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户府的水榭廊亭之中,红泥小雪,纵使外边天寒地冻,此处也亦无有一点寒意。
“侯爷请。”谢北棠道。
十年的竹叶青,果然名不虚传,连湖底的鱼儿闻到酒香都浮到冰下,来瞻仰这尘世的醇洌佳酿。顺手洒了几滴于湖中,惊得鱼儿沉了水底。见此,坐南的人大悦笑言,“世人只道大谢长了一张殊胜容颜,不晓得其风度清雅亦是举世无双。依本侯看,欤轻效仿北齐高长恭,打一青狼恶鬼面具未尝不可。”燕亭侯大笑。
唤他的字,说明他极信任于他
“侯爷过誉,一副皮囊,光阴数载二十年,鸡皮鹤发不过弹指。昔日冠绝天下的慕容卫玠之流,今不也是黄土一抔,长眠青草地下。”他摇头啧叹,“卑职拙见,能用区区俗体臭皮囊为侯爷赴汤蹈火,求之不得。建功立业,名留史册,方是首要。世间男儿也当有此雄心,否则,枉来天地一遭。”
“好一个建功立业,名留史册,不枉本侯悉心栽培你。“燕亭侯赞。”有你为左右臂,本侯何愁大业不成,你又何愁不能建功立业。你的忠心,本侯自是看在眼里。”
“谢侯爷。”谢北棠举杯,两人饮尽。
亭外小雪飘飘,落在将凝未凝的湖面上,假山覆了一层雪,天色灰蒙,颇有些江南青黛的朦胧之感。这河山万川,引人尽数为它倾倒折腰,是让人不能回头的。
“这回的事情,你办的十分漂亮,不仅让他葬尸草野,还遗臭万年。景帝老儿对此深信不疑,你当首功,本侯要赏。”
“为侯爷效力,卑职福气。”
“你办事有功,自然当得赏,改日我会让人将东西抬来,你尽管收下便是,不许多言推辞。”燕亭侯不容置喙的架势。
谢北棠双手齐眉,揖礼长袖垂前掩了面,看不到面上表情。他今日穿了一件雪白宽袖绣衫,与平日紫色截然不同,颇有些温美男子。
“那件事情,也是你办的?”燕亭侯又问。
他慢慢将脸抬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只一个眼神,燕亭侯露出笑。复叹了四个字,“伺机而动。“语气之中对他非常满意。
见机行事,未雨绸缪,解决他所有的后顾之后。这样的人,用起来太顺手了,他怎能不满意。谢北棠又非持宠而骄的人,否则也走不到今日。什么时候表忠,说什么最有用,其心知肚明。投其所好,也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谨言,“他人虽已死,部属仍在,迟早是个祸害,斩草除根,方是上策。”
“所以你就转移嫁祸卓家?”燕亭侯似笑非笑。
闻言,谢北堂面色一凌,“侯爷息怒。”
“说下去。”燕亭侯道。
“既然七皇子濂溪已死,斩草自然要除根。卑职恐京兆尹与刑部联手,会查到夺储一案背后的真相,牵扯出不必要的麻烦,聚榕钱庄既然是卓家的产业,何不顺水推舟,有人担了这个罪名,自查不到侯爷头上。”他语气之中有一丝慎重,又透着些恭敬,把我的十分精妙,让人不得不信服他的拳拳忠心。燕亭侯面色微微一变,“你明知道……”
谢北棠紧忙接话道:“侯爷欣赏卓文显,有招揽之意,然事关侯爷安危大业,属下无法顾及太多。若侯爷要罚,卑职绝无怨言。”他低着头,身板却直挺。
谁又能责备他的忠心。
“罢了”燕亭侯松口。无论如何,他都是忠心效劳自己,一个卓文显而已,也罢。
“你起来吧”
“谢侯爷。”谢北棠起身拱手,一身雪白风流,实难想象其阴狠毒辣一面。
无论如何,而今大计进行的顺利,燕亭侯是满意的。
两人对酌了一会儿。
亭廊另一边,女子披着雪氅,神游太虚。
看到那边的人,谢北棠面色微变,果然,接着燕亭侯问道:“你调教的人如何了?”
静了好一会,见他没有答话,燕亭侯皱眉,“怎么,不顺利?”
谢北棠隐在白衣下的手指微微摩着杯子,没有说话。这是他思考的习惯,旁人不知道,长袖掩着,旁人也看不来。
许久亦不见他作答,在燕亭侯不耐之际,谢北棠伏跪请罪:“请侯爷恕罪。”
在燕亭侯的犀利神色之中,谢北棠道:“不久前卑职出使胡央,府中人照看不利,让她逃出府,后被寇匪掳走,污了身子,只怕……”
‘砰’杯盏扫地的声音惊得廊亭另一边的人寻声望过来。发现亭子处的人,纸鸢转身离开了。
“是卑职治下不严,侯爷息怒。”
燕亭侯一声冷哼,随即招人吩咐道:“查,是否属实。”
燕亭侯带来的女侍领命来到蘅笏居。那般气势,望着查身子的器具,纸鸢白了脸。
不一会儿,一群人踏出蘅笏居,来回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那人附在燕亭侯耳边说,燕亭侯面色越加难看。而后丢了一句,“既如此,还好生伺候着做什么,冷冷望着谢北棠。
谢北棠即刻吩咐随侍道:“去将蘅笏居的人迁到北后院,不许添火添炉子,更不许将这边的任何东西带过去,先饿上两顿,冷上三日,不许供给热水。三日之后,人若是还活着,给她一床薄被,热水仍不准供,若胆敢背着本户偷偷给吃的,仔细你们的皮。本户倒要看看,她活不活得过今夜。”寡冷无情,令人齿寒。
燕亭侯笑:“不心疼?”
