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英也是个天生的舞者,舞蹈时最富风情,尤其那柔韧腰肢令柳七印象深刻,是以这首词以“柳腰轻”度名,最是恰切。英英起舞时,腰肢如章台垂柳,人如汉宫飞燕,足见其超群舞技,难怪不论是锦衣华冠的官宦子弟还是珍馐玉食的富贵人家,都纷至沓来,不吝千金地邀请英英为府中筵席、堂会来起舞助兴。她回首香阶,默默伫立,只待管弦响起,她立刻如同被风照拂的柳絮,被春霖滋润的新笋,翩翩起舞。
一曲霓裳羽衣,承载着唐玄宗与杨玉环惊世骇俗的传奇爱情,还沉淀着李后主与大周后琴瑟和鸣的一腔深情。乐曲节拍渐快,英英也随之调整舞步,水袖舞动艳若云霞,莲步急趋进退有致。有幸围观的人已被她绝伦舞姿折服,何况她还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只瞬间回眸,已足够颠倒众生,令人荡气回肠。
人之妖娆与舞之丰美已无须赘述,自是这些常人不及的气质吸引柳七为她写下锦绣词章。但词中蛛丝马迹,还是惹人唏嘘。
上阕中“章台柳”虽以柳来摹状佳人蜂腰,但背后实则还有一桩引人入胜的故事。唐天宝年间,秀才韩翃滞留长安,与李生交善。柳氏本是李生家中蓄妓,色艺双绝,渐与韩翃生了情意。李生得知他们互相倾心,于是倾囊相助,玉成韩柳的这桩好事。后来韩翃中第回家省亲,柳氏留在长安等他回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安史之乱”爆发,硝烟弥漫,两人重逢难期。柳氏一介弱女子在战乱中自身难保,唯恐容颜惹出祸端,于是自毁面容,出家为尼。等到两京收复、祸乱平息后,韩翃回到长安,终于辗转寻到柳氏的踪迹,于是密遣使者送黄金一囊并附《章台柳》相赠。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手捧新词,呜咽不止,并作了一首《杨柳枝》回赠。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柳氏终日感伤恨别,盼君到来,如今终于有了消息,她又担心自己韶华已逝,年老色衰,“纵使君来岂堪折”。这并不是柳氏一人的担心,芸芸众生谁不怕流年辗转将最好的年华带去,尤其女子看着镜中衰老的容颜,仿佛看到了将如直线下坠的后半生。所幸,传说后来韩翃与柳氏破镜重圆,相濡以沫至终老。
人常说欢场之中多的是逢场作戏,如今落幕,韩翃和柳氏的圆满结局远比他们那浪漫的开始更让人窝心。男人有意寻个红粉知己陪自己对月赏花,临风赋诗,只论风花雪月不谈柴米油盐;女子有心觅个沉稳靠山,除求衣食无虞,还盼被人妥善安放,悉心珍藏,从此免受惊扰,不再流离。小小一方欢场,有男男女女往来穿梭,寻欢亦是寻爱。
待到曲终,人去,还有谁的名字铭心刻骨,终有哪段情缘善始善终,已唯有风月知晓。
且来醉倒温柔乡
“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她的词学观点专著《词论》中对柳永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在词的创新以及音律方面,李清照并不吝啬对柳永的褒扬,但“词语尘下”四字又如一根利刺,直接给柳词刻上了“浅近卑俗”的标签。
关于柳词是雅是俗,在文学史上素有争论,不过更多学者倾向于将其定位于卑俗一类。比如宋室南渡之初,学者王灼在《碧鸡漫志》里称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又南宋初年,徐度在《却扫编》评论柳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之人尤善道之”。
事实上,在关于柳词的诸多评论中,现在流传最广且令今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叶梦得的“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一句,同样指向了柳词的俗——通俗,因通俗才为众人接受并欢迎,才能广泛流传;可毫无疑问,李清照、王灼、徐度等人的评价则带有鲜明的贬损意味,他们批判的是柳词的意俗。
也难怪,翻遍一卷《乐章集》,其中过半都是情词,除了寥寥几篇是写给他的妻子,其他多是为了取悦佳人而作的赠妓词,或是对寻花问柳的放荡生活的记录。不少难登大雅之堂的幽会往来,都被他堂而皇之地纳入词中,并且有些极是香艳。宋代狎妓成风,其他文人不是不写春词艳曲,而是讲究“含蓄”二字,所以那些写男欢女爱的词作也少见激情,大多表现得隐晦曲折、婉转朦胧,所谓点到为止才是高招。可柳七,屡屡与之背道而驰,那些从他笔下汩汩而出的旖旎春光、风韵艳情,绚烂夺目,如同清新芳草地上突兀而起的一朵骄傲玫瑰,不仅要夺走百花的风光,还要刺伤那些自诩高贵脱俗的花草,如此,怎能不令试图维护道统尊严的人恨得牙痒?
