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宋城当即往城外的赴君山去。统共领了四个人,三个力壮的男子,负责回来路上的劳力。另还有一个姑娘。小姑娘是宋城新收的小徒弟,只十二岁,身世可怜,是个孤儿。因其机敏好学,宋城觉得与她颇有眼缘,又怜她孤苦无依,便收了她在身边习医理治病救人。
赴君山于兖亭关西面十里外,时令草木凋零,然因山势高,林也大,时有异类觅食的情况,故而萧瑟之中隐隐透着一些危机四伏。
“麻苓草喜阳,我们绕开背阴,往向阳的方向行走。”宋城提醒身后跟着的四个人。后面的人仔仔细细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有牢牢记着,不敢不听,也不敢忘记,怕给她带来麻烦。
张大夫点的这几人都十分合适,宋城用的很顺手。
望着这个弱质纤纤,却又给人带来一次又一次生命的白裳女子,身后的壮汉越加对她敬重。这个关令夫人很年轻,却是他们这些人的全部希望。
此时正是正午,山林里面十分安静,只她几人入林踩踏枯叶发出的嚓嚓声。越往林深处走,便开始有了活物的气息,鸟儿被他等惊动的从树梢飞起,成群结片。不经意时,亦会从身旁窜出一两只长尾野鸡和兔子。
“宋大夫,咱们怎么不走了?”
她停下步子来,身后的人有些好奇。
宋城张望了望林子深处。更深处隐隐起雾,周围应该有瘴潭,再往前走,便就是林腹深处了。秋季虽不像深冬一样食物匮乏,运气若是不好,真真遇上体态凶猛的走兽,那也是十分危险的。
再往前,不妥。
她摇摇头,“勿往前了,我们向西的方向走试试。”麻苓草好阳,往林深处走不见得就能寻到,若她一人便罢。只是,领着还有其他四人,宋城不能不顾。
“你们跟紧一些,当心些不要碰到那些红色白蕊的花,有毒的。”她嘱咐着身后面的人,继续往西面的方向走,行在前头,算是开路。
听她这样说,年轻力壮的男人都不敢大意,越加小心跟紧,对她提到过的东西都敬而远之。
大约又走了百十来步,虽没有麻苓草的影子,但是宋城却意外发现了另一种治疗外伤的药草。荆昙花能治刀剑创伤,用以外用包扎,是很好的一种外伤药材。其花蕊丝管中含有剧毒,然与其花瓣捣碎了外敷,不仅止血,还止疼,有短暂麻痹的作用。
“你们在这等着我,莫要乱走动。”宋城嘱咐众人。
几人很听从她的话,人高力壮的大汉个个点头,乖的不成样子。她的小徒弟揪着她的衣裳担心道:“师父,小心些。还是我跟你吧。”
“我不走远,就在那儿。”宋城笑笑,指着五六步远的地方。
嗯,确实不远,就在眼面前。
她的徒弟这才放放开她的衣裳。宋城摸摸小徒弟的头,笑的温柔怜爱,眼里有天河星水。小徒弟当即暖的一塌糊涂,师父是仙女,温柔好看的不得了。
“宋大夫,你也别乱走,不要让我们看不见你。”其中一个大汉开口。
这些都是白丁,大字不识,心善且直,有什么便说什么,说什么便是心头想什么,亦是担心她走远危险,便也这样嘱咐她。
宋城道:“好”
她果真没有走远,就在五六步远的距离,远一点也就八九十来几步,总之,一眼便能看得到的。
见她忽而蹲下,起身,走几步,又蹲下,像是在采摘或是寻着什么,众人不解,有人上去看了看,她确实是在采摘东西。那是一种不起眼的野白昙花,鸡蛋大小,神似喇叭花,她采的认真。
来看的大汉向那边的人招招手,大伙就都过来了,跟她一起采,也不多话,不多问她一句。宋大夫觉得有用的,那便自有她的道理。
宋城笑笑,这些才是他们的可爱之处呢,也是她习医问药治病救人的真谛。平民不低贱,其心珍贵,万金不换。
“师父,箩筐快要装不下了。”小徒弟道。
一个大汉大声道:“没事,我们都带了麻袋,够装,也有劲儿。”
宋城看了看筐子里面,嗯,确实快要溢出来了。
“差不多了,我们休息会儿,待会继续往西面走。”
“宋大夫,够了吗,要不多采一些。没事的,我们有劲儿,拿得动。”以为她是怕他们拿不动,一个大汉拍拍胸脯便道。
她望了望四周道:“够了,荆白昙只是外敷的药引,不用采太多,我们还是抓紧找到麻苓草,那个才是主要的,破庙里的百姓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须得在申时走出林子,破庙里染疫的人等着草药补给,而天黑以后,林中是比白日更危险杀机重重的,身为大夫,宋城很是清楚。
众人点点头,她说的对,别忘记了主要的。
休息得够了,几人跟紧她的步子,继续寻草药。
天不负有心人,大约又走了百十来步,宋城停下脚步。
她拔起脚边的一棵草,放在鼻子边嗅嗅,辨了辨。在众人疑惑好奇的神色中,只见她剥一瓣草叶子放在口中。她忽而露出笑,自言自语道:“是了,就是这个。”
闻言,众人疲惫的眼睛亦是一亮,“找到了吗?”
