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楼内,血流满地,叶信等人将六位百户的尸首推到一边,坐在许百户的椅子旁边,笑嘻嘻地看着他。
许百户定了定神,他知道倘若自己不从的话,那这六具尸首便是自己的下场,开口问道:“这投名状如何做?”
李贤回道:“你手下的五十人可靠么?”
许百户怒道:“这是造反的大事,可靠个屁,提着脑袋,谁信得过谁啊!”
李贤说道:“那就只能靠我的勇毅军了,等会儿我和你一同出去,由你出面,让这三百五十人卸下皮甲、武器,在各自小旗的带领下,都去瓮城内集合。你是朝庭的官员,他们不会怀疑。然后把七个领头的总旗留下来,统统绑个结实,嘴里塞上布团,随后让三十五个小旗依次上来,挨个儿制服,愿跟随我们的,就捅自己的总旗一刀,留得性命;稍有犹豫的,立即绑了当投名状。”
许百户摇了摇头:“那士兵哗变怎么办?”
明末边军腐败不堪,除了朝庭用重金养着的关宁军队外,其余的边塞军队空额极多,有时甚至高达七、八成,定额兵源为五千六百人的卫,通常仅有一千余兵,还分驻在各地。定额兵源为一千一百二十人的千户所,大多数实额不过两、三百兵。
同时欠饷严重,几年后李自成在甘肃榆中发动兵变,杀死参将王国和当地县令,便是被欠饷逼的。
七个百户分属榆林卫、宁夏后卫和宁夏卫,各自都是当地的实力派,带来的三百五十名士兵,也是每年花钱养着的,忠心不二。李贤这招以下犯上的投名状,听起来不错,但很难实施下去。
“士卒哗变,便杀了领头的,”李贤沉声道,“慈不掌兵,我们有两百人,等他们下了瓮城之后,便守住两道城门,四周城墙上站满弓箭手,谁敢乱动,便一一射杀。”
许百户又问道:“那你如何掌控这些士卒?”
李贤回道:“等小旗们都上来之后,便轮到士卒,九个一组,依次上这城门楼来,效仿那些小旗,不愿跟随我们的,留作下一批人的投名状,如同滚雪球一般,活下来的,都成了跟我们一样的反贼,那这儿就没有反贼了。”
许百户迟疑了一会,问道:“你送了半天云和钻山豹的首级过来,为何不走那招安的途径,非要弄险,这可如何收尾?”
李贤笑道:“送他们的首级,便是为了安抚你们这些百户。再说了,招安也分大招安和小招安,眼下投了朝庭,不过得一百户罢了,县令、知州都能屈杀我等。倘若造反树旗,迎来的招安才是真招安,你想做千户,莫不成真以为缴了两个人头就行?这点功劳,连个屁都不值。”
许百户苦笑道:“事已至此,也无他法可想,但愿老天保佑,能让我们活下来。”
两个时辰之后,城门楼外的城墙上血流成河。除了有二十七人因反抗过于激烈而被当场斩杀外,三百五十人中,立下投名状的足足有两百人,其余一百二十三人自然是被当成了投名状。
又有百余名无意间经过此处的平民百姓并巡查士卒,被四周游弋的勇毅军绑了起来,以免走漏了风声,有几人在反抗中被杀,尸首跟那些投名状堆在一处,看上去极为渗人。
那三百五十名军士本就是边塞悍卒,平日以抢劫、守边为业,道德水准自然低下,若不是几位百户以银钱养着,早就不知哗变了多少次。
经李贤这一清洗,愚忠之辈成了投名状,剩下的自然都是野心勃勃的奸滑之徒,心中不仅没有家国之念,连仅有的道德廉耻都丢得一干二净。
李贤将这两百降卒和自己的两百勇毅军混合编组,五个勇毅军配五个降卒,以勇毅军士卒为小旗,共得四个百户,他将叶信、刘得胜、陈永安和夏涛分任百户,勇毅军的老卒陈七、刘二都成为了总旗。
降卒中有个名叫周正的人,今年二十三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本是长城关赵百户的亲信小旗,不过一发现中了李贤的圈套便立即投降,捅死了待自己如兄弟的总旗上司,还献策道:“小人是花马池本地人氏,这城中虽说既有指挥使,又有宁夏东路右参将,但都是听上去吓人,实际兵丁不过四百人,其中精悍之士,半数都在赵百户手里,如今正好成全大当家,可轻易取了这花马池城。”
李贤问道:“你可知城中布防?”
