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矿位于黄河东岸的一个山谷里,此处离新朔方城并不近,过了黄河,再翻过几座山岭,差不多十几里地,才能到铁矿的矿洞。
李贤在此处驻扎了一个总旗的勇毅军、五个百户的壮丁营,还有数十名老矿工和七十多位冶铁师傅。
当他带着叶信、陈永安和夏涛三个百户赶到铁矿的时候,看见的是十五具盖着草席的尸首。
“是群蒙古马匪。”总旗周正是这儿的头,就是当初献策取了花马池城的那位,刚满二十四岁,半个月不见,蓄了满脸的胡须。
邱逢吉带着第一批人刚到新朔方城时,被百余名马匪袭击,靠佛朗机炮才打败他们,后来又有几股马匪想来抢劫,都被李贤带人打跑。
开这个铁矿的时候,李贤也考虑到远离新朔方城,肯定不安全,因此派驻了一个总旗的勇毅军,没想到还是被袭击了。
“对方来了多少人?”他盯着周正,缓缓问道。
周正回道:“两百余人,领头的曾自报姓名,叫做苏合,说跟指挥使是老熟人。”
叶信忽然上前问道:“是不是一个二十岁左右,身材高大,脸上有道刀疤,手中拿着一把长斧的青年?”见周正点了点头,他回过头对李贤苦笑道:“没想到是他,这可有些棘手了。”
李贤奇道:“你认识他?”
陈永安在旁说道:“苏合,不就是斧头那厮?”
叶信回道:“对,正是鄂尔多斯的那柄斧头,他跟我不仅认识,而且还相当熟,也算是生死之交。”
李贤笑道:“既然是叶大哥的朋友,那不打不相识,去请他过来,大伙喝上一碗酒,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叶信叹道:“他跟我是生死之交,跟你却是对头。”
陈永安大笑道:“四儿,你跟他成为对头已经有两、三年了,坏他好事无数,找他喝酒,我看连门都没有,不过他不是混红盐池一带的吗?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红盐池在乌审旗以北,紧邻陕西的神木、府谷,离新朔方城极远,隔了整个鄂尔多斯高原。
叶信回道:“我们都是马匪出身,跑得远点,赚的银子也多一些,不过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出现在这儿,倒不是为了银子,十有八九,是为了报私仇。”
李贤叹了口气,问起这苏合的底细。
叶信说道:“他出道比你还早,十一岁就开始跟着大队马匪混了,近十年来,名声赫赫,听说他父亲是个汉人马匪,母亲是蒙古人,被他父亲侮辱之后,便生下了他,部落里的小孩都欺负他,说他是杂种。”
夏涛在旁接道:“他的箭术比我还好,一年前我跟他比过箭,差点死在他手里。他武艺虽高,但心胸狭窄,为人又狡诈多变,心狠手辣。后来跟马匪们里应外合,杀了那个部落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外公和舅舅们。”
李贤奇道:“他母亲不管他?”
叶信回道:“在他七岁那年,他母亲就病死了。他以前随他外公姓,后来便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苏合,这是蒙古话,意思就是斧头,也是他常用的兵器。他手下有十几名得力的结义兄弟,有汉人,也有蒙古人,个个都勇猛过人,这几年投靠他的马匪也很多,虽然比不上以前的锅底湖,但两、三百人总是有的,不好对付啊。”
李贤知道自己忘记了以前的事,便看着陈永安和夏涛两人,问道:“你们老实告诉我,跟这苏合之间,能不能化敌为友?我没杀过他的至亲好友吧?”