“可是,跟之前用的那些,像,又不太像?”有人疑惑。
宋城笑笑:“是这个没错。”
山势走向,水分照阳对这些草木的生长皆会有些影响。应是此地水分不足,便蔫了一下,她也是嚼了以后才确定的,就是麻苓草无误。
“太好了,庙中的百姓有救了。”三个大汉和小徒弟欣喜。他们都是受过苦难的人,生命本身就是向着活路走下去的,这是本能,亦是期望。
宋城适时打断他们:“还别高兴的太早,麻苓草只能暂缓疫情,控制都算不上,染上疫病的人,还是会死的。城中百姓的生死,能否得救,希望还是在朝廷。”
三个大汉一言接着一言,
“宋大夫你医术这么好,能帮助我们起死回生。我们相信你。”
“救了这么多人,每天又帮我们治病治伤,还不怕染上疫病,把我们当人对待,你跟天上的神仙没什么分别,我们敬重喜欢你。”
“就算不能控制疫情,相信咱们也不会全死。王将军这种好将军,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死的,肯定早向朝廷向皇上请旨救咱们了。他的夫人也这么好,医术不说,更亲自出府替我们诊治,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是啊,有宋大夫这般心善的关令夫人,是我们兖亭关百姓的福分,神仙也会来帮忙,驱走瘟神”
“对”
“没错……”
宋城从不知道,自己在这些百姓的心中竟是这样的存在,她只是行一个医者应尽的本分,却给她们带来了这么大的希望,还把她当作神仙来尊崇。她却是觉得心软亦微微心酸。
向活而生,是草木的本能,亦是人的本能啊。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既为人,终究怕是要将人世五味清欢都体味个遍,这一生,才算了却完成。
谁人不如此,
谁人不如此?
所幸,他们看到希望。
在一处湿润又光照充足的空地寻得大片大片的麻苓草,密密麻麻片,长的极丰茂极好。
“太好了”
“师父师父,麻苓草”
“你快看,快看!”
小徒弟拽着她的衣角,高兴的蹦跳,像只活蹦乱跳的鸟儿。
人亦知足,只要给一点点生的希望,或是一点雨露,便会感谢神恩浩荡。她还有他们,都是凡人,最容易满足的凡人,安分守己,努力生长。
宋城拍拍小徒弟的手,示意自己看到了,心头亦高兴的不得了。
“我们动作快些,莫再耽搁。”她提醒众人。
“诶,好”大汉应她,木讷欣喜。
小徒弟撒丫跑过去,拔的快极了。这可是救命的草啊。
五个人的速度都不慢,没一会儿就连根拔了四个麻袋,全部压得紧紧的。
此次出城采药还算顺利,又得了荆白昙,庙中百姓不用再那么疼痛痛苦,暂时无性命之忧,谁都高兴。
往回出林子时,还是由宋城走前面给他们开路,她把药看的比她的性命还重要,千叮万嘱后面的徒弟和劳力的壮汉抓紧别漏了,来之不易。
后面的人笑言:“放心吧宋大夫,我阿曾用命扛着这些草药,比命重”
“我们也是”
小徒弟背着箩筐,仰头,额上都是汗珠,笑眯了眼睛附言:“我也是”
宋城摸摸她的脸,笑,点点头。垂手时素白的衣袖扫过她的脸,小徒弟有春风拂面的感觉,还有,师父的衣袖好香香啊。
“走吧”她招呼众人紧跟着她,就像来的时候一样。
归路行到一半的时候,在经过一条附满藤叶的小路,却出了点意外。
一根绿色拇指粗的东西盘踞在树上,被树下路过的几人惊到。受了惊吓,那东西一下从树藤上跃来,宋城不会武,但习医缘故,听闻嗅觉感官都敏锐一些。不及思索,为护着身后的小徒弟,反射伸手去抓,手臂便被咬了一口。
青蛇咬了人,弹了一下落在地上钻入草丛磨磨飒飒,极快溜走了。
“师父,”小徒弟将箩筐往地上一扔,立即抱着她得手臂哭得眼泪吧嗒。师父不能死的,可不能死。
事发突然,身后几名大汉反应过来亦迅速将东西放下,连连围上来,然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宋大夫”
“宋大夫,你没事吧?”