周正笑道:“赵百户是指挥同知顾将军的小舅子,城中布防都是顾大人一手操办,小人自然深知其虚实,愿为大当家的前驱。”
邱逢吉在旁纠正道:“是勇毅军指挥使,不是大当家。”
周正连忙改口道:“是,指挥使大人。”
李贤见他知趣,便让他去叶信手下当了个总旗。
此时已是酉时六刻,日落黄昏,全军吃了些干粮充饥,只等夜幕降临,便突袭城中各要地,大发横财。
花马池城是边防要塞,自然坚固无比,是九边有数的坚城,不管是塞外的蒙古部落,还是造反的乱贼,倘若硬攻,都是有去无回。
太平得久了,城中大小官吏们便松懈了下来。
在他们眼里,大明国势正强,顺义王都不敢惹大明,还有谁敢寇边?
花马池城虽是边塞,但数十年的平静,使得南北商旅往来不断,城中商铺林立,颇为繁荣。
九月底的夜风凉凉地吹着,北方的冬天来得早,到了戌时四刻,天完全黑了。永宁门上,一个小旗懒散地倚在城墙垛旁,身上的棉甲已经解了下来,他今夜正好轮值,正打着瞌睡,忽然听到百余步外的城墙上传来一阵喧哗声。
他不由大怒,站起身来,右手拎起一根木棒,左手摘下身旁的火把,三步并作两步,朝那发声之处跑去。
到了那儿,他才发现是熟人。
周正打着火把,对一个拦住自己的士卒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这东门就不准我们北门的人过来了?”
小旗看那士卒脸上有个五指印,看来是吃了些亏,便笑道:“周大哥,这小子是新来的,脑筋死得很,只记得军规,不知道人情。”
周正一见是他,怒道:“林十九,你他娘的掉女人洞里了?老子在这儿站了大半天,你才滚过来,是不是怕我向你讨那五两银子的赌债?”
那名叫林十九的小旗连声笑道:“小弟怎么敢。”说完便踢了那士卒一脚,骂道:“北门的周大哥你也不识,快些滚蛋。”
周正看了看城外光秃秃的荒野,还有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长城,问道:“广惠门的张甲今晚当值?”
林十九点了点头,笑道:“周大哥你想找他玩骰子?那小子是个羊牯,要不小弟跟你一道去?”他看见周正身后站着六个面生的魁梧汉子,问道:“他们是赵大人新招揽的兄弟?”
周正靠近他,低声道:“都是些傻羊牯。”见林十九会意地笑了下,又说道:“你可是当值,擅自走了,其余兄弟不会说什么吧?”
林十九说道:“今晚就只我手下的兄弟当值,谁敢多嘴。”
他听见这些汉子都是傻羊牯,心中早就迫不急待了,只想快快开赌,好赚些银两。
周正笑道:“那叫兄弟们都过来玩两把吧,躲进城门楼里,声音小些,免得惹来巡检。”
林十九深以为然,叫了城墙上的所有兄弟,一共十人,连同周正带来的六人,进了城门楼里。
他刚进门,便觉得腰间一疼,张嘴正要喊叫,却看到一只大手盖了过来,接着胸腑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其余军卒见刚才还笑嘻嘻的六名大汉纷纷抽出武器,有使大刀的,有使短刀的,猛扑了上来,他们只是来赌博,身上也没带武器,惊慌之下,都被砍倒在地。
周正擦了擦身上的鲜血,对一个大汉笑道:“叶百户,现在可以去广惠门杀那张甲了。”
为首的大汉正是叶信,他走出门外,对黑暗中招了几下手,立即跑过来几十名勇毅军士卒。叶信还刀入鞘,对两个小旗吩咐道:“你们带队留下,守住此处,有靠近的,都杀了,其余的跟我去广惠门。”
叶信带人夺取东门和南门的时候,李贤和刘得胜带着一百勇毅军已经围住了指挥使府,按之前的布置,陈永安带人去参将府杀那宁夏东路右参将,夏涛带人去杀那两个指挥同知,沿途各自放火,扰乱城中秩序。
站在指挥使府门外,刘得胜低声道:“据周正说,里面有三十余名兵丁,十几名家丁,还有四十多名男女老幼,都杀了?”
李贤没回答他,而是指挥兵卒们在大门口架起拒马,又让十名士卒抬起撞木朝府门撞去,忙完这些之后,才笑道:“九个多月前,一个举人就能害得我家破人亡,没想眼下我们居然在杀一个指挥使。”
刘得胜摇了摇头,叹道:“这世道啊,已经乱了。”
两人都没再提那些老幼的性命,自然是默认破府之后,让士卒们大肆掠夺,好缓和一下他们的紧张情绪。
王五睡得正香,他是宁夏后卫指挥使刘大人的远房表侄,如今虽然贵为百户,但还是每夜都来指挥使府当值。在刘大人睡下之后,他也抱着一个相好丫头钻了被窝,事完正做得美梦,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听声音像是亲信唐三。
他起身披衣开门,责问道:“何事如此惊慌,扰了大人,看不将你吊起来打。”
唐三连声道:“五爷,我半夜醒来,听到外面有人声,便爬上墙头,一看,城中到处火起,府门外围了一圈的人,至少上百,都穿着棉甲,骑着高头大马,手中兵器闪亮。”
王五惊道:“可是兵乱?”