陈永安想了一会,回道:“那倒没有,不过我们杀过他不少手下,化敌为友,我看得把他打趴下了,才有可能。”
草原上以强为尊,你要想获得别人的尊敬,首先就要在武力上胜过对方,这就是血淋淋的草原生存法则。
李贤看着叶信:“叶大哥,你要是觉得为难,便不用参加我们的围剿,让得胜替你,新朔方城就拜托你了。”
叶信说道:“以前的坐地龙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只有叶信,我连半天云都杀得,更何况这苏合。”
陈永安笑道:“叶大哥快人快语,那我们就立即出发吧。”
他跟叶信之间,本来有些小摩擦,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摩擦依然存在,却没有再冷嘲热讽了。叶信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也没有主动跟陈永安重归于好,两人之间配合日益密切,可关系依然不冷不热。
李贤看在眼里,也故意不加阻止。他年纪比这两人小,如果让他们打成一片,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叶信摇了摇头:“苏合这人看上去很鲁莽,实际上心细如发,他敢来袭击我们的铁矿,便是做好了万全之策,说不准就在前方某处设有埋伏,冒然追去,定会中了他的计策。”
李贤沉吟了一会,说道:“我跟他虽有仇怨,不过也算不上是死敌。眼下天寒地冻,倘若继续往这儿送补给,恐怕被他再次袭击。如果蜂窝煤等燃料送不上来,那守在这儿的几百兄弟可就惨了,不如先放弃这几个矿洞,躲开他们,等春暖花开之后,再去找他算帐。”
新朔方城周围,最多的便是煤炭。但煤炭直接烧在炉子里,并不方便,而且新朔方城修好的房子不多,很多人都住帐篷里。帐篷所用的炉子更不方便用煤块,因此李贤便和几个老泥瓦匠人试验了一天,终于造出了更适应于帐篷取暖的炉子,同时还制出了后世的蜂窝煤。
蜂窝煤由原煤、木屑、石灰、红泥、木炭粉等混合而成,由作坊加工成圆柱体,并打上一些孔,外形像是蜂窝,李贤便顺势将它命名为蜂窝煤。
这些孔增大了煤的表面积,能够使它更充分的燃烧,火力又大,造出来没多久便被送粮而来的庆王府管事看中了。
蜂窝煤技术含量极低,原料普遍,运输不便,而且使用它的炉子也很好仿造,李贤知道自己不可能靠它赚钱,便大方地将炉子的原型和配方送给了这位管事。
据管事第二次来的时候说,庆王府出品的炉子和蜂窝煤在宁夏、陕西各地销量极佳,并且在各地严厉打击仿造者,据说庆王他老人家还想把这两样东西进军北方各省。
蜂窝煤及其使用炉子的大量制造,使十月份的严寒并没有夺去多少人的生命,一直到昨日,新朔方城因寒冷而死的,也不过百余人,而且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刚出生的婴儿。
倒是由于矿难、取暖中毒、被杀等原因而死的,就多达两、三百人,就像今日被杀的这十几个人一样。
李贤心中明白,苏合这样的马匪并不是心腹之患,转眼就是十一月了,蒙古的严寒才是新朔方城最大的敌人。
十月中旬的时候,他从妇营中挑出七百余名针线功夫好的妇人,组成了衣被作坊,由他的大姐孙李氏统领。孙李氏原本住在天池寨,他们是反贼家属,按律是要处斩的。李贤夺取花马池城之后,沿着长城向西横扫,经过天池寨时,便接了大姐一家人出来。
他让姐夫孙泰在邱逢吉的手下任巡丁百户,主要负责掌管勇毅军的金银细软。孙泰性格老实,又不乏机智,当这个钱柜子的巡丁百户,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衣被作坊建立之后,李贤从庆王府购买了一批棉布,又从附近的蒙古部落那儿购置了大量的羊绒,替新朔方城这近万人制作了一批新衣服,甚至还替近千名勇毅军制作了新军衣。