宋城‘嘶’了一声,捂着手臂,除了有点疼,好在没有其他异样。
“快把荆昙花捡起来,勿要脚踩糟蹋了。”看到箩筐里洒出来一半多的白色花,宋城很是心疼。
“快别管那个了,师父,你伤口怎么样,要不要紧呐?”她还惦记着什么药什么草,自己都成什么样了。小徒弟担忧,就怕她死了。
“是啊,还管甚鸟药草,伤怎么样,可别吓唬俺们。”
宋城被小徒弟摇晃的头晕眼花,本来不花的。
“我没事”她无奈。是真的没事。
小徒弟委屈:“还说没事,都流血了。”
手臂上白衣浸了红,两个血糊糊的蛇牙痕,有些狰狞。
见他们紧张的无措,宋城宽慰道,“蛇没有毒,只是牙伤,无碍的,你们不要担心。”
伤口鲜红,颜色也很新鲜,是真的没有毒液。
闻言,小徒弟和其他三个壮汉才真的放心。宋城用手帕简单包扎了催赶小徒弟赶紧将地上洒落的荆白昙拾捡起来,这些,可都是救人命的东西。
小徒弟动作迅速。收拾好后,那个叫阿曾的大汉提议:“还是让我走前面吧,宋大夫,你打头行在前头太危险了,我们也心慌。”
“是啊,”
“是啊”
宋城粗略计算一下脚程,应再有半个时辰不到就可以完全行到大路上了。现已在林边缘处,前面应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她也放心人走在前面。于是便点了头让阿曾带一人走前头,另一个大汉垫后,她和小徒弟走在中间,几人把她们保护的周周道道。
把守兖亭关城门的守卫识出宋城时,愣了愣。
“夫人。”城卫抱拳。
宋城点点头,她对人,一向很温和,兖亭关没有人不喜她。只一人除外,那人,还是她的夫君,兖亭关的关令。
“今日之事……”守门望着她的伤口,有些忧心。
宋城只淡淡道:“不用告知你家将军,小伤,不碍事。”
“是”守城道。
她的话,他们都是很听的。
“走吧”
她回身招呼身后跟着的几人。
这一行还算顺利,瘟疫虽不可除,总不是无功而返。有一人得救,那也是好的。
破庙里头,老大夫替她处理伤口时候,撩起衣裳袖子,无意中看到她手臂上红豆大小的宫砂时,着实愣了一愣,不可谓不震惊,惊完之后,半清半明半迷糊的眼里颇为复杂。
人人皆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个关令大人的夫人,做得了百姓的神仙,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未可得知!这世上又哪有什么神仙。凡人,皆为凡人呐!
