文拿她没办法,隔一会儿,又开始唠叨:“有飞机不坐,一个女孩子,带这么多行李,看你怎么办?”
“不是给你省钱嘛。老妈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哼,等着遇狼外婆吧!”
正你一言我一语逗得开心,北京西客站到了。两人从出租车上下来,拖出大箱小包,急匆匆往候车室赶。路遇可以提前送人送货进站的“小红帽”,周亚菲问:“一件多少钱?”
“十块。”
“都放上去,四件。”
“小红帽”把两个箱子、两个大旅行包放到行李车上,用绳子拦住。周亚菲得意地向舒亦文做鬼脸:“怎么样?”
“小红帽”刚要走,周亚菲突然看见肩挎电脑包、手拎纸袋子的魏光亮,正晃晃悠悠朝这边过来。她很反感这个穿军装的光头,觉得简直有辱军格,立刻皱眉瞪眼起来。再一看,觉得这个不伦不类的混蛋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拉舒亦文的衣服:“老妈,我怎么觉得那人这么眼熟啊?”
“你说谁啊?”
“就是那光头!”舒亦文死盯着魏光亮,也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为了确认对方,她趋前对魏光亮左瞧右看。魏光亮察觉到了,回头狠狠瞪她一眼,见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心下不快,又不好发作,咽下溜到嘴边的刻薄话,继续吊儿郎当往前走。正是那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使舒亦文认出了他:是机场遇到的那个无礼家伙,今天在火车站又遇上了,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她快步回来,悄悄对周亚菲说:“狼外婆没有从童话里出来,中山狼却真的从寓言里出来了。”见周亚菲一时反应不过来,补充说明:“那光头,就是咱们在机场遇到的中山狼。”
周亚菲先是一惊,继而大喜:“哈哈,天赐良机,今天老爸不在,看我怎么收拾他。”她一脸坏笑走到魏光亮面前,“哥们,咱们真是有缘啊!上次见,你还没剃光头嘛,怎么,惨遭感情打击,万念俱灰,看破红尘,准备出家当和尚?”
魏光亮莫名其妙,继而认出了这不怀好意的小妮子,知道她今天肯定来者不善,气得干瞪眼,却只好自认倒霉:得,惹不起,我躲得起。
周亚菲哈哈大笑,笑得无比开心,笑得那么恣肆,笑得扬眉吐气。笑够了,对“小红帽”说:“对不起,耽误你们时间了,咱们走。”
舒亦文看着这疯丫头,又好气又好笑。
周亚菲向舒亦文连连飞吻:“老妈,再见,一到就给你打电话!那儿要是能上网,咱们QQ!”
古人之所以发明出“无巧不成书”的俗语,说明这个世界的确充盈着太多的巧合,使人惊奇,让人感叹。比如说,现在,就在北京——汉江的普快列车上,魏光亮与周亚菲更加巧合地冤家路窄。对于魏光亮来说,真正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恰逢迎头风。魏光亮拿着车票,比对着,在十九号硬卧车厢找到了自己的床位。他抬头看行李架,上面满满当当,大箱小包摞得密密匝匝。他生气——那些人怎么这么霸道?后来的人还要不要放东西?把电脑包朝中铺上一放,他噌噌地登上两级梯子,连拉带扯,发狠地挪动着眼前的箱包。周亚菲正好从盥洗室回到车厢,看见悬在半空中的魏光亮,扑哧一下笑起来:“光头先生,即便是乘务员要动旅客的行李,也要事先打个招呼的。我希望我的行李们,能够安安静静呆在原处。出家人应心存慈悲宽厚为怀,阿弥陀佛!”
又是这丫头片子!真他妈倒霉透了!魏光亮窝火得要命,心里暗暗骂着,却不敢再惹恼她,只好把挪开的箱和包放回原处,跳下来,坐到小凳子上。稍顷,又觉得自己这样忍气吞声未免太窝囊,头皮一硬,摆出一副挑战的架势:“有你这么多吃多占的吗?”
周亚菲站到他面前,杏眼挑衅地俯视他:“这叫先来后到,懂吗?”