当众人都佩戴着精美而繁复的面纱,一个以真容示人的人,必然显得格格不入。做时代的异类终归是件冒险的事情,所以中庸之道才千年不朽,那些率先从众人中昂首走出来的人物,总是最先被集火的。
并非唯有柳七独爱情词,张先、晏几道、欧阳修、周邦彦等宋词大家的笔下都不乏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作品,可终归不像柳七大大方方地把情与欲写得那么露骨。其他文人刻意忽略或竭力避讳的,在柳七眼里似乎都算不上是禁区。当一个人无视了他人珍视的底线且毫不自知,难免会被讨厌。
有宋一代,柳七会被嫌恶,柳词会遭贬损,实在不足为奇。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凤栖梧》
这不是柳七词中最香艳露骨的,却已足以让很多传统文人大惊失色。或许正是因为过“淫”,所以很多关于柳词的专著文献中都不见这首词的痕迹,不知是学者文人们不齿研读还是羞于注解。
这是一幕极具画面感的月夜幽欢。以蜀锦为地衣,以金丝为步障,环境的奢华与讲究从侧面烘托出了女子的美丽。当夜幕静静垂下,四周寂寂无声,一弯新月悄悄爬上半空,把凉如秋水的银辉轻轻洒在雕栏玉砌上。万籁俱寂时分,夜色催人入眠,奈何她独坐窗前望着朦胧月光下的屈曲回廊,毫无倦意。夜深而不眠,自有万千心事——她的心思太容易猜透,瞧那半掩的朱门,是否犹如她的心扉,只等有人闯入。门扉半掩待人来,多少恩爱情仇,都有这样类似的开始。当然,也有不少露水情缘,开始也是结束。
她大概等了许久,等到一颗芳心也如回廊屈曲交错,纠缠如麻,终于有人叩响门环。莫名想到一句“美景良辰未细赏,我已为你着凉”,所有忐忑不安,所有柔肠百结,都在门扉被叩响的刹那随晚风散尽,不留寸许。
等待不落空,才是对所耗时光的最大安慰。
两两对望,脉脉柔情浓得化解不开,连多情的月光都不忍打扰。她轻旋香炉,有烟雾徐徐升起,醉人的味道让室内陡然又添旖旎,她忙又抖开榻上锦被,一切安排都已有十分默契。对坐浅酌几杯美酒,酒不醉人人自醉。美人如玉,君子似琼,两两相依相偎,又有酒意渐渐涌上,柔情蜜意更是情不可遏。一时间,“鸳鸯绣被翻红浪”。
好一句“鸳鸯绣被翻红浪”!多么形象而大胆的描写,给那些顽固夫子读到,定要丢掷一旁,再加上几句唾弃以表明“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正义立场。先哲孔子在《礼记》中早就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凡世间人,离不开两件大事,其一是饮食,其二是男女。孟子也曾有过“食色性也”的言论。后世人谈及此间种种,何必如临大敌一般。
柳词中像《凤栖梧》一样旖旎缠绵的还有很多,比如《菊花新》也是向来饱受诟病的香艳词篇。
欲掩香帷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柳永淫词莫逾于《菊花新》一阕。”清人李调元甚至在《雨村词话》中把这首词视作柳永艳词之最。其中温情缱绻自不必多论,这女子倒是别有一番引人向往的气场。因情意绵长更怨良宵苦短,或是因为情郎不能常伴她左右,所以便是在这难得的幽会之时,她也敛起蛾眉,现出愁容。
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想来古典诗词中出现的女性,大多温柔体贴、含蓄内敛,尤其在心仪的人面前更如娇花弱柳,浑然一副无害模样。同这些千人一面的女子相比,柳七笔下这一位显得大为不同,她俨然是生了刺的,不高兴时绝不肯把情绪遮掩,即便在幽会时,也不怕自己蹙起的眉头可能会让对方扫兴。她一边催促情郎赶紧先去暖被,自己却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绣花针线,轻解罗裳,婀娜上前。正值良辰,只待鱼水,她为了让情郎看清楚她的如花面容,竟还在帐前留下了一盏烛灯!光影绰绰,哪里还辨得出花容月貌,只见无风而帘动,这是何等光景!