老大夫未有出声道什么,更没有问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看见。宋城提起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微有些暖意。
“蛇口虽没有毒,然也不可大意,忌碰水,口食忌辛忌辣,宜清淡,否则,留下疤痕来,夫人这手,便不好看了。”林大夫嘱咐她。
宋城点点头:“我晓得的。”女子没有不爱美的,她亦是常人。不过她口味一向偏轻,清粥蔬饭亦吃的十分合口,要不留疤,倒不十分难。
又是申时时候,她才离开破庙朝关令府回去,她的家在哪里。
她是关令府的女主母,兖亭关关令王昭云的发妻啊。他们,是拜过天地,结发过的,只是,不同心。她未必就合他的意。
王昭云不喜亦不待见她,宋城是心知的。
今日颇有些累,宋城心神俱疲。
她敲了府门。这几日她回来的时辰都比较固定,丫鬟知是她,是以门开的很快。只是甫一开了大门,映眼便是黄绿紫蓝的裙裾。
夫人这是到哪里染来一裙角的泥点和草色,那鞋子,跟走了几十里泥巴路似的。
“夫人……”小丫鬟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将军要是知道了,便更加不待见夫人了,本来就不受宠,这可如何使得了得。
宋城踏进门去,累极。不过她向来端庄,便是不刻意做仪态姿态,骨子里的那份矜持柔和亦将她修饰的很好。所谓天生,便是这般了。
丫鬟铛儿关了门,跟在她后面苦口婆心道:“夫人呐,将军本来就不喜你,你也晓得。可是,我们不能自暴自弃的呀。不喜欢,就努力让他喜欢。你这么好,日久,将军总会察觉你的好的,是不是这个道理?你下次,下次……”
宋城停下脚步来,眉微促。
铛儿话已到嘴边,也不打算收,况觉得,实在有必要提一提她。照此,很是过了,哪有成家有了夫君的人会是这般的。谁不要姿容形态啊?将军要看到,不跟她和离才怪,本不讨喜,不正好给人家一个送上门的大好借口是何?!
“铛儿只求夫人能够为自己周全一下,莫要自毁前程,其他不言,能否……能否在看到将军的时候,多笑笑。也多裁剪几件新衣,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夫人心情好,将军看了也欢喜啊。”
就裁衣这个事情,自己与铃儿两人不知道提醒夫人多少回了。看看她成日家穿的都是什么,不是素就是白,不知到的,还以为她奔丧呢。这话铛儿是如何都不敢说。将军守边戍国,是要上战场的,说奔丧,可不吉利,更是大忌。也难怪将军不喜欢夫人。在铛儿看来,夫人会受此冷落,穿衣就是原因之一。
说完,铛儿站在原地等着她发作。她待人温和,然也不是没有脾气,提到裁衣,夫人脸色哪回好看过,也颇固执,要听进去早听进去了。铛儿知自己又是做了无用之功。
没有等来预料中的横眉冷对,铛儿着实有些意外。
只见宋城愣怔了一小会儿,而后答道:“好啊”声音轻轻柔柔的,一如她本人,没有什么分量。却足以砸的人余生回首,再难忘怀。
人人都是慧眼,却唯有王昭云是个睁眼瞎子,识不得身旁明珠。这乃一个羌人说的,已是后话。
从里面出来的玲儿脚步一顿。铛儿对夫人说的那些话她也听见了的,听到夫人的回答,玲儿也稍稍惊讶了一下。
“夫人你方才说什么?”铛儿不可置信。
宋城笑“你不是说要帮我裁衣裳么,好呀。不过现下城中正在闹瘟疫,百姓尚且艰难疾苦,我们也不可铺张浪费,比我身上这个勉强好一点点便可,还是要素,太花的我是不穿的。可好?”
“好好好”铛儿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哪有不好的。只要她愿意,也上心,如何不是个好!
夫人终于是开窍了。诚如方才自己所言,将军总有一日是要发现夫人的好的,铛儿万分确信。
见此,站在门口的铃儿亦是露出久违的。
她的两个丫鬟,铃儿,铛儿,一个外向火热,一个安静冰冷,对她都极诚,极忠。
铛儿欢欢喜喜的去裁衣裳去了,望着其的背影,宋城轻笑摇摇头。
“夫人”这时站在屋门口的铃儿走过来。
有一正事,夫人大约还不知道。
“将军受了重伤,在卧房。”
闻言,宋城的笑凝了凝。“何故?”
铃儿只道:“听闻,是开仓的事情。今日将军去见了督察大人”
陈继
宋城眉头皱了皱。他二人不睦,这已不是何秘密。只是,提及开仓,宋城就晓得了,大约跟近来药草日渐短缺一事相关。
事情自然不会这般简单顺利。
宋城眼神暗了暗。
“替我换身衣裳。”
铃儿讶异:“夫人不先去看望大人吗?”关令大人受了重伤,夫人不是应该先去看望才能安心吗?
宋城摇摇头,没有多话:“先换衣裳吧。”
她嘱咐“让厨房准备一些银耳,冰糖,还有红枣,另外再杀一只老母鸡。要肥肥的。”后又补充道:“备好就行,我亲自去弄。”
铃儿明了,便不再多问。夫人,倒也真沉得住气,这般周到心细,又有几人?将军……何时才能发现她的好?!心里到底是替她有些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