十月中旬的时候,勇毅军除了原本的八个百户外,又设置了一个亲兵总旗,由刘青山任总旗,专职护卫李贤;那些懂得操炮的明军降卒和二十五门佛朗机炮组成了火炮总旗,由刘得贵兼任总旗;还有军纪监理许安国的宪兵总旗,勇毅军定员已经达到了九百九十二人。
邱逢吉和刘得贵的巡丁队也扩充到了四个百户,除孙泰外,皆以勇毅军最初的士卒为百户、总旗,负责维护新朔方城的治安。
从黄河东岸撤回驻守在铁矿的所有人员之后,李贤加强了对新朔方城四周的防守。壮丁营到了新朔方城之后,马匹越来越多,河边的马匹养殖场每日都会有小马驹降生。
到了天启四年的十一月初,大小马匹足有五千余。
李贤将八个百户都轮流派出去巡逻,在这几个百户中,没有一个是正儿八经的军卒出身,以前全是干马匪山贼的,巡逻时遇到稍微强大的蒙古部落,自然是躲过了事,倘若遇到不强大的,寻着机会,便是狠狠咬上一口。
幸好新朔方城附近并没有什么很强大的蒙古部落,周围的部落中,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千人,跟勇毅军的实力差不多,也不会轻易前来挑衅,勇毅军的百户们也从不去惹这些大部落,而是专挑那些弱小的部落下手。
苏合带领的马匪在新朔方城附近晃悠了十几日,见李贤守得严密,不好下嘴,天气又越来越冷,积雪经常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到了十一月中旬,便悄然离开了。
这一日,李贤正在看从宁夏镇城发来的塘报:十一月己巳,韩爌致仕。
韩爌,字象云,山西蒲州人,万历年间的进士出身,老成持重,因忤魏忠贤而去职。几年后崇祯即位,他再被召为首辅,因为是袁崇焕的座师,崇祯三年受牵连被罢职。
韩爌去职之后,朱国祯为首辅,没多久又被迫辞职,顾秉谦成功上位,从此朝中公卿,都成为了魏公公的夹袋私人。
王启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带起一团风雪。
他和叶信两人,可以不经通报就直接进入李贤的帐篷,这是除了刘得胜等兄弟外无人能享的特权。
从十一月初开始,就算是洪旭升等勇毅军百户想见李贤,也得先通过刘青山等人。李贤当这个自封的指挥使已经两月有余,行事间越来越有指挥使的威严风范。
“伯开兄,发生什么事了?”李贤连忙站起来,亲切地拉着王启年的手问道。
王启年眼下担任的是勇毅军庶务总管,这跟新朔方城州衙易申岚是两套班子,一个管入帐,一个管出账。
“我们的家底快光了。”看得出来,王启年也有些着急。
李贤惊道:“怎么可能?前两日盘帐时,不是还有九万两白银吗?节约一点,撑到明年开春应该不成问题。”
王启年怒道:“九万两够个屁,你这儿可是九千多人,分到每个人头上,才十两不到!州衙要,勇毅军也要,各个工坊更需要。发工钱、买粮食、买布匹、买木材,哪样不要钱?你又要搞那个什么配给制,单靠州衙收回来那点银子,哪里能填这么大的缺?这两个月越来越冷,凌汛已经来了,没等下个月黄河封冻,我看这儿的人都得死上大半。”
李贤笑道:“伯开兄,你想骂就骂吧,那个配给制不能变,不然死的人更多。”
王启年叹道:“我也明白配给制的好处,但你总得再找些银子来啊,平虏所那边传来消息,粮食又要加价了,这凌汛一来,黄河早就没法用了,你想出来的雪橇,也得等下个月底河面冻实之后,才能使用,平时在岸上运输,反而不便。宁夏那边运来的粮食,价格他娘的越来越高,再这样下去,我可顶不住了。”
李贤沉吟片刻,说道:“那我们就卖东西,造东西出来,卖给宁夏卫的边将们。”
王启年问道:“你想造什么东西?”
李贤回道:“兵器。”
王启年长叹一声:“宁夏卫的钢铁并不差,你想更进一步,难!至于火器,想来你也造不出更好的,更难!况且你前些日子为了躲那苏合的报复,放弃了河东的铁矿,你从什么地方变出钢铁来?”