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魏光亮更受刺激,他决定豁出去了。他站起身,把嘴巴凑到她耳旁,轻声地,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老处女都是你这样的,外强中干。我看出来了,你想勾引我!可惜,我对你毫无兴趣!”
说完,魏光亮立即掉头朝车厢外头走去。
到底是女孩,性格再怎么厉害,遇到男性用这样侮辱性的语言冒犯自己时,都会乱了阵脚。猝不及防的周亚菲,顿时脸红耳赤,气急败坏,对着魏光亮的背影破口大骂:“王八蛋!”
次日晚上八点多,北京—汉江普快进入终点站。月台上的工作人员一片繁忙,下车的乘客和接站的人们你迎我往,大呼小叫,站台好不热闹。进到月台接站的洪东国和李和平,各自拿着一张照片,守候在十九号车厢门口,不时比对一下下车的乘客。
魏光亮下来了,洪东国看看手中的照片,马上迎上去,再一看他的光头,又犹疑起来,试探地问:“是魏光亮同学吗?”
“我是。”
洪东国伸出手:“欢迎欢迎,我是大功团政委洪东国。你的行李呢?”魏光亮提提纸袋:“在这儿。现在走吗?”
“请稍等一下,还有一个人,也是这班车到。小李,快上车找找周亚菲同学,帮她提行李。女孩子,行装肯定不少。”
话音刚落,周亚菲吃力地拎着两个大包,满头大汗走下车。
李和平看一眼手里的照片,眉开眼笑地迎上去:“请问,你是周亚菲吗?”
“是。”
李和平赶紧把两个大旅行包接过来,怜香惜玉地:“这么沉,累坏了吧?”
“还有呢!”周亚菲从旁边两个旅客手里接过两只旅行箱,大大咧咧递给李和平和洪东国,转头对两个旅伴,“谢谢你们,再见!”
洪东国朝周亚菲伸出手:“欢迎你,亚菲同学。我是洪东国,大功团……”
“政委。洪政委好。”周亚菲快嘴快语。
“咦!你怎么知道?”洪东国感到奇怪。
周亚菲笑得天真无邪:“大功团洪政委和石团长,在我们学校的知名度很高。”
洪东国也笑起来:“一不小心,我也成名人了?”回头招呼李和平和魏光亮:“小李,光亮,咱们抓紧走吧,还有八十公里山路呢。”
周亚菲跟着一回头,正好看见与李和平站在一起的魏光亮,惊讶不已。魏光亮朝她耸耸肩,挤出一脸的无可奈何兼幸灾乐祸。周亚菲瞪他一眼,忍不住骂道:“花和尚!阴魂不散!”
洪东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睛里流出问号。
火车站出站口,郑浩、林丹雁已经到了,两人聊着天,眼睛不时往人群中逡巡。见洪东国率一干人马走了出来,郑浩马上拉着林丹雁迎上去:“老洪,人接齐了?”
“齐了。”洪东国向林丹雁伸手,“丹雁也到了,今天咱们是大团圆。”
郑浩向魏光亮伸出手:“光亮,在这儿见你,意义非同寻常。师前指三个战友热烈欢迎你。”
“郑叔叔好。”
“别叫叔叔了,如今我们是战友。其实,我充其量也就是你大哥。你舅舅身体好吧?”
“好。”看见林丹雁,魏光亮大吃一惊,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
林丹雁脸上浮起嘲弄的笑容,朝他走过去:“花花公子摇身一变,成和尚了。没把宝座开过来?”
洪东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里又是问号:“你们认识?”
郑浩流露出满脸的惊讶和狐疑。
“有过一面之交。”林丹雁看看周亚菲,问洪东国,“这小姑娘也是来报到的?”
“对。她叫周亚菲,新分来的心理医生。”
林丹雁向周亚菲伸出手:“亚菲,按先来后到,我欢迎你。愿意跟我住一起吗?”
“愿意,非常愿意。”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林丹雁,为她的超众美丽暗暗惊叹和折服的周亚菲,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洪东国一拍巴掌:“这老石,真是成精了!丹雁,我真要谢谢你了。”
“政委,此话怎讲?”