唐三回道:“不像是官军,五爷,怎么办?”
王五虽是裙带百户,却机智过人,沉声道:“我去通知大人暂避,你领上兵丁和家仆,准备器械,敲响大锣,上墙迎敌。”
两人刚走了几步,便听见轰的一声大响,然后又是几声大响,从大门方向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王五停下脚步,也不顾远房表叔的安危了,折身回房,一脚踹晕扑上来的相好丫头,翻出细软,跟唐三从院墙的狗洞里钻了出去,逃之夭夭。
王百户都逃了,指挥使府的兵丁们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见勇毅军冲了进来,纷纷跪下,毫不抵抗,唯恐坏了自家性命。
破门后不到一刻钟,衣冠不整的指挥使刘大人便被押到了李贤面前。
李贤也不多说,指着刘大人,对四周的勇毅军士卒们说道:“谁杀了他,今晚抢劫所得的分润,便抽头一份。”
刘大人大声喊道:“乱臣贼子,老夫在下面等着你。”
总旗刘二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抽出腰刀,一刀捅进刘大人的心口,然后抬脚踢倒尸首,说道:“老子叫刘二,不叫乱臣贼子!”然后看着李贤,高声道:“指挥使,我不要那头一份分润,只想抢个老婆,给我刘家留个种。”
李贤笑道:“这城中女子,你看上谁,便抢谁作老婆,那分润照旧。”
刘二喜道:“多谢指挥使。”
说完便朝指挥使府中跑去,在他朴素的心思中,当官的小妾都很美,指挥使的小妾,那就更美了,抢这儿的女子,绝对不会有错。
正德年间,花马池千户府刚升为宁夏后卫之时,分守参将兼管后卫指挥使司。到了万历年间,指挥使和东路右参将分了开来。
此时任参将的是杨道杨将军,他是将门世家,听闻城中乱兵四起,便身披棉甲,提着长朴刀,带着家丁们冲出府来平乱,正好撞上陈永安。
陈永安骑在马上,两根熟铜鞭上全是鲜血,这是他在路上打死几名散卒时沾上的,见到一员中年将领提着朴刀冲上来,快马加鞭,率百余名勇毅军沿着大街朝对方扑去。
见对方人多势众,跟随杨将军的家丁们都面无人色,他们虽然也是积年老卒,但不到十人,不过是对方的一成。
杨道站在地上,一刀荡开陈永安的熟铜鞭,他力量过人,陈永安借着坐骑的冲击力,也没能将他打倒。
见家丁们在对方的四面围攻下乱成一团,杨道大吼道:“朝庭养我数十年,我养你们数年,今日便是报死之时,有胆敢后退者,斩!有投敌者,斩!”
说完咬牙挥刀猛砍,将一名勇毅军劈下马来。
家丁们本来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听见主人的话,便定下心来,组成了一个楔形阵,接连放倒了两名抢功的勇毅军。
勇毅军不是积年马匪,就是明军中立下投名状的悍卒,武艺也非泛泛之辈,持短兵的都退了下去,换上来一批长枪手,将家丁们围在当中。
陈永安见杨参将武艺高超,手中又是长朴刀,知道自己讨不了好,便令在外围的士卒们摘下背上长弓,纷纷引弦搭箭,将家丁并杨参将射成马蜂窝一般。
杨参将拄着朴刀,双目圆瞪,怒吼道:“杀贼!”就此死去。
他本应在六年后死于陕北民乱,却死在了天启四年的另一伙乱贼手中。
花马池城中的惨叫声一直到天明才停息下来,满城都是成群结队的勇毅军,扛着大包小包,身上尽是血迹,脸上喜笑颜开,见到有顺眼的店铺,便冲进去,人杀了,细软扛在肩头跑出来。
除了守住三个城门的人外,全军都加入了抢劫的行列。还有一些趁乱打劫的地痞,除了自己抢之外,还凭着自己熟悉城中环境,给勇毅军士卒们指引那些不好下手的大户人家。
李贤坐在指挥使府的正堂上,对手下四名百户说道:“让兄弟们玩到午时三刻,过时还有犯军法的,便斩首示众。”
勇毅军的军法照抄的是明军军法,经过邱逢吉和计安的编审,删除了一些繁琐的规矩,留下四十多条简单易行的,编成歌诀,让勇毅军这些不识字的兵丁们背熟。
叶信等人下去传达军令之后,邱逢吉问道:“如今破了花马池城,我们已经成了朝庭的眼中钉肉中刺,四周诸卫的大军不日将到,下一步怎么办?”
李贤回道:“锅底湖是呆不得了,让计安把家底儿都用马车驮了,随那些蒙古人去乌审部,等我们找到落脚处之后,再来汇合。”
邱逢吉笑道:“那小郡主恐怕不会把计安轻易的交给你。”
李贤说道:“到时就由不得她了。”