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正襟坐在绣龙墩上,依旧慷慨陈词,中气十足的启奏道:“……陛下即位以来,天下臣民无不翘首延颈以盼新政。可这数月,朝令夕改,迄无宁日,百官庶府也仿效成风,陛下若再不幡然废止,则百官惶然不知该何为,天下百姓亦会对新朝新政寒心……群臣建言陛下以为多事,干事者则斥为生事,累章执奏也沦为渎扰。臣等为陛下釐剔弊政,陛下也说臣等妄改旧政,有伤国体之嫌,对百官忧国忧民之奏章,置若罔闻,可一旦事涉内宦近幸国戚勋贵,陛下则龙颜大怒,百般斥责……”
正德猛地合上奏本,将奏本慢慢轻轻的放在书案上,端起桌上的茶盏,揭开盖碗,含着茶香的水汽袅袅扑面,正德眼神瞬间眯了一下,一丝寒光射进微黄的御贡雨前龙井茶汤内,稍显即逝,轻吹了吹,呷了一口,微闭双眼,面带微笑,似乎在品茗回甘的余香,只是嘴角却有些不受控制的轻微哆嗦着。
“……近日以来,陛下不时免朝,大起奏事也时有不遵太祖、成祖皇帝立下的时辰任意晚到,经筵日讲陛下也直命废止,臣等愚昧,实在是不知陛下宫中究竟有何急事竟能超越了这天下国事……臣等听闻陛下这月余时常在宫中身披甲胄与一众锦衣卫舞刀弄剑,陛下不时免朝,是因为近幸内宦恣意妄行,诱帝犬马,致使陛下纵马持弓游猎与南海子。”
刘健突然翻身跪倒,声音透着悲愤大声道:“臣闻之大骇惊恐难安,伏阙泣血恳请陛下,恢复圣学日讲,亲正人,远近幸奸佞,听直言,远谄媚邀宠蛊惑妖言,广开言路,釐除弊政,使下情得以闻于天听,臣之言,虽有狂悖,但耿耿此心,伏请陛下明察。”
正德身子猛地向前一顷,用手扶住御书案,微闭眼沉默了片刻,慢慢睁眼,脸上又露出微笑:“刘阁老请起,朕刚说了,你是先帝留给朕的顾命重臣,又年事已高,从今日起,君前可以免跪。至于刚才——阁老所言,朕这几个月确实偶有些怠政,也确实有些纵了性子,不过你等也都知晓,皇考待朕慈爱有加,朕骤失至亲,心情实在有些悲痛难安,与锦衣卫嬉戏和到南海子游猎也是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和思念。朕也曾听闻帝王也难免会有阙失过错,但贵在闻过则改,有阁老和众位爱卿在朕身边时时警醒朕,朕会慢慢排遣思念皇考的悲痛。还有三位阁老,先帝将朕托付给你们,你们就算念及先帝的知遇之恩,托孤之重,也要尽心竭力辅佐朕,匡补朕的阙失,怎能动不动就意气用事递辞呈。难道在你等心中,朕就这么不堪辅佐吗?”
正德将诸葛武侯的话都说出来了,言语虽恳切,但话里藏针,责怪之意跃然。
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内阁托孤辅政重臣脸全都变了色,急忙翻身跪倒:“臣等万不敢有这样狂悖的念头,伏请陛下明察。”
正德微笑道:“三位阁老请起,有此心也罢无此心也罢,朕都不会记在心里,惟愿今后三位阁老和众位爱卿都能一心辅佐朕。”
不会记在心里?!刘谢李三位阁臣愕然,尤其是刘健已经怔住了,心里苦涩到了极点,这么说刚才奏对所言以及所费的苦心全都白费了,一股悲愤从心底冲起,眼前有些发花,两耳传来一阵尖锐的蝉鸣。
“陛下善待臣下之心,臣等感铭肺腑,臣等惟有尽心竭力,尽忠职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满朝文武急忙跪倒,齐声说道。
刘健脖颈青筋跳动,伏地正要再次直谏,官服下摆一角被轻扥了一下,身子微颤,微侧头,余光瞟去,李东阳伏地垂首,轻摇摇头,愕然了片刻,垂下头,痛苦的闭上虽有些老花但依旧亮的惊人的双目。
“众卿平身。”正德眼神扫过刘谢李三位阁臣,心里冷哼了一声,脸上却依旧微笑,问道:“还有何本,接着奏。”
王岳瞧了一眼条案上厚厚的奏本,微抬目瞧向刘谢李三位阁臣。三人都躬身垂目不发一言。王岳心里暗叹了一声,收回目光,脸上露出隐忧之色。
等了片刻,正德端起茶盏,轻抿着茶水,眼神余光扫视着丹樨下都静默无声,眼神却都瞟向内阁三位阁臣的文武大臣,嘴角绽起一抹冷笑。
盖碗轻敲了一下茶碗,发出一记清脆悦耳的声响,正德将茶碗放回书案上,食指和中指轻敲着紫檀桌面,眼神落向丹樨下的王岳身上。