洪东国乐颠颠的:“你知道,团部的移动板房再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昨天,我为安排小周的住房愁得不行,老石说,你愁什么?丹雁肯定会邀请小周一起住的。还是老石英明啊!丹雁,你帮我解决一个大问题,我能不谢你吗?老郑,咱们回吧。丹雁还坐老郑的车,小李,光亮,小周,跟我走。”
车到七星谷谷口检查站前,周亚菲把两个箱子和两个大旅行包打开,让拿着仪器的保卫股股长明建中一件件仔细检查。
“行李没问题,过关了。”明建中转而对魏光亮,“把手提电脑的电源打开。”
魏光亮很不情愿,磨磨蹭蹭地从电脑包里取出电脑,打开电源,嘟嘟囔囔:“草木皆兵!这台电脑,我用两年多了。”
周亚菲一边锁箱子,一边不失时机奚落他:“这两个箱子我都用四年了!箱子里,电脑里,有没有不该带的东西,只有仪器才能查清楚。人很多时候是靠不住的。”
洪东国用力鼓掌,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说得好!”
魏光亮和周亚菲的导弹工程兵生活开始了。
该来的肯定会来,小兵们谁也挡不住。魏光亮前来代理排长,齐东平就得把原来的床铺让出来。
宿舍里,齐东平默默坐在床上,一支接一支抽烟,直到嘴里苦得完全麻木了。他站起来,开始卷自己的铺盖。方子明们早就一脸疑惑,此刻,终于忍不住都围了过来。
王小柱拽住他:“排长,你……”
“以后谁也不许叫我排长!叫我老齐,东平,齐东平,都行。”
方子明问:“东平,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本来就是代理排长。一排有排长了,我不能再睡这里了。”
“真的假的?你可别吓唬我们。”方子明一时惊得变了脸色。
“我没工夫跟你们闲扯淡。”
方子明按住齐东平的手:“不可能!不然,事先怎么会没一点风声呢?”
“你以为你是谁?政委已经去接新排长了。他姓魏,是清华大学的研究生。我知道的就这些。”齐东平推开他,抱起自己的铺盖,扔到一张空着的上铺上。
王小柱赶忙过来:“排长,不,老齐,你怎么能睡上铺呢?你睡我的床。”
方子明走到靠窗的一张下铺前,把铺盖一卷:“东平,你睡我这儿,我睡小柱的床,小柱换到上铺去。”气哼哼拎起铺盖,“哎,东平,你知不知道这魏排长是何方神圣?”
齐东平阴沉着脸:“不是哪个大官的儿子,也是哪位大领导的侄子,反正不会是农民的儿子。”
魏光亮进到宿舍时已是后半夜,齐东平他们早已沉入梦乡。有几个睡眼惺忪的士兵支起身子寒暄了几句,然后又打着哈欠回到梦乡。齐东平感觉到这个光头排长有些傲气,也有些冷漠。
三天过去了,魏光亮没有主动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排长的冷傲确实过头了。齐东平无奈地向张中原讨要对策,得到的答复是“工作的事情还得由你负起责任来”。可是部队有部队的规则和章程,魏光亮的我行我素,很快就影响到一排的集体荣誉,魏排长的内务卫生怎么办,就是一排目前面临的最大难题。
一排一宿舍内总共有八条军被,其中七条被叠成豆腐块状,只有魏光亮床上的被子松松垮垮不成样子,被子旁还有一台手提电脑正在充电。王小柱出早操回来,帮着把魏光亮的牙缸和毛巾都按指定位置放好,再走到他床边,想了想,还是弯腰把被子打开。
方子明正巧进门,一声断喝:“小柱,干什么?”
王小柱转过身:“班长,你看这被子,还有这电脑。这要是一检查,咱们门上的两面小红旗就保不住了。”
门上,“国防施工尖刀排”和“内务卫生优胜排”小红旗,就在方子明的耳朵边。方子明情不自禁摸摸它们,缩回手:“你是老几?”
“我不该管吗?”
“你想不想今年转士官?”