李贤笑道:“我们从宁夏卫买来熟铁,重新冶炼,再卖回去。”
王启年瞪了他一眼,说道:“朝庭严令,盐铁不准走私。”
李贤哈哈大笑道:“伯开兄,小弟是做反贼起家的,朝庭的法令,在我这个新朔方城,屁用没有。”
王启年板着的脸也没端住,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在这儿设官府、立法规、造城池,呆久了,我都经常会误认为你是朝庭命官了。”
李贤说道:“除了粮食,我们什么都不要从宁夏买了,熟铁买回来之后,过几日就可以转卖回去,不占银子。再多开几个制陶作坊,城中的房屋越修越多,眼下器皿越来越不够用,这事你跟陈伯父他们商量着办,我老家磁窑寨别的都缺,就不缺制陶匠人。”
王启年补充道:“勇毅军巡逻时还可以充当猎人,杀人杀兽都行,房子虽然多了,但还是不够用,肉食的需求也很大,应该多屠几个弱小点的部落,靠他们渡过这个冬天。”
李贤摇了摇头:“不能做得太过份,不然明年一开春,顺义王的人马就会出现在新朔方城下了,那时我们可没修好城池,挡不住他们。”商议完事务,他停顿了一下,问道:“燕行最近在做什么?”
王启年笑道:“到处都冷得要命,燕止仲无事可干,也没什么机密事情报给庆王,他找了一个大房间,****的老本行。”
李贤皱眉道:“老本行?”
王启年加道:“他原本不是在庐山白鹿洞书院任教授么?他挑选了三、四十名天资不错的小男孩,这几日都在那房间里授课呢。”
李贤沉声道:“谁让他这么做的?”
王启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李贤对门口的刘青山吩咐道:“请邱总巡检过来。”
邱逢吉很快就过来了,头上脸上全是雪花,进帐篷之后,在炉子旁烤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他娘的,这天越来越邪乎,往年可没这么冷,我看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咱们这朔方城,还得死上好几百人,说不定会是上千人。”
李贤问道:“燕行找了三、四十名小孩授课的事,告诉你了么?”
邱逢吉愣了一会儿,摇头道:“没有。”然后又立即说道:“我觉得他这样没什么不好,你太多虑了。”
李贤瞪着他,缓缓说道:“我宁愿手下全是不识字的蛮子,也不要燕行教出来的一群傻子。”
邱逢吉也反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们要不识字,早就成了那苏合一样的流窜马匪,你别忘了,这朔方城的小孩,将来也会成为我们的兄弟子侄。”
王启年站起身来,也不说话,径直走了出去,出门前,顺手把刘青山也拉了出去。
李贤见帐篷里只有他们两人,大怒道:“结巴,你吃错什么药了,那燕行想干什么,你还不明白么?”
结巴是邱逢吉的小名,不过几兄弟很久没这么叫他了,听到李贤这么一叫,邱逢吉叹了口气,说道:“四儿,那燕行的想法,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不管怎么说,让这些小孩识字,总是好的。我们也识过字,该杀人时不是照样杀人,该造反,不是一样的造反。就算他灌输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给那群小孩,那又有什么用?是刀把子硬,还是嘴皮子硬?”
李贤瞪着邱逢吉,过了半晌,才说道:“那也不能让所有的小孩都拜入他的门下。”
邱逢吉问道:“你想怎么办?”
李贤想了一会,才回道:“把所有七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男孩都集中起来,喜欢舞枪弄棒的,便进入演武院;喜欢读书的,进入修文院。这演武院,便由你当山长;那修文院,由燕行当山长,王启年和易申岚分任堂长,三人各司其职!”
山长是书院的首领、主讲和领袖,而堂长通常是副手或各科主讲。
邱逢吉摇了摇头:“这演武院的山长,除了你,别人都不能当。”
李贤看着他,说道:“那你和得胜、永安三人,得当堂长,我准备设三个堂,骑卒、步卒和炮卒,你们各管一个,炮卒的教授就请火炮队来当。”
邱逢吉说道:“那我选炮卒堂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四儿,我们的人本来就少,你就是再严防死守,也堵不住那些漏洞,还不如抓紧时机,壮大自身,等有了足够的力量,就算到处都是漏洞,别人也一下子打不死我们。”
李贤笑道:“我看燕行那个狗头军师的位置,应该让你去当。”
邱逢吉从他桌案上拿起酒壶,灌了两口,披上自己的羊绒外袍,戴好帽子,苦笑道:“你他娘的躲在这儿享清福,老子还得带人去巡营呢,当个狗屁军师。”
说完便出门而去。
外面正飘着大雪,李贤看着门口地毯上被邱逢吉放进来的几片雪花,不由得有些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