一直偷眼瞧着正德的王岳忙扭身,躬身点点头,然后又扭回身,双眼平视着百官,沉声道:“主子万岁爷有旨,既然没本要奏,今儿就散了吧。今儿是八月中秋,主子万岁爷吩咐尚膳监做了些枣泥和桂花什锦馅的月饼,诸位阁老和各位大臣们今年都不容易,国家多事,都忙了大半年。主子说了,无论品位等级,每人两块月饼。一会儿,尚膳监会将月饼送到内阁,三位阁老就代为分发一下吧。”
刘健、谢迁、李东阳都躬身道:“臣领旨。”百官们都躬身说了些谢恩的话。
“王岳,这会儿正是天亮前最黑的时候,刘阁老年岁大了,眼神不好,你替朕将刘阁老搀扶回内阁。”正德言语透着尊重老臣的味道,微笑说道。
“奴才遵旨。”王岳满脸堆笑走了过来,搀扶着刘健,刘健躬身深施了一礼,转身,心里暗叹了一声,君心难测,臣实在是猜不透皇上你这究竟是什么心思。
奉天门大坪上随着内阁六部九卿百官们依品阶缓缓退去,以及大坪四周提着灯笼的听事们躬身上了丹樨进入奉天门内,又恢复了寂静。
正德并没起身,惬意的伸了下懒腰,如丝微凉的夜风拂面,脸上露出舒服的笑意,抬眼瞧着圆月与鱼肚白同现的天空,突然沉声问道:“今儿这朝会你们怎么看?”
已躬身肃立在御书案旁的刘瑾和谷大用、张永三人互瞧了一眼,谷大用陪笑道:“主子就是主子,您今儿一番微露天子气绵里藏针的话,吓得刘健、谢迁、李东阳他们都不敢再开口了。”
正德笑了一下,依旧抬眼瞧着天。三人又瞧了一眼,知道这话没说到正德心里。张永笑着躬身道:“奴才心里觉着有点怪。”
“哦?怪在何处?”
“主子恕罪,奴才偷瞧了今儿朝会的奏本,这些奏本有旧事重提盐商谭景清勾结中官沮坏盐政的,有弹劾保国公征虏将军朱晖冒领军功的,有弹劾两位国舅爷强行圈占良田私改草场的,有京畿皇庄留守中官不法,内宦校尉人员太多,户部请求裁撤的……还有,”张永突然含糊停住话语,有些心虚的瞧向正德。
“张永,在主子面前,有什么就说什么,咱们这些奴才都是主子万岁爷的狗,无论什么事瞒谁都不能瞒主子。”刘瑾插言道。
“是,奴才愚钝。”
正德笑了,收回望着越来越见发白的天色,悠悠道:“你不是愚钝,是心里害怕。那些奏本是打着直谏的名头,嘲讽朕宠幸你们这些奴才的。”刘瑾三人都躬身肃穆,谁都没敢说什么。
正德又伸了个懒腰,淡淡道:“怎么停了,朕还没听出怪在哪呢。”
“是,除了那些各地呈报的天灾之类的奏本外,奴才刚说的这些奏本有内阁另两位阁臣单独上的,也有通政司汇总呈交内阁上的,还有都察院六科廊那些言官们单独或联名上的。可让奴才奇怪的是,除了刘阁老奏了一本外,主子再问,竟全都缄默,今儿是朝会,在京六品以上官员基本都到了,虽是惯例,朝会上并由内阁三位阁老代为陈奏,可也不禁着言官们单独上奏。可主子您也瞧到了,平日左一本又一本,嚷嚷着敢为天下先的那些自诩为天下为主子敢言直谏的御史言官们竟全都哑了音,因此奴才觉着今儿这朝会有些怪。”
张永微蹙眉心,话音低沉透着点沙哑,却极好地把握着说话的节奏,不疾不徐,每个字都清楚的送进正德耳中。一旁躬身肃立的刘瑾,眼眸深处闪过佩服兼有些嫉妒的神色。
话音落下,奉天门又陷入寂静,只有如丝晨风兴奋地不时戏弄吹散丹樨上的袅袅青烟,温柔的拂过正德与几名内宦的耳旁脸颊以及身上的袍袖袂角。
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盖碗上面的窝轻轻转动着,正德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对刘健的奏本怎么看?”
谷大用率先说道:“狂悖!”
张永犹豫了一下:“公论。”谷大用一愣,疑惑不解的瞧向张永。
正德眼神瞧向刘瑾,微笑道:“平常就属你话多,怎么今儿倒弄起乖巧来了。”
刘瑾抿嘴笑道:“回主子,他两人将奴才的心里话都说了,所以奴才就没话回主子了。”
正德微眯眼,慢慢说道:“他们的狂悖就在于他们欺朕年幼,想替朕做主。可这个家是朕的,不是他们的。他们想反客为主,朕能答应否?先帝性子柔弱,身子骨也不是太好,精力不济,因此难免被他们所欺瞒,可朕不是先帝,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