“不过一个贱人,贱命一条,留着即无用,又何须留着。侯爷保重龙体,否则,微臣岂不是大罪。”他极少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做的最多最有效的便是表忠心。这回这话却让燕亭侯十分顺耳。只有圣上才能称为龙体,而他在他面前自称微臣,意味着什么,已经不用多言。
燕亭侯心情又转好。不过一个女子,天下奇女子多的是,再寻便是。
为试探他的忠心,燕亭侯于千户府下榻了三日,倒是要看看,他所谓的惩戒,是不是做做样子。
三日,见谢北棠没任何举动,也未再提及后院的那个女子,燕亭侯确信了他的忠心,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三日之后,打道回府了。
送走人,颜召上来禀报:“大人,是否要叫大夫,人怕是要不行了。”
谢北棠冷言:“如何做,还要本户手把手教你?”
“颜召不敢”
他哼了一声,转身出了门,没有去看人。
颜召其实不太知道他的心思。救还是不救。只擅作主张理解为他的意思是要管的。
即便他责问下来。
他等虽跟随他多年,实在拿不准其心思。颜召更不能理解,这所谓的爱。若是爱,怎会要这样去折磨一个人,他大约,是不爱她的吧。即便爱,于他的权力相较,她也是要往后挪的。取舍是这个世上最难做的决定,然在他那里,似乎变成了毫无疑问的,皆不能难倒于他。
但愿他的决定是对的,将来也不后悔。
颜召如是想。
谢北棠再次踏进后院这天,雪还在下,积雪还是很厚,天青灰蒙蒙的。
北后院已经荒废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屋子没有修葺过,外加天寒地冻,本就破败的屋子,就像一个冰洞窟,一下子就冷的人精神了。
纸鸢躺在稻草上,拥着一片单薄的破冬衣,应是某个下人可怜她给的。他倒是不晓得,他治下的地方还有这种古道热肠的人。不过谢北棠无追究之意。她如今这个样子,与当日蘅笏居的待遇,云泥之别。他有些解恨,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刺。诚如他所言,贱命就是贱命。
见他进来,纸鸢从稻草铺就的床板上起来,行至柴火边倒热水给自己暖身子。柴火架子上吊着一锅黑糊糊的东西,是草药和野菜,混乱煮了一锅。
那日天寒地冻,她被人赶来这里,没有火没有水,什么都没有。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死了或是服软了。
他断了她的衣食,也断了她的药。
老天不要她死。
熬着无力的身子在屋子里寻出破罐子,在外面挖了雪草和冬野菜,靠着微火拖倒今日。没有他的羽弧砂毒,她倒是比之前精神了,至少不会连自理都不能。
要活下去,活着走出千户府,是她支撑至今的理由。
见状,谢北棠眯了眯眼。离开蘅笏居,她倒是过的滋润了。哼。
“怎么,多日不见,你就这般称心如意?”
纸鸢将破碗里面的汤喝完,咂了咂嘴。吃糠咽菜也好过跟他在一处,她做梦都求之不得。只要能离他,减寿十年又如何,有多恨他,只有她晓得。
“说话。”谢北棠不耐。
他提高了的声音终于引得她不再无视他。然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神移开了,就像看一只可怜得动物。没有给他一句话。
谢北棠隐在雪衣长袖里面的手捏得紧紧的,已经十分克制。
是有他晓得多想让她去死。
“你不是想离开千户府吗,我放你走。”他突然道,语气轻描淡写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纸鸢身子一僵,没有接话。
她是想出去,但是没有异想天开到觉得他会大发善心主动让她离开。
谢北棠将她的神色看的一清二楚,继而露出倾国倾城的笑,言:“一个心都不在这里的人,要留下来做什么,我谢北棠还没有可怜到去求一个女人来爱的地步。你记住,今日踏出这个门,让我再遇到你,就是你的死期。”
纸鸢微怔,不相信他真的会放自己走。
见她这个样子,谢北堂冷笑,露出凌牙:“怎么,舍不得走?”
纸鸢回过神来,不顾衣衫单薄,冲出破败的屋子。
身后,谢北棠收了笑,从未有过的冷意和恨意,直直的盯着不要命奔出去的人。
纸鸢还没有到大门口,便被侍卫挡了去路。
“你们让开,不要挡我的路。”即便天寒地冻,光脚踩着雪她就跑出来了,她怕谢北棠后悔。
两个侍卫看了一眼这个衣衫单薄赤脚在雪地里的女子,没有让开。
“他们不会让,因为,放走你,全部都得死。”
谢北棠声音自身后传来,冷冷的,如这冰天雪地。
纸鸢转过身子来,愣愣的看着他,若不是她冻的灰白的唇,实在有些楚楚可怜。
他走过去,纸鸢退了一步。
“为什么?你明明……”
他明明让她走的,如今,这又是什么意思。她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