王小柱睁大眼睛:“怎么会不想呢?做梦都在想啊。今年要是退伍了,我只能去当民工。”
“想转士官,就别瞎操心。你说,年底谁能不能转士官,排里谁说了算?”
“排长,副排长,还有你。”
“我这个班长可以忽略不计。你帮魏排长整理内务,他是不是愿意,齐副排长又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王小柱眨巴着眼睛:“不知道。”
“不知道你瞎动什么?”
“看着不舒服嘛。”
“你可别把自己当棵葱啊,谁在乎你舒服不舒服啊?听老哥的,你就把魏排长的被子放回原样,老哥不会害你。”
王小柱仍是一头雾水,但听话地把魏光亮的被子放回原样。
方子明满意地“嗯”一声:“这就对了。”
与此同时,齐东平正在营部看着张中原打电话,话筒里石万山的声音很大。
“团长,我水平低,想不出好办法。”张中原有情绪。
“让齐东平当副排长。魏光亮这颗头你要真剃不了,我来。你张中原这点事都办不了吗?”话筒被石万山一把砸到电话机子上。
“东平你听到了吧,一排还得你来管。”张中原窃喜。
“我没法管。有排长,我管什么!”
“这是团长的命令,你就执行吧。魏光亮现在在干什么呢?”
“看山呢。”
“看山?唉,老首长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就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呢?”
连绵的群山,把七星谷与外面的大千世界隔绝,却隔不断魏光亮对大千世界的向往。清晨,被军号和军乐吵得再也睡不着的他,一骨碌爬起来,腋下夹着一本英文版的《莎士比亚戏剧集》,溜到后山上,背靠一棵大树,叽里咕噜地念英语。念着念着,声音开始没精打采,最后完全停了下来。他望着大山出神一阵,狠劲摇了摇头,把夹在书里的一封航空信取出来,反反复复仔细阅读。这是那娜从美国寄来的信,他已经读过无数遍了,早就能够倒背如流。他把信件重新夹回书里,发一阵呆,再叹口气,蹲下去,顺手捡起一把把树叶,开始在地上拼写英语句子: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他不理睬,继续自己的动作。
“光亮!”来人喊他。原来是正进行登山运动的郑浩。
“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郑浩念出声来,“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魏光亮赶忙把句子搅乱:“郑副参谋长,你的英语很标准嘛。”
郑浩走过去,把魏光亮放在地上的英语书拿起来:“跟收音机学的,我也做过几天留洋梦。光亮,你英语不能丢。”
“我每天就对着这些山,这些树,这些草,对着虫子和鸟雀讲英语?”
光亮,慢慢来吧,我老家有句俗语说,石头还有翻身的日子呢,你还愁没机会?眼下,我暂时帮不了你,你就必须认真对待排长这个职务。
魏光亮脸露不屑:“我要是不认真对待呢?”
“光亮,你还年轻,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听我的,别书生气,别意气用事。一年半载,你无法离开七星谷,既然走不了,你就必须适应这儿的大环境。人是环境的产物嘛。哈姆雷特感叹: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的确是个问题,是个大问题。生存是个最基本的问题。不能在现有的环境中好好生存,其他一切你就无从谈起,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走吧,该回去了。”
魏光亮无言以对,站起身来,跟着郑浩下山。
七星谷营区内唯一有些粉红色彩的房间里,赖床不起的周亚菲,歪头注视着正在梳头的林丹雁,看了一阵,忍不住说:“丹雁姐,你真美,不光是漂亮,是美,一种摄人心魂的美。真的是‘我见犹怜’啊。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林丹雁好气又好笑:“懒丫头,胡说八道,还不快起来。再不起来,我胳肢你了。”
“别,千万别!”周亚菲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林丹雁纵声大笑。
两人收拾妥当,一起出门晨跑,遇到正往回走的石万山。石万山叫住她们:“小周,能适应吗?”
