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待荀凉起身时,外面天光已炙。
一整个上午,司马睿与谢子峥都没有再出现,直待到下午,荀凉睡了一个午觉方醒来,便见那一直跟随左右的婢子轻步走进屋来,向她盈盈一福。
“女郎,我家大王有请。”
荀凉听她说完,不由眼眸一凝。
这是要出发了?看来是到了双方换人的时候了。
她向那婢子一颌首,道,“有劳姐姐带路。”
那女婢向她看了一眼,转身领着她往外面走去。
两人一路来到院落之中,只见三辆马车已经稳稳停在庭院门前,那马哒哒的踱着步子,咬着橛子喘着粗气,似是随时准备奔走一般。
一行约莫二十人守在马车旁边,立于马车前的一个高壮护卫见她走来,向她一拱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女郎请上车!”
荀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往周围一扫,却没有见到司马睿与谢子峥。
但这一眼看过,便觉得这队人马十分非凡,个个气质凛息,挺拔昂扬,连那驭车的马夫都非常不同,行动开阖间自有气度。
荀凉也不再多说什么,微抬了裙裾大步踏入马车中。
一登车,却见车内一眼生的青年和谢子峥已然端坐其中。
一见谢子峥,荀凉的脸便顿时烧红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入座,然后将这样安排车席的那人在心里骂了个一百遍。
那青年见她进入,微微向她颌首。
荀凉向他回礼一福,方一坐定,只听外面的驭夫一甩鞭,马车缓缓地驶出了院落。
随着马车驶动起来,荀凉却是一声不吭,将身子往车厢壁上一靠,闭目养神。
虽是闭着眼,也能感觉到一到微冷的视线在注视着自己,她强忍着浑身的不自在,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她倏地睁开眼,怒瞪着那人,“郎君的眼睛是有毛病吗?不知道这样盯着一个小姑子瞧,与那登徒子无异!”
谢子峥听她怒斥,倒是气定神闲得很,却是一笑,将含笑的眼眸继续看着她,对着她怒气冲冲的碧绿眼眸,一闪不闪。
旁边那眼生的青年先是莫名奇妙,一挑眉向两人各自看了一眼,一见荀凉剑拔弩张的模样,又见谢子峥那种冰清如玉的面上却是那种无赖至极的表情,当下兴意盎然,抚着下巴频频点点头,“嗯嗯,小姑子倒是说的有理,谢郎这般确是不妥,不妥。”
荀凉面上一抽,觉得已经没法和这里的人沟通了,干脆将眼一闭,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
马蹄哒哒的声音踩得十分悠闲,一众人似乎不急着赶路,只是慢慢出了院落,在大街上走着。车外人声时而攘攘时而寂寂,似是到了闹市中,又似是经过了无人的巷道,车帘外的天光也慢慢地由明朗变得昏暗起来。
荀凉闭着眼歇了一会儿,却是觉得有些无聊,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抬手就去撩那窗帘。
遮景蔽目的轻纱被她白皙的手一撩开,便透出了外面街市的全部景象。
只一眼望去,荀凉便欣喜起来,这街市竟是让她意想不到的繁华,两旁的商铺酒肆被无数盏灯笼照得通明,让这繁华的街市宛若处于白昼之中。那些个商铺酒肆皆门楼高大,招幌气派。
道上或骑马乘輦或步行的士人与庶民们,大多是笼冠高高,袍带飘飘,发鬓轻垂,或疾或徐,或步或停,鼓风踏尘之间自是随意潇洒,随风而来的馨香盈满车室,恁地让人迷醉薰吁。
荀凉两眼晶亮地望着这洛阳夜市胜景,心中却是异常欢喜,这样只曾在史书中见识过的古都繁华,今日历历在前,怎地不让人惊叹!
正待此时,一处高大的酒肆二楼中,却闻一阵清幽的琴音传来,那如水的清音绕地丝弦低转,一个女子清丽软靡的声音随着琴声和起,“妾弄青梅短,君骑竹马来;倚柳遥相顾,知君即断肠。日薄红妆起,日暮思冷霜;思君不见君,尤怨春晖长。”
荀凉听着那市井的小曲也是欢喜兴奋,手中伸出白皙修长一指,随着那曲声轻轻一敲窗棱,竟打起了拍子。
一曲唱完,那琴弦低转,又是另一个娇靡清亮的声音和起,“烟如柳,烟如柳,清风拂却全不留。本似飘杨无情物,却着陇上望春愁;今日尤见烟如柳,已是飞花水中求。”
那歌声诉尽女子对心上人的情思,虽是市井狎玩之曲,词间曲意的“求不得”之情却是让荀凉心生感慨,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声,然后抬头向那车内青年问道,“郎君,此处是何地?”
那青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此地是铜驼街,小姑子未曾来过?‘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说的便是此地的风流繁华。”
青年看了一眼荀凉,再看了一眼目光清冷的谢子峥,当下已有所指地打趣道,“噫,你这小姑子,听了曲子这般愁思,莫不是思春矣?”
他这样一说,谢子峥清冷的眼眸却是暗闪了一下,但转瞬间又恢复如常,只是看向荀凉之时薄带了几分笑意。
荀凉被他这样一说,顿时被噎住,向对面两人扫了一眼。却是眼波一转,当即诡异一笑,将身子往前一凑,故意含娇带羞地瞅着那青年,十分夸张地抛了个媚眼,声音腻腻的甜死人,“郎君容颜俊俏,怎地让妾不思春?妾倾心于君,拟嫁为君妇,君可愿否?~”
说罢还不忘毛手毛脚地在那青年脸上摸了一把,啧啧叹道,“哎呦~好滑啊,君俊彦丽质,妾好生欢喜~”
那青年被她调戏,顿时吃瘪,往后猛地一推,轰地一声撞在车厢壁上,脸像只熟虾一般胀得通红,瞪着眼喃喃了两声,却是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车外的驭夫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此时已是笑不可仰,却又不敢大笑出声,只忍得直抽气,还不忘继续奚落车内那人,“噗~杨念啊杨念,这碧眼的姑子可是你能惹得的,连刘彦那厮都被她气得羞恼不已,何况是你这竖子,若不然你就承了人家小姑子的美意,收了人家做个一妻半妾的,倒也美事啊,省得你那老娘整日的长吁短叹!哈哈。”
那驭夫这样一说,杨念脸更是烧红了,闷闷地哼了一声,博袖一甩,却是背过身去,一旁谢子峥静静地听着,却是神情未变,未置可否。
荀凉嘻嘻一笑,学着男子的模样躬身一揖,“车外的君子过奖,是小郎君承让,承让!”
那杨念在她这吃了亏,却是不敢再来逗她,只是忿忿地冷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此时,行在前面的那辆马车之中,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伸出,那手轻轻地叩了叩车厢,骑马立于一旁的护卫马上凑上前来。
“大王。”声音极低却极恭敬。
“我们绕行了几圈?”说话这人正是司马睿,他的声音依旧雍容华贵,十分动听,只是比往日又多了几分威仪与肃谨。
“五圈。”护卫答道。
车内那人沉吟道,“可以了,去东阳门。”
“诺。”那人恭敬应道,驾马行到马车之前,与驭夫说了什么,那驭夫点点头,马车继续驶动,却与先前的方向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