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您这是何意?”年仪着实吃惊。天子恩赐,有意抬举荫封卫家,每任卫家主母都会敕封一品诰命,这是规矩,已经沿袭三代了。上京赫赫贵胄之中,有这种待遇的屈指不过三四家,可见是何等殊荣。卫家这辈嫡孙中最有出息堪担大任的便是卫臣贤,虽说族中掌权还是叔父这一辈,以其之资质,大权在握也不过早晚的问题。天子又要抬举他了,是三日前御乩宫大宴外使又立了大功。
诰封的事情是惯例,做起来应不会为难,不过于年仪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封号下来,就是卫家孙辈正儿八经的主母,自不可同日而语。老太太一向偏爱她,旁人说不得什么。不过请封要经家主冠章,少不得是要经卫臣贤的手。他会同意吗?
他一贯孝顺,便是为着孝道,就是再不愿意,应也不会拂了老太君的意。年仪不欲作深想,只觉得别人的处境和事事不顺心似乎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也难怪卫臣贤不喜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又能拒绝吗?拒绝什么?
卓文君尚能做到闻君两意故来决绝。她自来饱读诗书,受阿爹清廉刚介影响,骨子里头总有一二分傲骨,不欲委屈自己,便更不欲勉强了别个。年仪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事情欠妥当。
“您身子骨还健朗,春秋长着呢,说这种话为时尚早。家中又有这么多叔伯以及年轻力壮的顶着,奶奶您操心这么多作甚,平白的费了精神。钿钿以为,现下也不是谈这个好时候呢。詹州刚刚遭了大旱,圣上这会儿忙着呢,我们这些臣眷不能为圣分忧,反扰心,不免让人家说咱们卫家门里的男眷不成气候,管不住女人。自古德不配位遭人唾,钿钿无德无功,厚脸接了这封,不是厚颜无耻的么!这还没给人戳,我就觉得脊梁骨疼的厉害,奶奶您瞧瞧,好大的一个包。”她歪了脖子抻了过去,轻轻罅开一点点后颈的衣裳要给人看,倒是做的有模有样,模样又怪撒娇讨喜。
明明是拒绝的话,给她一说出来,谁又舍得生她的气,加之卫老太君本来就荣宠偏爱她,哪能真与她计较。唬了脸,那方更会讨人欢喜,一会儿就给人逗的乐呵呵的,外间都听得到笑声。
外面几个门房媳妇无不抻着脖子往里看,婆子压嗓子咳了几声,这才收回来。
真真年家丫头给老太太灌迷魂汤了,谁都不喜欢,偏生就喜欢她。奇了怪得很。酸的酸,红的红。
“你真不要?可别后悔的,”老太君板着脸,苍老却矍铄的眼睛笑看着守在榻边的女子。
年仪嗔言:“当主母累人着呢,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都要我扛。钿钿思来想去这个买卖还是不划算,亏人得很。奶奶您就发发慈悲,让我的马儿再跑跑,能拖一日是一日,也多我一日的懒人福气,好不好,老菩萨?”
“好好好好好”老太君拍着她的手,什么话从她口里说出来都是雅俗共赏。别人家都是争权夺权抢的你死我活,就她跟洪水猛兽似的躲都躲不及。
其实老太太也是晓得她心头想法的,只怕是顾及孙儿那边。想起这个,便想起那柳氏,平白的眼神沉了沉。
她既暂不愿意,那就再缓缓吧,这个事情倒也不是太急。往后再从长计议。
“真真你这丫头呀,恨铁不成。”老太太指着她额头数落,嘴里不饶人,看人却跟看亲孙女儿似的,爱的不得了。
可不,自家挑得孙媳妇儿,越看越满意。
年仪顺势卖了个乖,后又拧来帕子细细给人擦手。老太太任由她张罗这些,心头只觉熨贴。
又过了一会儿,外间老嬷嬷进来,卫老太君留了长房媳妇和孙媳妇年仪夜里陪床,嘱咐其他人都散了吧。老嬷嬷传话出去,其他门房媳妇和孙辈欲泣欲泪表了一番要事孝床前的心意,老嬷嬷象征性劝了几句,没一会儿人也散的差不多了。
床边支了两个小榻,以供守床的两位主子临时休息,除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和婆子,其他人都挪到了帘子外间,有差使再召进来,以免人多不利于安养。
夜里守榻熬人,需得惊醒些,病床事孝几日,年仪就清减了不少。卫老太君一个劲儿可心疼了。
因着心疼年仪,老太太第六日时候便让她回自己的松香居了,不再要她守着。
年仪自然是不肯,她这个身份不在床前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老太太坚持,直接让嬷嬷将门打了关上,跟小孩子似的。年仪哭笑不得,晓得老人家心疼自己,便也遂了人的意,但晨昏定省不能废,早晚她皆是按时来请安。往往门才一开,年仪就端着早膳进来了,老太太和陪嫁的老姐妹相视一笑,眼里都是光,越看越爱。
眨眼十几日也过去了,经过细心调养,老人有了恢复起色,府里无不高兴。
夏季热的厉害,蒸的人像受刑一样,夜里热气一沉凝了露水到处湿漉漉的,早晨起来仍觉余温煮人,辰时不过一会儿太阳升的老高,热气又上来了,真真折磨人的灯笼热火天。
年仪来得早,照例领着丫鬟在门口等开门,盥盆,手帕,早膳,备的齐齐整整,说她得老太太欢喜也是她自家挣出来的。瞧瞧,其他几个门房媳妇无不拖到太阳高升了才来,谁像她一样心眼实。
“孙媳妇又等在外面了呢!”袁嬷嬷指着外面跟床榻上的老人道,脸上笑得跟花儿似的。
“这丫头就是实诚,连偷个懒都不会!”老太太道,接着就是长吁短叹。
“您不就是喜欢她心眼实诚么,这种人不多见了,你呀,福气大着呢。”老嬷嬷接话道,一边说,一边去开门。
门吱呀从里面开了,老嬷嬷迎面一笑,道:“老太君刚还念着呢,人已经在外面等多时了,少夫人进来吧,仔细热坏了回头老太君念叨心疼。”
年仪应了声进屋子,问嬷嬷今日病情如何,嬷嬷皆说好。
“静养了些时日好了不少,不过大夫说还需得再养些时候,年纪大了,难免的。昨儿老太君床前可是多了一个孝子……”嘘,
“哦?”
年仪正疑惑,刚刚好行到里间,打起珠翠的帘子一眼浮去,这才晓得嬷嬷何意。
原是柳氏跟前伺候着,一旁竟是多日不见的卫臣贤。
“奶奶今日觉得如何,可比昨日更好些了?”年仪跨过门槛进去,身后珠翠帘子叮咚作响。
看见她老太太打心眼里欢喜,一下子眼睛都笑眯了,直呼着让人坐榻边挨她去。
卫臣贤挪挪位置让到床尾,倒是还没有她受人待见。一旁的柳氏早在她人一进门时候就起身了,身份问题她在人前矮人不是一节半截,低眉顺眼的样子倒是跟空气似的,也不怎么惹人注目。与这会子的热闹成对比,倒越加觉得讽刺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