“报告团长,我很好,很喜欢这里。”
“大功团任务重压力大,基层官兵需要心理方面的疏导和排解。小周,你的工作做好了,全团的战斗力还能提高一大截。”
“我一定努力。”
石万山脸转向林丹雁:“丹雁,住房紧张,只好让小周与你挤着住了。你是博士,又是上面派来的技术总监,这样的条件确实委屈你了,对不起。”
“哪儿的话。有亚菲做伴,我不孤单了,心里很快乐。对石团长来说,也省却了后顾之忧,多么两全其美的事儿啊。是吧?”
石万山回避林丹雁的目光和话题,且说且退:“本来,我很担心你们嫌这里太苦,到时要给我撂挑子,这就好了,这样就好。”不远处的大苦楝树下,魏光亮摊开一本英语书,时而嘴里咕噜几句,时而探头朝她们这边张望。周亚菲和林丹雁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心照不宣,一同朝苦楝树方向跑去,目不斜视地经过魏光亮身边。跑出几十米远,两人咯咯咯咯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漫步回来的路上,周亚菲看看林丹雁,见她脸部晴朗,眼如星月,决定提出心底的疑问:“丹雁姐,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啊,对我还这么绕山绕水的?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鹰派人物石万山团长,虽然对别人,比方说对我吧,也都很关心,感觉上也亲和,可同时总能感觉得到他骨子里的强硬。只有在你面前,他才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才柔情似水……”
林丹雁心里猛一咯噔,莫非这丫头看出了什么破绽?表面却不动声色:“哦,你有这种感觉?何以见得?”
“他看你的眼神,对你的表情,对你说话的语气……都不同。”
林丹雁暗暗惊诧于她的敏锐,一边在脑子里飞快琢磨着应对之策,她知道,一般的假话是骗不过眼前这个聪明过人的人精的,还不如实话实说,当然也只能点到为止。打定了主意,她一副和盘托出毫不掩饰的神情:“我们曾经朝夕相处过。有一段时间,我们接触密切,他经常抱我。”
“啊?”周亚菲惊讶得无以复加,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关系到了这种程度,更想不到,林丹雁居然会把这些说得这么直露。
看到她的反应,林丹雁笑了起来:“别紧张,那还是在我小时候,他是大哥哥,是我哥的战友。我长大后,只与他有过两次亲密接触。一次是大三那年秋天,我逼着他假扮我的男朋友,我挽着他的胳膊,在校园里走了半个小时。”
“为什么呀?”
“我读的是地方大学,恋爱成风,小男生们让我烦死了。我跟他这么一走,从此以后就清静了。”
“还有一次呢?”
“一次也不放过啊?好吧,我都坦白了吧。大四那年夏天,我带着研究生入学通知去看他,热烈拥抱了他,趁机亲了他一口。因为没有他的资助,没有他对我精神上的支持,我顶多只能读完初中。”
“这么有意思?真来劲,让我羡慕死了。”周亚菲无比向往。
林丹雁苦笑:“来劲什么呀,就这第一次亲密接触,恰好被他老婆碰见了。”
周亚菲失声叫起来:“啊!这么倒霉啊?她闹了吗?”
林丹雁的眼神开始迷蒙,神情开始迷茫:“三年后,嫂子,也就是石夫人,才对他说出来,还提出离婚,说要成全我们。哦,嫂子也是我的恩人。”
“是这样,”周亚菲听得出神,“她为什么要等到三年后才说呢?”
“为什么?我也一直想知道答案啊,可谁来告诉我呢?”林丹雁心底隐隐作痛。
“后来呢?”周亚菲托腮凝眸,想入非非。
“后来,后来我和他绝交,发誓一辈子不见他。我入伍,读博士,再后来,阴差阳错,在这儿又见面了。”林丹雁不由自主敞开心扉。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爱、痛、情、苦终于能够诉说了,她感到痛快淋漓。
早餐后,齐东平坐在后山脚下的草地上,把头埋在膝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半圈黄胶鞋在他跟前呈出扇形。齐东平依然一动不动。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我跟他打招呼,他看都不看我。”
“被子叠得像麻袋。”
“我问他今儿干啥?他竟然说不知道。”
“我根本都没见到过他。听说他考上美国的大学了,真牛啊!”
“他早、晚都要到山上去念外语。”
“念个屁!到团部那边转悠了。”
“他去团部干啥?”