这女子的娇嗔、任性和纵情,极大地颠覆了古典诗词中的传统女子形象。她的妖娆妩媚、放浪举止,有着遮掩不了的风尘味道,但这股别样风情也自是让人深深痴迷不已。温良贤淑的女人多惹人怜、让人敬,却多不及这如火如刺一样的女子更加惹人爱,让人宁肯被燎伤、被刺痛也要义无反顾地凑上前去招惹。有多少文人墨客在这火红的石榴花下醉倒不起,可又有几人能如柳七这样不计较世俗目光,大大方方地为她们唱一曲赞歌?
被叱为淫词艳曲如何,被贬抑嘲讽如何,他在花间醉倒,便定要为醉倒他的万紫千红挥毫泼墨,写风尘之思,浪子之情。说他轻薄也好,浪荡也罢,他的大半生,终究要在温柔乡里一边唱着缱绻多情的曲子,一边与他向往的仕途渐行渐远渐无期。
奉旨填词,移宫换羽
人生是一条向死而行的路,不管是天子贵胄也好,贫民庶人也罢,都再无其他归宿。死后原知万事空,生前兢兢业业、汲汲营营换得的一切,在生命蜡烛熄灭后,都像是在坟茔前焚烧的纸钱,红红火火地燃烧一场,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落红坠地化作春泥,人死之后白骨枯败,也不过是辽阔大地的一方土肥。
宋真宗乾兴元年(公元1022年)二月,真宗驾崩,年仅十三岁的太子赵祯继承皇位,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宋仁宗。仁宗一朝,汴梁如梦正繁华,政治昌明,文化鼎盛,还出现了如范仲淹、包拯、三苏、狄青等众多垂名青史的文武贤臣。四海昇平正当享乐,来自五湖四海的士人才子云集京师,又有八方佳丽把偌大的帝都装点得温软香艳、华美繁荣。遍览柳词,常见对这繁荣盛世的赞颂。
但即便最绚烂的风景背后,也常常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事——宋仁宗并非在即位之初就拥有了这鼎盛时代,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亦曾扮演过傀儡帝王的角色。仁宗一登基,就尊真宗的皇后刘氏为皇太后。因新皇年幼,“军国事兼权取皇太后处分”,刘太后成为实际的掌权者。
不管是谁坐拥江山,有志之人都会披荆斩棘、顶风冒雪地朝着权力的山峰攀沿。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纵观历史,有多少人在仕途上跌倒一次又一次,即使抱怨牢骚,还是会坚定地爬起来,直至须发皆白也不肯放弃。
公元1024年,柳七在沉寂四年后再一次参加了科举考试。
这是他第四次踏入汴京的考场了。十五年前,当他揣着金榜题名的期待第一次踏入考场时,他并没有想到此后会三番几次地无功而返。也正是因为谁也无法预知后事,生活中才会有那么多惊喜和失落,才会在阴晴变化间显现出更加瑰丽的色调。
坊间盛传,这次科考,蒙尘日久的柳七终于大放异彩,博得了主考官的认可。可是临轩放榜,一向留意儒雅、务本理道的宋仁宗突然对朝廷新选拔出来的人才生了兴趣。他查阅试卷,突然龙颜不悦,说道:“这个柳三变,岂不就是有词《鹤冲天》流传,大呼‘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浪荡子吗?”仁宗向来深斥浮艳虚美之文,此刻不及细看柳七文章,便御笔一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七本乘青云而上,突遇疾风骤雨,硬生生地就被扭转了方向,这是怎样的悲剧。柳七因词章成名,也因词章惹祸,其中辛酸百味,便有锦心绣口也吐露不得,只能吞声饮泣,强咽苦果。后世人论及此事,在表达对柳七的同情时,也不会忘记对宋仁宗一番鞭挞,怨其以一己之好恶而埋没人才,导致这才华惊世的词人无辜受尽生活的折磨。不过,还有人忍不住要替仁宗喊一声“冤枉”。
这一年宋仁宗十五岁,虽已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有心把属于自己的权力夺回,但权力纠葛历来复杂,想在一个大家族中掌权尚且难比登天,何况掌控一个国家?宋仁宗的亲政之路并不容易,他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闪失。柳七此次参加科考时,朝政仍由刘太后及其亲信把持,所以,他会在放榜前遭到黜落,极有可能是刘太后的意见。
同一年,被这权力之手改变了人生的还有宋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