“你以为干啥?看美女呗。”
“摊上这么个排长,还立个屁集体三等功。今年算是完了。唉,人要走了背运,喝口凉水能塞牙,放个屁能砸伤脚后跟。”
“咱们干得好好的,冷不丁派来这么个主儿……不行,咱们找营长去,不要他。”
“你是师长,还是司令员?”
“逼他走还不容易?”
“逼?别胡扯了!没有大来头,他能一来就把东平给拱了?”
“别吵了!”方子明吼叫起来。
战士们安静下来。
方子明用力摇齐东平的胳膊:“东平,他的内务连刚入伍的新兵都不如。明天营里要评比内务,你说咋办?”
齐东平抬起头,仰脸看天空,不说话。
王小柱着急,摇晃着齐东平的胳膊:“排副,要不,我负责排长的内务?年底想立集体三等功,两面小红旗,咱都不能丢啊!”
“该干啥干啥,该咋办咋办。”齐东平终于开口,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内务是排长自己的事,咱一排从来没有造过假。上了工地该咋干,你们心里要有个数。偷懒耍滑,吃亏的是大家。弟兄们别替我瞎操心,你们做好自己的事,我就感激不尽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下呼啦啦全站起身来,跟着齐东平往营区走去。
上午是例行训练时间,齐东平通知魏光亮要到场,今天要认识一下各种机械。
大型机械训练场上,大功团一营一连、二连正在进行机械操作训练,新老官兵围聚一起,有的操作有的观看。
看见石万山和张中原走过来,一个中尉跑到石万山对面,立正敬礼:“请团长指示。领班员、二连指导员王可。”
石万山下令:“休息十五分钟。”
王可传令:“休息十五分钟!”
战士们三三两两坐下交谈,只有魏光亮朝远处走,石万山喊他:“魏光亮排长留步,请到我这儿来。”
魏光亮犹豫一下,阴沉着脸走过来。
战士们停止笑谈和打闹,都朝他看。
石万山指着场上的双臂凿岩台车、扒渣车、翻斗车:“大功团对官兵的要求是,兵专一项,官需多能。这些机械是咱们一连的看家武器,请大功团第一连第一排的魏光亮排长告诉我,你准备用多长时间来熟练掌握使用这些武器?”
魏光亮翻起眼珠子:“石团长,在回答问题之前,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请讲。”
“回答问题之前,我能有幸见识一下石团长的身手吗?”全场寂然,官兵们神情紧张,方子明和齐东平略带仇视地瞪着魏光亮。
“将我的军是吧?这么说吧,从凿岩台车到手持风钻,大功团一共有五十来种机械设备,如果搞一个综合全能比赛的话,我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拿到金牌,但进前三名应该没问题。没这点能耐,统领不了工程兵师第一团。”
魏光亮不依不饶:“对于你来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于我来说,眼见为实。”
石万山目光炯炯逼视着他:“好!很久没操练了,今天我借机检验一下,看自己是否廉颇老矣。齐东平,把那个罐头盒换成啤酒瓶。”
张中原忧心忡忡:“团长,别换了,万一失手的话……”
“换!”
别处下班了的几十个官兵也来到训练场,停下来看热闹。在一百来双眼睛的注视下,石万山坐进大型双臂凿岩台车驾驶室,发动台车,调整三次台车长臂,然后,台车右臂开始朝啤酒瓶方向移动。石万山探出头来:“魏排长,你看清楚了,还有,记时要专业。”
“放心吧,这么伟大的历史时刻,我绝对眼睛都不会眨。正拭目以待呢。”
石万山闭上眼睛,做几次深呼吸,然后,按住一个绿色按钮。夹着电焊条的台车长臂缓缓向下移动,张中原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猛然,一小把电焊条直直地一次性插入啤酒瓶中,真是稳、准、狠。全场欢呼起来。魏光亮看看手表,默默把表戴回手腕上。
石万山跳下台车:“超过三分钟没有?”
“两分十八秒。”魏光亮悻悻然。
“拼刺刀不是团长的责任,可团长必须是拼刺刀的行家。魏排长,这扒渣车和翻斗车技术含量都不高,依你的聪明才智,半天足够学会操作它们。”石万山从地上捡起一个罐头盒子,“齐东平,你过来。”
“是!”齐东平跑过来。
“十天内,魏光亮排长能不能把电焊条一次性从三米高插到这罐头盒里,就看你教得好不好了。不准强调困难。”
“是。”
“魏排长,齐东平是大功团最好的台车师傅,他可以在两分钟内用台车的长短两臂,把两根电焊条一次性插进两个啤酒瓶里。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张营长,我们走。”
石万山和张中原穿过训练场,朝一号洞口方向走去。
张中原心存余悸:“团长,你就不怕万一失手?”
“毕竟练过童子功,我对自己有信心。看来,我低估了这小子。”
“团长,郑参谋长想让他去师前指,你就成全了吧,那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吗?”张中原抓住时机赶快进言。
“趁机想撂挑子是吧?别给我来这曲里拐弯的!”
张中原气短:“人家已经剃了秃瓢儿,这个头我没法下剪子了。”
“那就等他长出头发再下剪子。总之,他这颗头大功团剃定了,一营剃定了!”
“他敢当众跟你叫板,在他眼里,我算哪棵葱啊?万一他尥我一蹶子,我又收拾不住他,这伤的可就不只是一个排了。”张中原愁眉苦脸。
“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也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在一营,他不过是个排长,地位并不显赫嘛。一营营长姓张不姓魏。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个刺头你张中原实在剃不了,我来。”
张中原唉声叹气:“唉,他真是我前世的冤家啊。”
周五,是各营内务卫生评比日。
一排的战士,眼睁睁看着四个房门上的“内务卫生先进排”小红旗,被三个戴着红袖标的战士取下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忧愤而又无奈之下,很快,一股自暴自弃的风气流传开来。有人开始破罐破摔,对事随随便便不拘小节,有人不该轮休居然也敢在门上挂上“值班休息请勿打扰”的牌子,这都是史无前例的。
方子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晚上,他尾随齐东平到厕所,弯腰朝五个便池隔板下面的缝隙里逐个看一遍,见确实没人,赶快走到正在小解的齐东平身边:“东平,你得找姓魏的谈谈。”
“谈什么?”齐东平的语气不咸不淡。
“你就不急吗?一排全团最落后,也伤不到他一根汗毛,可这么下去就把咱们都坑了。古话怎么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咱们,你,我,可都是长在一排这张皮上的毛啊!”
“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是一个排的核心,我一个排副能说什么?”
“要不,咱们帮他做内务吧。可别小看丢了内务卫生这面小红旗,心劲一泄,接下来就要倒多米诺骨牌。现在什么妖魔鬼怪的事情都出来了,你没看见吗?东平,咱哥俩说点掏心窝的话。营长说过,咱俩是一连提干的种子选手,你是一号我是二号,你是大麦我是小麦。大麦不熟,小麦熟个屁。一排这红旗一倒,第一个砸伤的就是你,跟着倒霉的就是我。”
齐东平拉上裤子拉链,朝外走,依然不愠不恼:“我又不是没找他谈过,人家说这都是鸡毛蒜皮。我也说一句吧,命里只有八两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认了吧。”
方子明紧跟着他,急得抓耳挠腮:“那,咱找营长……”
话没讲完,挂着“值班休息请勿打扰”的房门打开,一个穿着大军裤衩的战士揉着眼,打着哈欠,捂着肚子从里面蹿出来,急急往外跑,吓了两人一跳。
齐东平大喝一声:“站住!”
战士一哆嗦,只好站住,双手不知该遮住身体哪儿是好,样子很狼狈。
齐东平铁青着脸:“营区有女兵,有家属,你不知道?”
方子明打蛇随棍上:“显摆你那几块腱子肉是不是?”
战士捂着肚子哭丧着脸,几乎要屁滚尿流的样子:“排副,一班长,我错了。都是这泡屎给憋的,哎哟,肚子疼,我先把厕所上了行不行?下不为例。”
“不行!回屋去,穿整齐了再出来。要不,一排丢不起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